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李一如忽地颦眉。
这是他尚未想过的。
或许是因为昨夜曾经在这个屋子里左右为难的邵宽是个活生生的人,而百姓始终是一团抽象的概念,而今柏灵忽地提出“折损过半”的可能,在冰冷的死亡面前,这些所谓的户数和人数,就好像忽然又从数字变回了一个个同样鲜活的人。
这个想象让李一如忽然感到一阵颤栗。
“在御前痛斥恩师,办不到;豁出全家性命和曹峋斗个鱼死网破,也办不到;牺牲治下的百姓,就能办到了。”柏灵笑了一声,“舍不得弄脏自己的手,又不甘心连累家人赴死……这位邵大人,果真是正直极了。”
“二哥再去和汪副将说一说呢?”李一如开口,“他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或者加派兵力护送百姓北迁?”
“汪蒙的八千军旅现在是守城的主力。”柏灵低声道,“动谁也不能动他。”
“那……现在我们能做什么?”李一如的神情凝重起来,“我们应该能做些什么吧?”
柏灵沉默良久,看向少年,“……和固勒一起回涿州吧,你们今晚就走。”
“什么?”
“我一直算着日子呢,京里给金人的答复,这两天怎么着也该到了。”柏灵低声道,“……不出三日,两头望必破。”
第七十二章 救人
话音才落,猎鹿人轻轻落在两人身后的地面上。
“回涿州?”李一如眉川轻锁,“我……我不能——”
“听二哥一句劝,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柏灵轻声道,“把你的靖州之行后推三个月吧。”
“我不是为了这个,都这个时候了我不会再为了去靖州——如果二哥觉得这里危险,有必要离开,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李一如说道,“你的家人朋友既然在靖州,那我们不如来年再一同——”
“我不是不走。”柏灵轻声道,“我是事情还没有做完,总之,你先收拾行李吧。”
说着,柏灵起身,转向了猎鹿人,“可否劳烦尊驾再帮我一个忙?”
“请说。”
“你能做到今晚无声无息地将我送去邵宽邵县令的营帐中吗?”
猎鹿人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的弧度稍微大了一些。
……
次日一早,两头望东门的主干道上已经站满了等候出城的百姓,逃荒也好,迁徙也好,这种事对他们来说都不算陌生了。
只是对大部分人来说,在这样的风雪天里上路,还是头一回。
原本是定好了辰时开城门启程,不过现在辰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邵宽仍然没有出现。
曹峋还在府衙的炕头上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下人来报,说邵宽在衙门口求见,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了,曹峋有些不快,哆哆嗦嗦地离开了软被,换上官袍出去相见。
“人呢?”他穿过后衙的院子,只见一地积雪,待客的地方就没有一处椅子上坐了人。
“还在前面的衙门口呢,”下人答道,“邵县令说百姓还在城中等着,他不敢自己进县衙高座饮茶。”
“哼,我看他就是跟本府过不去,明知道本府台怕冷,能让我多走一段路是一段……”曹峋冷笑一声,“秋后的蚂蚱,我倒要看他能蹦跶到几时,你前面引路。”
“是。”
两头望的县衙门口,邵宽果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肩膀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邵大人。”曹峋颇为亲昵地迎上前,“你看看你看看,本府台原本还想着要去送你和两头望的百姓们一程,就担心这会儿时辰晚了,赶不上趟,没想到你竟然又跑回这县衙里来了……怎么,是遇上什么问题了?”
“倒没有什么问题。”邵宽没有抬眸,“只是昨夜下官彻夜思索百姓的北迁办法,觉得所有人一同上路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主意,所以重新拟了一份带百姓迁离的计划——”
“拖延是没有用的,邵宽。”曹峋的声音低了下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乖一点,不要逼我。”
“曹知府,我也把话和你挑明了,”邵宽的眸子带着几分决绝的寒意,“我毕竟是两头望的父母官,真要是被你逼上了绝路,我也就什么都不顾了,大不了我们就鱼死网破,让京中也好好看看你这一副排除异己的嘴脸……豁出我全家老小的性命,挡住曹大人今后入阁的大路,邵某人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曹峋笑了起来。
“粮食就只有那么多,拖久了,若是百姓要分食城中的军粮,我可不会留丝毫情面。”
“统共就五日……不,四日的粮食,下官都懂。”邵宽轻声道,“不会多带城中一颗粮食走,只是要分批次出城,最迟的一批明天夜里也可以上路,不会耽误太多。”
“那没问题啊。邵大人爱民如子,叫本府台感动极了。”
曹峋抚着圆腹,笑着目送邵宽一脚深,一脚浅地消失在街角。
眼前的情景着实让他觉得好笑。
“对了,大人,”仆从围了上来,“汪蒙那边派了人来,说从今日起,每日正午时分,都要和您这边对一对当日的情况……”
曹峋瞥了仆从一眼,“告诉汪副将,打仗的事情我不懂,不过要怎么配合都好说,所有走两头望过的奏疏,都抄送一份到汪蒙的军营里就是了。什么劳什子的正午对情况……我就不去了。”
……
这日傍晚,两匹马踏破风雪,直奔涿州府的南门。
入冬以来,天黑得越来越早,关城门的时间也因此提前了许多。
守城的士兵远远就望见了雪地里的两匹黑马,等到这他们连人带马来到城下,士兵立刻高喊,“已经关城门了!明日再来吧!”
