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哈哈,当然不会。”柏灵轻声道,“那为什么这几年申老将军又常常往鄢州一带去了呢?子安有听过什么消息吗?”
“可能就是想开了?我也没太打听过这事儿,”薛子安小声说道,“最有名的一次是六年前,申老将军重回了当年的战场,在那边办了一场吊唁。”
“是吗……”柏灵又叹了一声。
“当时有人专门找懂风水的大师去看过,说那一带阴兵横行,煞气太重,申老将军做这么一场法事也好。”
薛子安两手交叠,放在脑后。
“不过这种事情,谁知道呢,申将军自己本来是最厌恶鬼神之说的……可能人老了,就是会忍不住往这方面靠吧。”
柏灵有些出神地听着。
“对了,小先生现在是要去哪里?”薛子安看向柏灵,“这会儿已经到饭点了,晚回去饭菜就凉了……”
见柏灵似是有些恍惚,薛子安驾马上前,绕到柏灵前头,伸手过去晃了晃,“小先生,你想什么呢?喂喂!”
“……饿了的话我这儿还有干粮。”柏灵回头笑道,“我还想趁着这会儿的夕阳,去城东的碑林看看。”
“碑林?那有什么好看的。”
“上次来的时候草草一览,汪大人就把我喊走了。”柏灵两脚用力踢了一下马肚,“在两头望这么多天了,总想着将来还有机会……明天是真的要走了,趁着今晚的光景,再去好好读一读吧。”
“搞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薛子安原地望着突然飞奔起来的柏灵,也旋即纵马跟上,“等等我啊,你别跑太快!”
……
入夜,西风猎猎。
入冬以后,北境的狂风似是怎么吹也吹不尽,两头望外的金兵营帐旗帜招展。
每当太阳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天地就会骤然冷却。
此时在还在营帐外的,大都是巡逻的士兵和马队,不过也有例外,譬如兰芷君。
他穿着厚厚的皮织袍,头上也带着绒帽,在寒风中负手而立。
阿奎力遍寻营帐不得,跑了许久,才得知自己的金杯谋士此刻在帐外。他不顾风雪,迅速沿着随从的指路来到兰芷君的身侧。
二人彼此用手心去贴靠对方的手背,然后用金语问好——兰芷君的金语说得极好,若不看他的脸,只怕连阿奎力都听不出来,眼前的不是同胞,而是一个来自异域的外乡人。
“先生果然高明!”阿奎力由衷盛赞,“现下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了,就等明日天亮。”
兰芷君望着远处漆黑的天幕,垂眸莞尔。
“或许不用等到天亮,”他轻声道,“不如就今晚动手吧。”
第七十四章 预感
在守城战上,汪蒙从来没有害怕过。
今夜恰好是他职守,他登上城楼远眺,拿着自己的单孔望远镜,缓慢地扫视着远处寂静的原野。
视野中一片漆黑。
城中的百姓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不过仓库中的粮食还在日夜不息地往外运送,作为涿、鄢之中的枢纽,两头望的库藏着实多得令人咋舌。
汪蒙心中平静,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战事,他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这不仅仅是因为两头望县城中丰富的存粮,还因为先前送来两头望和将要送去鄢州的火器,此刻已经全部派给给了部队的士兵。他还从来没有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再加上两头望固若金汤的城墙……
即便金兵全部向两头望集结又能怎样呢,即便金兵这些日子已经砍去了县城北部的两侧密林,城前的空地也依旧不够宽阔,敌人想要攻上来就只能用添油战术,就是坐拥百万人马,在这种地势之下,也一样派不上用场。
“副将大人!”
耳畔边传来薛家兄弟的声音,汪蒙放下了望远镜,侧目而望。
“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轻声问道。
薛子平将今夜和明日的军务一一说了一遍,汪蒙听得安心,“这样甚好。”
“韦松青那边也已经送去县衙里了。”薛子安叹了一声,“大人今后还是不要派我去做什么护卫的工作了吧,跟着他这么闲逛比在城门这里站岗还累。”
薛子平笑起来,“小先生明日就走了,你到时候就是想闲逛也没机会了。”
“明日送他出城时再加派一支小队吧,不用明着护卫,伪装成运粮的力士就好。”汪蒙低声道,“此人在用兵上确有天赋,我怕这一路上还是有细作会试图对他不利。”
“是。”薛子平拱手道。
“不过我们为什么非要送他走呢?”薛子安在一旁道,“韦先生这个人虽然年轻,但留他下来同我们一道作战不好么?”
汪蒙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那倒不必了。”
兄弟二人从汪蒙这里领了新命,而后又很快从城楼上下来。
正要分别前,薛子平忽然喊住了弟弟,“你今天陪着韦先生在城里逛了那么久,应该和他聊了很多事情吧?”
薛子安愣了一下——哥哥很少会向这样,主动询问自己对其他人的看法。
“嗯。”薛子安点头,“是啊,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韦先生好像对两头望的守城特别悲观?”
薛子安有点听不明白哥哥的意思,“悲观?怎么个……悲观啊?”
“算了……”薛子平叹了一声,“当我没问。”
见薛子平转身要走,薛子安连忙上前抓住了哥哥的手臂,“诶诶,你不要说话说一半啊,先把话讲明白!”
