作者:柯遥42
他并不细看,只是迅速将它推进了自己的衣袖——从手感来说,大概是一张小纸片。
柏灵顺势拍了拍十四的手臂,轻声道,“一起走?”
“走吧。”
从储秀宫到养心殿,步行也不算远,但今晚这条路走起来却显得格外漫长,柏灵和韦十四一路沉默,却不约而同地想起不久前的那场对话。
——如果明日你被派到他人身旁,而那人却让你来杀我,你要怎么办呢?
两人各自回想着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暗自评估着这些事中哪些可能会惹恼皇帝——而这些事情,当建熙帝问起的时候,又该怎么圆呢?
在踏出后宫甬道最后的一道石门以后,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养心殿的两侧飞檐出现在了柏灵的眼中。
等到踏进养心殿的长廊之后,原本跟在柏灵与韦十四身后的两个太监,自觉地停在了门外。
柏灵和韦十四慢慢地往前走,她听见路的尽头,黄崇德和建熙帝传来低低的谈话声。
“十四。”柏灵轻声道。
“嗯?”
“字条麻烦交给柏奕。让他不要着急。”
“嗯。”
“还有,”柏灵抬头看他一眼,“不管一会儿皇上问你什么,你都如实答话。”
“……嗯。”
柏灵顿了顿,又道,“我也会如实答话的,这是最好的办法。”
韦十四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倘若他表现出了一丝一毫为了柏灵欺瞒圣上的苗头,建熙帝就不会他再活在这个世上,柏灵也一样会陷入极危险的境地。
只是……似乎在不知不觉之中,柏灵已经在大周的朝争里,陷得太深了。
从贵妃到世子,从宋党到反宋的王侯,还有那个身份不明的明公……各方都千丝万缕地与她有交叠。
韦十四有些担忧地看了柏灵一眼。
——如果自己真的实话实说了,柏灵的下场会是什么?
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建熙帝能够容得下吗?
就在此时,有太监从前方快步走来,对着二人高声说道,“有旨意!”
……
远天渐渐露出了鱼肚白,承乾宫里屈氏一夜未眠,宁嫔回咸福宫换了一身衣服之后,也匆匆到承乾宫来看望。
才进门,宁嫔就看见郑淑正坐在厅堂中央,给宝鸳的手一点点上药,屈氏也坐在一旁。
一见宁嫔,郑淑和宝鸳都站起身行礼,宁嫔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起身。
宁嫔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宝鸳的手,只见她十指的指根处已布满斑斑血痕,她不免有些惊讶,“这是怎么了?”
“……不碍事,娘娘不用担心。”
“这还叫没事儿?”
郑淑红着眼睛,显然是哭过,但她吸了吸鼻子,还是说道,“虽然看着吓人,但都是皮肉伤,幸好宝鸳才进慎刑司不久就又被皇上重新提出来了。这要是在里头待上一晚,伤着了骨头,这双手怕是就保不住了。”
张福海从一旁给宁嫔搬来了椅子,让宁嫔在屈氏身旁坐了下来。
屈氏看起来很疲倦,宁嫔轻轻拢了拢她额角的乱发,“累了就去歇一会儿吧?”
屈氏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青莲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屈氏立时一扫倦容,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养心殿那边有消息吗?”