城下两人同时摘下兜帽,一人黑发,一人白发,容姿俊逸。
黑发那人仰头答道,“劳驾!请问常胜将军现下是不是在涿州府中?”
“你们是什么人?”
黑发青年胯下的坐骑显然还有些狂野,此刻正不甚安分地在城门下雀跃,那青年一面牢牢控制住缰绳,一面仰头答道,“我是靖州府随军大夫林白,旁边这位是韦出云,这些年也一直在靖州常家军中效力——”
城门上的官兵一时惊呼起来,“是林大夫和韦少侠!”
未等底下柏奕道明来意,士兵已然探出头来,“二位稍等片刻,我们这就去通传!”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候,涿州府的南门打开了。
两匹黑马一前一后飞快进城,没有丝毫耽误,便轻车熟路地赶向城东——常胜就在那里。
下马之后,柏奕和韦十四一刻也没有耽误,飞快地奔向庭院之中,在院子里遇见了出门相迎的常胜。
“常将军!”柏奕几步上前,这一路狂奔下来,他韦十四两人都已经汗流浃背,额角的头发更是被汗水湿透,整个人都在寒夜中冒着白蒙蒙的热气。
柏奕的目光望向常胜身后——只是迟迟不见有别的人出来。
“你们怎么来了?”常胜有些意外地望向二人,“难道靖州有变?”
“没有,靖州很好!”柏奕很快答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九月初收到将军这边的信,我们实在等不及,就赶过来了——”
“你们是一路从官道找过来的?”常胜颦眉问道。
见常胜表情严肃,柏奕和韦十四心中顿感不祥。
“是啊。”韦十四答道,“从抚州到鄢州,这一路遇到的常家军我们都问过了,除了在鄢州的时候被金贼耽误了一段时间……他们都说没有听过韦松青这个名字,想来应该是在涿州了吧……怎么,难道她不在这里?”
“韦松青现在应该和汪蒙待在两头望。”常胜看向眼前的二人,“你们也去过两头望看过了吗?”
第七十三章 鄢州旧事
一天过去,两头望里的百姓,果然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了下来。
东门与南门一整天都开着。
运粮的队伍走南边,北迁的队伍走东边,雪落在人们的脸面上,颈窝里,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只有车轮与人的两只脚一同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城北,柏灵揭开帐帘,再次踏入汪蒙的营帐。
“松青来了,”汪蒙和其他几人都停下了先前的交谈,“我们刚好说到你。”
柏灵看了一眼众人,“你们在说我什么?”
薛子平道,“你也收拾东西,随运粮的队伍一起从南门走吧,回涿州去,那边是真正安全的后方。”
柏灵垂眸笑了笑,“等明日吧,明日傍晚。”
“还是尽快比较好。”汪蒙望向柏灵,“如你所料,鄢州方面和涿州方面的金兵,现在都在向两头望的方向集结。”
傍晚时分,柏灵骑着马,和薛子安一起,在两头望的街巷中闲逛。
“子安从前和金兵交手多吗?”柏灵忽然问道。
“哈,你问这个问题简直是看不起我。”薛子安笑道,“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知道怎么摸尸体了!不信你去问我哥。”
“摸尸体?”
“就是从死人身上拿东西啊。”
“喔。”柏灵点了点头。
“等等,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摸过金贼的尸体?”
“……确实没有。”柏灵看向薛子安,“有什么特别的吗?”
“当然了!金贼很狡猾的,他们对尸体的态度和我们不太一样,没有什么入土为安、死者为大的讲究,人死了就丢在那里根本不管。早年间,好些周兵在清理战场的时候,如果看到有金人身上有刀有箭,就回去捡,金贼就在尸体下头埋土雷。尸体动一下,土雷就会炸开。
“那些火药威力不大,就算是爆了雷也伤不了人的性命……但即便能活下来,手或脚肯定是废了。”
柏灵怔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十几二十年间的吧,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了,”薛子安答道,他望了柏灵一眼,“……你不会是第一次听到吧。”
“我以为金人一直对火药不怎么擅长……”
“是不擅长,但也没有那么不擅长,听说火药一开始就是从金贼那边传过来的。”薛子安颦眉,“之前申家军在鄢州一带吃过大亏,所以后来其他地方也留心了,尽量将交锋的战场推离城镇,尤其远离水源,这样尸首即便放在那里不管,也不会带来瘟疫。”
柏灵的耳朵不由得竖了起来,“申家军吃过什么大亏,子安知道么?”
“我也都是听说的,毕竟那个时候我还小呢,”薛子安轻声道,“说是金贼刚刚开始用土雷的时候,就是用在了鄢州一带,当时申家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是不丢下一个战士,即便是死了残了再救不回来,尸首也要带回北境安葬……”
柏灵握着缰绳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
“结果当然是很惨烈了,”薛子安轻声道,“听说申老将军自己也是九死一生,申家军与金贼交锋那么多年,那应该是他们损失最惨痛的一次了吧。”
“……现在申将军也是在鄢州呢。”柏灵忽然说道。
“是啊,”薛子安点头,“话说这几年申老将军自己经常往鄢州一带去。”
“是吗?”
“他以前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涿州这边的嘛,鄢州去得少,有时候即便是经过鄢州,也很少在那边过夜,”薛子安轻声道,“我们几个私底下猜过,是不是申将军在鄢州被金贼杀怕了……这话你可别和我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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