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259章

作者:柯遥42 标签: 穿越重生

  自从建熙四十五年秋金贼劫掠,整个岱岳票号几乎在一夜之间陷入绝境。

  战乱之中,岱岳票号大约有三分之二的库银提前向南转移,平安地流入了南边的裕章票号,剩下的三分之一不是被金人抢走,便是被南下逃亡道路上的匪徒劫掠。

  王裕章为昔日的手足兄弟在徽州购置了房产和土地,好让他们在城里暂且有地方安居,不至于被官府带去开垦新村落。

  北方的商道至此全面瘫痪,三年来他们也不是没试过重振商路,但大部分出门的商队都无功而返——尤其是升明元年和升明二年的秋天,金人两次卷土重来,几乎让他们先前所有投入都付诸东流。

  “我当时也在想,难道北边那么大块地方就真的不要了?”王裕章笑起来,“至少,我老王家在江洲和大邺这两个地方的票号和商行,在当时基本都保住了,就这么放弃了实在可惜。

  “结果去年,我在票号里想这件事的时候恰好遇到柏司药来对账,韦十四也一起来了,当时我看他也在咱们总行的北地地图前站了好一会儿,觉得蛮有意思,就去和他搭了两句话。”

  说道这儿,王裕章压低了声音,“你猜他当时是在看什么?”

  “什么?”王夫人好奇问道。

  “他说那副地图上有好几处地方,看着不大对。”王裕章微微皱眉,“其实图上有几处标记确实是不大对的——因为整副地图里,只有见安江以南的部分是新制的,剩下的部分全都沿用了天启年间的老图。”

  “……这么说,”王夫人终于有些明白过来,“这位韦大人,对北地,很熟悉了。”

第十一章 暗户

  “我当时也这么想,”王裕章笑道,“可后来一问,人家自打五六岁进京,就再没离开过平京这一带了。”

  “那怎么会一眼就看出错漏的?”

  “是啊,”王裕章轻拍大腿,“我也纳闷,但那个时候和他不熟,也不好多问。后来柏司药把每个月对账的活儿都交给了这位韦大人,一来二去的,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对北境,还有北境以北的冰原都非常有兴趣。

  “恰好,人家又有在北镇抚司做事的便利,所以常常能够近水楼台地去看些外头见不到的新图。”

  王夫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倒是真的方便。”

  “这还不止,”王裕章笑,“其实说到底,现在从平京这边一路北上,最恼人的现在不是金贼,而是拦路的劫匪,可现在的情况和当年盛元爷在的时候又不同了。

  “劫匪当然可以剿,但关键是现在时局动荡,剿了这一批,下一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起来,且金贼往后会不会杀过来也未可知,所以即便出钱剿了匪,清扫过的商道也不一定能保得住。

  “所以这些主路,从一开始就不大能长守。”王裕章的表情严肃了几分,“但还是有一个办法,可以暂时保证商路的畅通。”

  “什么?”

  “借东风。”王裕章手指在桌面上轻敲,“借向北地运粮军队的东风。他们手里有重火器,优势基本是碾压式的,只要官道上有军队出没,这些流窜的劫匪就会暂避锋芒。”

  “这个我倒是听说了,”王夫人点了点头,“先前外面有许多说书人在唱呢,说升明帝下令,路遇匪徒,就将他们视作锻炼行军的机会——在什么地方遇上了,就在什么地方剿灭。粮运可以适当逾期,反正那些粮食原本也不是用来救急的。”

  “是的。”王裕章点了点头,“所以,只要在粮运队伍的前后相随,就能有照应……但,朝廷是不可能允许这种做法的。”

  王夫人略略惊讶,“……朝廷不允许吗?”

  “当然不允许了,”王裕章轻声道,“若是人人都敢如此借道,粮食的解送队伍岂不就成了不要钱的镖师,被人无端揩了油水事小,可要是因此每次解粮都引来一团尾巴,最终耽误了正事,那可就——”

  “但我们的‘衔枚道’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王裕章笑了两声,“夫人知道‘衔枚道’为什么叫‘衔枚道’吗?”

  “束马衔枚么,”王夫人轻声道,“在马蹄上裹布,在马嘴里塞上东西……这样马儿跑起来就没有声音。”

  “那为什么要没有声音呢?”

