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这次他可记得边磨墨便审题了。
这题目……解试与之相较当真差若天渊。
解试考得是海内民生雨露同沾的政策性引导与策略,也是难得宏博题目和远瞻长策,但远不及本次省试题目宇量深广、闳远微妙。
户部王希元王尚书自己也是科举出身,资历丰厚老辣,怎会轻易高抬贵手以易题而酬士子?
想都不要想。
一方试卷之上,是笔吏犹如雕版的小字:
“盖闻仰祖敬宗,法也,道也,仁义德钦。法尧善舜,以守弘业,开武继文,得正盛创,训迪之方当立纲陈纪,立纲陈纪,亦有故闻而望。《周礼》、《唐六典》出大治之世,宏天苍之法,今亦有奉。然财用不曾裕,弊患亦累见,四海虽升平有象,却未得鸿均之世抚绥万方以谢天地祖宗。效古可使祖宗之治见于今耶?非效何如?有可言乎?”
三连问的紧迫感与施压力非同凡响,最后还附赠一行小字:
“尔求庙堂之高,当明于治道,详言尽诚,无愧天子门生。”
压力再度拉满。
此题锐意,并非温和之探讨,可以说是凶悍强横。
王尚书给的题目是常见的以史料为例,然而却用不同时期不同典籍作为对比,探讨以史为鉴的可能性。
他先说敬仰效仿祖宗之法既是法律又是理政之道,更是仁君当拥有的品德。人人都会说尧舜禹汤是上古贤王,效仿可以守住基业,想要开创大治之世,也要学习周文王与周武王的王政心得。
《周礼》和《唐六典》都是制度典籍,非常具有治理国家的指导意义,从前的朝代都依照二者制定自己的典章,今天咱们也是一样。
可是问题来了,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为什么眼下钱粮不缺但也不足,四海之内还算安泰,可离真正的盛世似乎还有一定距离,仍不足够向祖宗交待,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学得不对吗?你有什么建设性意见吗?
梁道玄看过后深吸一口气。
当真好题。
然而旁侧却有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传来,再是唉声叹气。
“噤声!”
南衙禁卫不管题目难易,只让人闭嘴便可。
于是被题目震撼的一整排号间的考生又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飞速磨墨的细碎响动。
梁道玄一边磨墨一边推演,心道这样想来,选择王希元尚书来做这个出题官,想来也是梅相有所考虑的。去年的省试题目虽也有些难度,但过于温吞,今年给大家换个口味,倒不是不行。
按照自己未来二舅哥转达大舅哥再告知自己的说法,王希元尚书是刚强执理之人,做人与出题的风格果然如出一辙。
梅砚山虽然不愿意得意门生蹚浑水,但或许也有授意安排另外能力与水平都信得过的同僚来做这个主考。
除了对待国家取士为国抡才的严肃性与身为宰辅的职业操守以外,想来梅相自己也看出本次解试各道出题过于良莠不齐远超先前,埋伏的隐患也必然是朝前的,不如让个能出狠题下猛药的人来一视同仁,出前所未有之难题来彰显朝廷省试的庄严和公正。
高招。
问题是,梁道玄不禁起了诡异的念头,这姓梅的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参考,所以来这一出“史上最难”啊?
仔细想想,自己可能也没那么重要,还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更有助于内心平和应对考试。
而且梁道玄对此也有自己的论断。
实权职位官吏出省试题目似乎是近几代皇帝的传统。为的是求问题策可试出宏言大义与实干韬略皆得之才。出题官自六部择,却也不能只着眼六部国事,大化之道同具体之术兼顾,才是策论优等好题。
因此,省试不单只考察本届士子,也是考察出题官吏能否以嘉言懿行行击玉敲金之美,筛择优士,上晋天子。
梁道玄想着想着自己都笑了,鉴于传闻中近半年户部之焦头烂额,大概王尚书真正想考的问题是:一个铜板怎么掰开两个花。
这种问题永远实际,但永远得不到答案,考不出国家需要的人才,断不定今科考生的超拔。
考生所读书之狭广、思考明辨能力之强弱、文章辞句书写之基本功这三项水平应当通过当下朝堂与国家的实际情况再结合书面问题,才能综合呈现。
这是省试的第一要义。
所以答题,也要以此三条,结合问题,条理分明地向考官展示自己出类拔萃值得中第的理由。
至此,腹稿已成,墨也磨毕,梁道玄提笔书写,全无停顿……
在他开始考试的半个时辰前,朝阳正升,小皇帝姜霖照常来向母后梁珞迦晨起请安。
他刚刚可以接受这个时辰起床,清净礼仪之后,先诵读弘文馆师傅为他选择好的简单易懂的本朝历代先祖圣训,这些圣训都是师傅自实录中选取的金玉良言与义方之训,不那么晦涩难懂之余,还有些趣味典故在其中。
早读之后,他便打着呵欠,为做天下孝道的表率,无论寒热晴雨的来向母后请安。
梁珞迦不是不心疼儿子,然而,既然他是未来的皇帝,那这条路上他只能别无选择。
好在姜霖适应得快,半年前还耍赖哭闹,半年后他已经能投入到他的角色中去。
梁珞迦也曾饱读经史,她知晓许多太后教养不是亲生的皇帝,必要经历诸多桎梏和猜忌,好在儿子是她亲生,有时严苛有时温柔,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在成长中免去了不少芥蒂。
但今天,她也心烦意乱的时候,儿子却十分不配合,先是斥责了身边的太监侍驾时奉来的茶不够温热,到了母亲的寝宫,更是说地龙不够热,最后低落的一言不发,一个人坐着,一会儿一动,一会儿一挪,不接她的话,也不答她的问,过一会儿只说不舒服,要去暖阁躺会儿,可去了后里面安静得诡异。
孩子静悄悄,必然在作妖。
梁珞迦也不是一味慈柔娇惯儿子,她迫使自己静下心,去到暖阁内,只见姜霖缩在榻上,拿着一个竹编的小兔,从卧榻靠窗一侧垂帷的珠丝璎珞上拆线下来给兔子编尾巴。
看她进来,姜霖还算懂事,叫了句乖乖甜甜的母后。
梁珞迦认识这兔子,儿子身边这类民间的小玩意儿,都是梁道玄入宫时捎带来的,虽比之御用造物粗糙且廉价,却都是姜霖从未见过的奇思精巧之物,很让小孩子着迷。
见此情形,她也明白了儿子低落的缘由。
“霖儿是想舅舅了吧?”