青莲摇了摇头,“奴婢见着了丘公公,他说本来圣上是打算连夜问话的,但北境那边突然传来了紧急军务,所以圣上就先召见连夜回京的几位钦差大臣了。”
“那柏灵呢?”屈氏连忙问道。
“柏司药和那位锦衣卫的韦大人现在各自被囚禁在养心殿的两处,”青莲面带不安地答道,“应该是要等皇上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以后,再提审。”
“其实审一审挺好的。”宁嫔轻声道,“这样林氏暗地里做过的那些事,也不用我们抖落,皇上自然会从柏灵那里知道——”
“……我不在乎那个林氏!”屈氏的声音高了几分,“我不信柏灵会和什么左卫营的侍卫暗通曲款,她绝不是那样的人。”
“月影,你不要再寄什么希望了,把手伸到圣上的左卫营里原本就是个死。她能不牵连你就不错了,你这个时候再想去捞她,有没有想过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她现在最大的作用,就是在伏诛之前死死咬住林氏那边的事情不要松口,我们可以答应她,安置好她的家人——”
“你回去休息吧。”屈氏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漠,“阿拓还需要你照顾,不要在这里和我一起熬了。”
宁嫔愣在那里,这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屈氏对自己露出这样不耐烦的表情。
“你……你这是要赶我走吗?”宁嫔不可置信地望向屈氏,“就为了……为了一个,进宫才一个多月的下人?”
第二百六十四章 所求
望着宁嫔的眼睛,屈氏几乎立刻又心软了下来,但她错开了目光,仍是有些固执地回了一句,“……她不是下人。”
宁嫔只觉得心中难受有些难受,又有些不解,追问道,“那她是什么?是你的亲眷你的友伴?还是你的军师智囊?”
“……不是,都不是。”
“那她是什么?”
“她是……”屈氏被这个问题击中了片刻,然后缓缓道,“……是能听我说话的人。”
宁嫔只觉得无比荒诞,她再一次看向屈氏,“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月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屈氏的声音渐渐沉稳下来,她站起身,慢慢往殿门那里走去,“有些话说出来可能有点可笑……这一个多月以来,我虽然还是一样头疼,一样没有胃口,一样夜里睡不好白天醒不来,但我觉得有些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你觉得呢?”屈氏回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宁嫔。
宁嫔沉默了片刻。
她确实也感觉到了一些不同,但这种感觉过于微妙,很难说清。
先前的屈氏就像一柄慢慢锈蚀的铁剑,而如今她极偶尔能从屈氏的眼中看见一些曾经的锋芒,好像过往的铁锈正在被慢慢打磨、抛光。
但……那也只是极偶尔才有的时刻,并不长久——有时前一天觉得屈氏好一些了,后一天屈氏又在承乾宫里躺着不出门,谁也不想见。
“你可能不知道,毕竟我也没有和你提过。”屈氏轻声道,“这段时间我母亲和哥哥不知辗转给我传了多少消息,皇上断了他们写信的路子,他们就变着法子,今日说父亲病了,明日说母亲染了风寒,说屈修如何懊悔,已经把自己关在宅子里三四天没有吃东西……”
“呸。”宁嫔轻轻啐了一口。
屈氏被宁嫔的反应逗得笑了,笑完又轻叹了一声,倚靠在门上,“……其实还是很难的。”
“她帮你回绝了?”宁嫔问道。
屈氏摇了摇头,“……柏灵怎么有立场做这个,我的家事只能我自己处理,但这是我第一次寸步不让,他们的话说得再苦口婆心,我也不会再照单全收,每一件都会拆开了想,想这些事情到底为了什么……”
“你就该早点让他们尝尝你的厉害,好好收拾一下你那个糊涂哥哥,让他们吃了你的苦头,晓得了你的雷霆手段,他们就知道厉害了!”
“……我做不到。”
“也不用一开始就做到啊,你现在状态也不好,就先缓着,等到将来——”
“我做不到。”屈氏又说了一遍。
宁嫔望着屈氏的背影,她一个人站在门边,望着远天的流光,宁嫔忽然觉得这一幕有点伤感。
“这么多年来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最近才真正想明白。”屈氏轻声开口。
宁嫔锁眉,“是什么?”
屈氏没有回头,“……我怀着阿拓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小时候,梦到我娘。她在梦里笑盈盈地向我招手,让我扶着她一起去看院子里的梨花。”
“……然后呢?”