  “……”王夫人良久才反应了过来,“不是为了避开匪徒,而是为了不让朝廷解粮的队伍觉察?”

  王裕章笑呵呵的,没有回答。

  “这可……这可真是太大胆了。”

  王夫人回过神来,但脸上并没有多少忧虑,反而添了几分好奇的微笑,“粮食的解运也算得上是朝廷机密吧,那些取道和启程的消息,老爷是从哪里得的?也是那位宫里的柏司药帮忙打听的吗?”

  王裕章哈哈笑起来,“那个柏灵鬼精鬼精的,才不会把自己拖下水呢,她还拿这个来敲我的竹杠,要求一并入股,讹我商队每趟三厘的利润……要不然韦十四怎么会每个月都上门来和我对账——他们从前那些银子的月息,正常都是半年一结的。”

  王夫人这才完全明白过来,她掩嘴笑道,“这主意,是那位韦大人出的?”

  王裕章点了点头,他颇有几分惋惜地摸了摸自己和夫人差不多大的肚子,“这一年多接触下来,我觉得这位韦大人呢,不仅有急智,在很多商号和票号的事情上,也蛮有想法。

  “我就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把人家这尊佛,干脆请到我这庙里来做事。”

  王夫人打了丈夫一下,“醒醒……那是上差,人家现在来家里对对账,那是给柏司药做事,勉勉强强算是份内之职,我们一介商户……家里可容不下这尊大佛。”

  王裕章不置可否地皱了皱眉——这件事根本不用夫人提点,他一老早就已经想到了。

  “哎,看看吧,反正我觉得这事儿还是有可能的,”王裕章,“毕竟现在他是柏司药的暗卫,不像锦衣卫里的其他上差被约束得那么紧。而且我有个感觉……”

  “什么?”

  王裕章笑着,表情却也带着几分不确定,“我觉着吧,柏灵像是有意让他过来的。”

  ……

  在王裕章的票号里,柏灵这些年一共开了三个账户。

  一个是三年前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柏灵以自己的名字开设的天字户头——里头存着二百三十两白银和一百四十两黄金。

  然而升明二年,柏奕随驾出征的那段日子,这位举止娴静的司药忽然染上了赌瘾,趁着父亲上山采药的当儿,在赌坊泡了整整三天,把这笔巨款输得只剩二十两银子……

  等柏世钧回来,不可置信地跑来赌坊找女儿——这才发现邻居们和他说的是真的,柏灵赌得两眼放光,在还在桌上掷骰子。

  柏世钧当场哭出了声,于是少女幡然醒悟,带着身上仅存的二十两银子跟着父亲回了家,往后果然没有再赌过钱。

  有赖于郑密的暗中关照,这件事没怎么在京中传起来——但可这瞒不过其他几个少年的眼睛,曾久岩他们在听到这件事之后惊得嘴都合不拢,直接跑来柏家的院子里找柏灵问经过。

  然而那段时间柏灵正要被柏世钧在家关了禁闭,每天过着面壁思过的清苦生活。

  几人隔着院子的矮墙聊了一会儿,柏灵果然是一副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立正的端正态度,这份莫名其妙的大彻大悟,把曾久岩、张敬贞和李逢雨笑得前仰后合。

  曾久岩回家就把这件事写成笑话,寄去了北地的柏奕那里。

  于是,柏灵的这次豪赌便隔着千里的距离传到了柏奕和陈翊琮的耳中——两人都听得满头问号,不过等回到京城,柏灵又全然是从前的样子,看不出丝毫问题。

  这让陈翊琮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也就不问了。

  等柏奕回到家中,关起门来问柏灵为什么会好端端跑去赌博的时候,柏灵才悄声告诉他,在那次豪赌过后,她已经通过王裕章本人,在裕章票号开了两处暗户。

  所有从赌坊里输出去的钱,已经悄然转进了这两个暗户之中。

第十二章 等

  这些暗户的户头只填着数字,不直接录入身份,即便是京中的贵人也鲜少有人知晓这一套体系——它原本就是票号在特殊时期,专门用来转移一些来历不明钱款的工具。

  原本只有前岱岳票号的老主顾,才有可能有此福利,而柏灵能够开设这样的暗户,半凭交情半凭运气——她一向和王裕章相处不错,且后者在北地沦陷之后直接接管了好些岱岳票号的生意,王裕章也是由此才了解到所谓暗户的操作。