梁珞迦坐向踏上,姜霖立刻贴到母亲臂弯内侧,鼓起脸蛋:“舅舅都半个月没来看朕了。”
这两年来,每隔三两日,梁道玄就会入宫,要么陪自己说说话聊聊天,要么就去全身心带孩子,可谓是历史上最像舅舅的外戚。
省试前,虽读书课重,梁道玄尽量带着书保持三四日入宫一次的频率,去陪外甥一并用功,他抽空才看两眼自己所带的书籍。连弘文馆的师傅见了,都齐齐夸赞国舅的耐性和心性,陪伴孩童读书——尤其是这孩子是九五之尊,实在是一件难事,精神压力和心理压力都非常大,诸位师傅都是学富五车的老学士,仍旧不敢说自己能悉心引导小皇帝成为明君,只能战战兢兢,生怕一处错,致使天子倾颓亦或沾染恶习,那自己岂不是千古罪人?
梁道玄却仿佛没有这般重担,悠悠闲闲恬恬淡淡,教人羡慕至极。
旁人看不出来,梁珞迦却是百感交集。
因为在别人眼中,姜霖是皇帝,而在兄长眼中,自己的儿子只是小小外甥。
普通人的舅舅,也是希望外甥健康快乐成长的,如此相待,小皇帝怎会不亲近呢?
如此,姜霖也十分依赖梁道玄陪伴,只是省试前这半个月,梁道玄是实在抽不出时间伴驾,今日又是省试,往后再三日,加之回家修养,怕是一个月都见不到了。
“舅舅要参加省试,师傅不是教过你省试的不易么?你要为舅舅诚信祈愿,舅舅考完就会入宫同咱们见面的。”
太后的劝导似乎在小孩子汹涌的情绪面前第一次失去效用,姜霖当即回道:“朕要取消省试!以后谁也不许考!”
寻常的小孩子严厉斥责也就罢了,但由于儿子是未来的皇帝,梁珞迦曾苦思冥想过处理当下问题的严峻,她并不多说什么深明大义理正词直的艰深道理,只温言道:“既然这样,母后带你去看看舅舅,好不好?”
姜霖自榻上跳下来的速度堪比幼时在上林苑狂奔,他一刻也不肯在温暖的殿内,拉着母亲的手,二人穿戴齐整御寒的衣饰,走出了寝宫。
但姜霖很快就失望了,因为他并没有见到舅舅。
梁珞迦领着儿子登上皇宫禁苑内最为巍峨的紫微楼。
紫薇楼高五层,每层九阶,暗合九五之尊寓意,是皇家观礼迎送等事务的重要典仪场所。这是整座帝京最高的楼宇,几乎能俯瞰整个京师。
此楼起地基时,太【】祖试登比高架,仍觉不足,后命人加台基须弥座,垫高楼体,最终成此观景宏伟之墅。
姜霖迎着初春的凄冷的北风,堵着一肚子气,跟着梁珞迦上了楼。
此时虽已过立春,但天寒难耐,尤其北风飒飒,母子二人披风亦有貂绒内外御寒,可脸颊仍是被吹得生疼。
“舅舅不在这里。”见母后站了好久没有做声,姜霖忍不住提醒。
梁珞迦抬手一指,让儿子沿朱雀大街朝东去看:“你舅舅在那里。”
姜霖矮小,恐攀爬危险,随侍太监忙抱起小皇帝在自己肩上,以便远离栏杆仍可安全观景。
“好多人……看不清哪个是舅舅。”
顺着母后的手指,与皇城距离并不遥远的整条街上满满都是人头攒动,在一处房屋格外整齐的建筑前,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大门,门前有一开阔方场,与之可比的唯有禁苑皇城的正门朱雀门前那一大块砖石平整的地面。
“母亲也看不清,省试的人实在太多了。”梁珞迦轻声道。
“他们都是来考试的?”姜霖是见过大朝大场面的小皇帝,在京无论大小,文武百官齐齐向他叩拜的场面如今他已完全熟悉,但眼前多如蚁穴溃散的人仍使他露出迷茫和震惊交融的表情。
“是的,他们是来考试的,从千里之外你的疆土赶来帝京,走进贡院里,闭门三日,求的是成为你治国理政的臣子。”梁珞迦转过头看向儿子,“所以,皇帝还要取消省试么?”