“你不要在这里拉拉扯扯……”薛子平用力甩开了弟弟的手,“我那边还赶时间……”
“我不管,今天你不把话说明白我可不放你走。”薛子安低声道,“哥哥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没什么端倪,我也是多此一举想着问问你……”薛子平一脸不快地整理自己被弟弟扯乱的衣服,“不过你今晚也可以回去收拾东西了。”
“啊?为什么?”
“明日暗中护送韦先生出城的小队,由你领头。”薛子平低声道,“这是我和汪大人今天下午商量好的。”
“什么……”薛子安怔了一下,脸上的玩笑意味瞬间褪了下去,“你们什么意思?”
“韦先生的安危就交给你了的意思。”薛子平面色冷峻,“不要讨价还价。”
……
深夜,柏灵再次觉得有些睡不着,或许是因为今夜猎鹿人和李一如都已经走了,这间屋子此刻实实在在地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这种安静让她感到某种久违的孤独,而人在孤独的时候,又似乎总是忍不住陷入对往昔的回忆。
从平京到两头望,这么长的路已经走过来了,明明离靖州只剩下了两个州府的距离,却被阻隔在了这里,也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天意。
不知道柏奕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柏灵两手捂住了眼睛,她忽然有点后悔。
早知道路上会出这么多幺蛾子,当初在屯龙陂的时候就不该拜托常将军替自己送出一封保平安的信。
这一路北上煎熬得太久,以至于当一个单方面联系的机会摆在眼前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就直接用了,但这样的报平安又有什么用呢,那一刻的书信只能报那一刻的平安,在无法联络的当下,那一封充满喜悦的孤信,也只会让忍受这份煎熬折磨的人又多出几个罢了。
思前想后地睡不着,柏灵索性起身,点燃了屋子里的灯。
她润笔铺纸,对着略略有些发黄的空白信笺发呆。
平心而论,如果易地而处,她会希望柏奕给自己送信吗?
似乎……是会的。
会的吧。
即便这种消息会带来更大的煎熬,也比一直没有音讯要强。
对自己而言,忍受痛苦和担心似乎比忍受虚空要来得容易。
窗外西风咆哮,柏灵用冻得有些微微发红的指节握住了笔,她想象着眼下是一封能够寄出的信,想象着每一个字的落笔柏奕都能在下一刻看到,她有太多的话想要说,这种渴望像漫溢的水流,心房里已经再容忍不下了,她只能提笔,也必须提笔。
这一封信比想象得要长,但柏灵写得飞快,眼泪落在纸上,把未干的笔墨晕开,但也没有关系,她一面相信着、想象着信的寄出,一面又明白着这封信只能写给自己一个人看。
然而这样的矛盾却并不叫人觉得讨厌,因为这一刻的自己好像又分成了两个人,一个年纪大一些,一个年纪小一些,前者温声哄慰着后者,而两人又都在这种矛盾中得到安慰。
后半夜,柏灵端着铜盆出门,将这封信丢进了红通通的炭火里烧成了灰烬。
她在信里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尽了,望着燃起的火舌将信纸一点点舔舐成灰,柏灵也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平静。
只是当她站起身,准备端着炭盆重新回屋的时候,她突然一个趔趄,将火盆摔在了地上。
而后,是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
第七十五章 城破
这个夜晚仿佛一个漫长的永夜。
两头望东西两侧的高峰在这一晚同时崩裂,倾覆的砂石带着巨响轰隆隆地下沉,像海啸一样冲向这荒野中的城镇高墙。
巨大的山崩激起铺天盖地的沙尘,人在天地中如同小小的蚂蚁,惊慌和嚎啕迅速淹没在接连不断的飞沙走石之中。
几乎没有人有力气去管究竟发生了什么,大部分人都在凭本能在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中挣扎求生。
金贼的大军依旧在六十里外压境,然而一支近万人的队伍已经循着声响,在拂晓时分悠哉悠哉地走到了两头望北城门外。
早先坚不可摧的城墙,此刻已经被崩裂的山峦撕开了一道豁口。
东边的太阳像往常一样升起,日光映照在残雪与城门尖锐的冰柱上,闪耀着寒冷的微光。
“殿下,咱们不冲吗?”有金人的先锋官上前询问,“放周人喘息这么久,万一他们在里头——”
阿奎力扬手,沉声道,“听大军师的!都耐心等!”
几个按捺不住的金人猛将满脸不快地纵马在原地打转,目光像箭一样射向离此地不远的一处马车。
彻夜赶来的这支队伍拉满了火器,在若干战车之中,一架盖着厚绒车帘的马车显得格外出挑,阿奎力口中的大军师就坐在那里。
退回原地的金人向着马车的方向啐了一口。
“狗屁军师,等他奶奶个腿儿,老子顶看不上周人这一套,都这个时候还不冲不杀,他娘的!”
日头又升起了一些。
东边的官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二百个周人的百姓被金兵像牛羊一般追辇着,一点一点向北城门这边移动——那是昨日一点一点出城,赶往鄢州的周人百姓,其中也包括两头望的县令邵宽。
几个金兵的将领窃窃私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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