“我们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让我靠在她的腿上休息,她轻轻拍我的背,哼着歌哄我睡觉。梨花就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落在她的肩头,落在我的身上。”
屈氏轻轻吸了口气,“……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听人说过东林山上有一处果园,园子里种满了梨树和桃树,春日里很多人都会那里赏花,很是漂亮。我小时候缠着她一段时间,想和她一起去,她也答应了,但最后带我过去的还是我大哥。她没有什么心情去赏这种风月,会答应我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我早就知道的。
“那次去的时候是暮春,梨花已经快开尽了,果园里也没有什么人。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我站在树下,忽然刮过来一阵风,好多花瓣落在我身上,”屈氏轻声道,“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母亲在就好了。”
屈氏回过头看着宁嫔,“而先前的那个梦里,我跑累了歇在她腿上的时候,我听见她和我说,‘月影这些年,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啊’。她一说完这句话,那个梦就醒了。”
宁嫔想了一会儿,“你是想要屈老夫人的一声认可……?”
屈氏没有正面回答,她仰起头,低声说道,“我一定是天底下最了解她的人,她的心是铁打的,是石头做的。你做得好,她会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但你要是做得不好,得到的一定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一旦她把你当成了自己人,就会对你格外严苛。因为她对自己就是这样。所以我其实知道,我就算做得再多,也不可能从她那里听到一句赞扬……”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
“是啊,我知道,但我就是想要。”屈氏苦涩地笑起来,“这么多年了,我就在等那句话,就是想听她说一句‘真是我的好女儿’,我就想要她说出口,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为什么她就是看不到呢?”
宁嫔叹了一声,“月影,这一点我和你说好多次了,你真的……真的太容易钻牛角尖了。”
屈氏没有反驳,她只是淡淡地笑着,“我和柏灵谈过好几次这个梦,她当时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们讨论了很久。”
“……什么?”
“她问,如果有一天,我母亲真的给到了这个认可,会发生什么呢?”
屈氏移开目光,又看向承乾宫的院落,“我那天认真地和她说起了各种可能……母亲但凡能对我多一点认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永远看不惯我的选择。总是试图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但其实,我拼命想让他们做出改变,和他们拼命想改变我,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他们把他们的不幸归因到我不够听话,我把我的不幸归因到他们过于控制,在这件事里我和他们一样,都没有分清楚一件事到底是谁的责任。我完全可以做自己,他们也可以不高兴,谁也没必要去满足谁的期待。”
屈氏轻声道,“这就是我最近想明白的第一件事。”
第二百六十五章 阿尔斯兰
“可是明白一个道理,和能做到还是两码事。”屈氏的声音低了下来,“这后宫和前朝,谁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个边界要怎么把握,什么时候应该坚持,什么时候应当退让……也不是全部都能由我决定的事。有时候睡前还觉得诸事可为,可一觉醒来又觉得举步维艰,前一天还下定了的决心第二天就被撞个粉碎也是常事,说到底,我们不都是在‘戴着镣铐跳舞’吗。”
宁嫔愣了一下,忽然被“戴着镣铐跳舞”的意向撞了一下心口。
“……可是现在我不怕这个了。”屈氏望着宁嫔,“有些规矩我知道我撞不开,我认了。但有些事情不一样,我现在可以不管不顾、低着头猛撞过去,撞个头破血流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只要柏灵还在东偏殿,她会帮我包扎的,她知道怎么托住我,知道怎么让我平复下来。”
屈氏的五指抓着门,指甲几乎要抠到木头里去,“……所以你问我柏灵是我的什么人?她不是你说的那些人里的任何一种,我也不用她变成我的什么人,她只要像现在这样,一直住在东偏殿就好了……”
宁嫔的视线渐渐收了回来,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沉默地看着上面的花纹。
尽管她并不完全理解方才屈氏的话,但有一件事她已经明白了过来——柏灵在月影这里的分量,绝不会轻。
“原来是这样吗……”宁嫔轻轻颦眉,“看来……是我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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