姜霖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脑筋足够快,只道:“他们考他们的,舅舅不用考就能陪我治国理政了。”
“舅舅不通过这个考试,皇帝怎么知道他能有为你治国理政的能力呢?”梁珞迦知道世事纷繁朝堂流乱,绝对不是她所说的这个道理,然而她总不能此时此刻就教导儿子去接受光明背后的黑暗——他终有一日会自己看见自己明白,那个时候,她自然会引导他接受和利用,但当下时分绝不是合适的时机。
她的孩子还需要时间慢慢成长。
“朕是天子,舅舅是天子的舅舅。”姜霖非常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生来有一种可以拒绝别人和不容别人拒绝的权力,“师傅教过,天子亦有祖宗之法要听从,可是,朕读过的圣训里,祖宗没有说不许让舅舅做臣子。”
固执的小孩可以慢慢引导,聪明的小孩可以技巧劝诱,但同时兼顾二者,梁珞迦有些无奈。
但她不是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并且她也做了准备。
“如果舅舅自己想考呢?皇帝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舅舅,难道能不顾舅舅的前程和喜欢,擅自决定舅舅的考量么?”
“舅舅有什么考量,可以告诉朕,朕来完成!”姜霖显然是有些急了,语速加快,眼眶发红,似是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
“你的舅舅想的是你成为一代明君,善待百姓,怀柔天下。”梁珞迦抚摸儿子被风吹得缭乱的一丝柔软鬓发,为他戴好挡风的兜帽,“这样的明君,不但不能禁止省试,还要亲自为殿试做准备,亲自选择有才华的考生,让他们成为你的臂膀。你的舅舅也想以这样的方式陪在你的身边,你要理解他,相信他。”
姜霖似懂非懂,又去看贡院,那里隐约有鼓声和鸣锣声随冷冽的风一道传来,站在那里一定很冷,他想,可是舅舅却愿意为了自己,不在暖阁里游玩闲睡,站到冷风里去……
姜霖有些想要落泪,可很快就遏制住这个念头,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并不应该让眼泪在这个时候出现。
“谢谢母后教诲。儿臣知错了。儿臣不会废除省试的。”姜霖跳下太监的肩膀,恢复了孩童的乖巧,先前的固执从稚嫩的脸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懵懂中的那一点点悲伤。
这个表情,让身为目前的梁珞迦心头刺痛,可她也有不得不如此引导的无奈。
但唯有一点,她心中无比清楚,她断然不会让儿子经历自己幼年的苦楚。
“舅舅会来的,他一定会。到时候赐舅舅及第的圣旨,母后让你自己加盖玉玺,你来交到他手上。”梁珞迦温和不失郑重地向儿子许诺。
小皇帝终于笑了,今日,这是第一件他觉得值得期待和接受的期许,他早对那块晶莹的石头充满好奇,尤其是石头上那一角灿灿金色,古怪得让人着迷。
“你有什么想对舅舅说的,可以先写下来,母后让人交到舅舅手上,他考完见了,一定会快些如果来看望你的。”梁珞迦也拿出诚意,总不能让孩子苦苦等待胡思乱想,“你不会的字,回头来问母后,母后教你怎么给亲人写书信。”
学习新奇事物,是姜霖目前最热衷之事,这回,他彻彻底底变回了快活的小子,不住说母后天下最好,又说午后就来,还点名要用哪支笔哪块砚台,总之,一切都要按他的意思来。
梁珞迦含笑答允。
这再不能满足,她这个太后,儿子这个皇帝,也实在是白当了。
此时姜霖再看远处贡院,已是颇为欣喜不再懊恼,只是仍嘟囔着考三天太久了,不如以后改考一天吧这样的童真言语,让梁珞迦忍俊摇头。
母子又玩笑了一会儿,东升之日悄然跃于皇城高墙之上,梁珞迦才注意到时辰已过了素日里皇帝读书的约成。
“弘文馆的师傅该等急了,带圣上过去吧。”太后吩咐太监与宫女,又安抚鼓励儿子几句,而后站在高楼之上,目送姜霖小小的身影在淡金色的朝阳中被拉扯成长长的一道斑痕。
她一个人久久伫立,远处贡院前早已清净,考生应该已都入座,展开了卷子,面对等待他们的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