  但无论如何,往后这些钱,就真真正正属于柏灵自己,再没有人能通过票号的明账,追溯到它们的去向了。

  柏奕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

  在那之后,除了来自宫中的赏赐还会继续存进天字号的户头之中,那些原来的本金、又或是后来柏灵从王裕章的商队里赚取的新钱……则都被三七分成,分别存入了两个不同的暗户之中。

  每个月,韦十四都要到王裕章的府中,亲自对算这两个暗户的账目新增本金和利钱。

  但十四并不知道,这其中占着三成的那个部分,其实是柏灵专门为他准备的。

  自从甄氏死后,柏灵一日也没有停止过逃离平京的准备,这个念头在她脑中盘踞、扎根、迅速生长,每过一日都变得比前一日更加强烈。

  而今户头里的钱越来越多,借由这些数额巨大的存款,柏灵明白今后不论自己一家想要去哪里,都不会再为银钱的事情烦忧了。

  今后如果十四愿意跟从,那么他们可以一起走;

  如果十四不愿意,那么他就可以拿着这些年来自己一并存下的钱,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自由,这个曾经离柏灵无比遥远的愿望,到今天已经开始了倒计时——只要她在宫中给陈翊琮的课程完全结束,她就可以按照先前甄氏留下的那个灵感,开始策划一家三口的“暴毙”了。

  这些具体的预谋柏灵谁都没有说,甚至连柏奕和韦十四都一并瞒着。

  它们就像燃烧在柏灵心底的火焰,让柏灵整个人日渐焕发出一种新的活力。越是到寒冬腊月,就越显现出它的锋芒。

  入夜,韦十四和柏灵在柏家的老客厅里对完了今日的账目,柏灵收好了这个月的单据,便送韦十四走到了院子的门口。

  “真的不一起吃饭吗?”柏灵问道,“今天是柏奕掌勺,味道应该还蛮不错的。”

  韦十四摇了摇头,“今天是初九。”

  “啊,”柏灵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要去见阿离吗?”

  “嗯。”

  “不能吃完饭再去吗?”

  韦十四看了看天色,“来不及了。”

  “好吧……”柏灵有些无可奈何地挠了挠头,“真的辛苦你了。”

  韦十四笑了笑,非常坦然地接受了柏灵的感谢,虽然实际上韦十四并不觉得这有多么辛苦,和从前的日子比起来,现在的这些活计算得上是清闲。

  且清闲中自有乐趣——不论是在裕章票号里对账、听那位王老板讲一些票号和商行的新鲜事,还是在朝天街的污巷里,与阿离面聊近日在平京里值得留心的新问题。

  从细枝末节的变化中嗅到下一次浪潮的方向,韦十四有这样的天赋,亦以此为乐。

  这三年间,他终于在平京城内织起了一张脱离北镇抚司的情报网——通过这些生活在这里的流浪人。

  两人在陋巷中彼此挥手,算是道别,而后柏灵便目送十四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柏奕一手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见柏灵站在门口,不由得问道,“十四呢?”

  “刚走。”柏灵回头道,“……他晚上还有事,就不和我们一起吃了。”

  “是吗,”柏奕没有多想,直接端着菜往客厅里去了,“他还是这么忙啊。”

  “是的啊。”柏灵笑着道,“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

  这天夜里,将将过了子时,平京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柏世钧已经在里屋睡下,柏灵裹着一条毯子,坐在自家客厅的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柏奕劈柴。

  柏奕端了一盏蜡烛放在高处,这淡橘色的烛火将半个院子映得暖融,也将柏奕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朦胧不清。

  四下是这样的安静,柏灵坐在那里,甚至能在刀斧劈柴的间隙里,听见柏奕有些粗重的呼吸。

  “你还要劈多久啊。”柏灵打着呵欠问道。

  “至少够三天用的吧,”柏奕一面回答,一面手起斧落,将立在身前的圆木竖着劈成两半,“要不然每次都得现劈,多麻烦。”

  “觉得麻烦,我们就直接去买劈好的柴火啊,”柏灵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这样不是省时又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