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沈宜没有疾言厉色,也不大吼大叫,语调平静如水,无波无澜,却让被唤作宋福民的小太监抖如筛糠。
“我……我就是出去转转……”小太监带着绝望的哭腔,五指紧紧叩地。
“那日你在殿下身边当值,却擅自离开,去见了隆怀宫一名名叫冯小钗的宫女。”
一句话犹如惊雷,宋富民的哭泣戛然而止,呆呆抬头望向沈宜,甚至忘记回话。
“但你并不是主动去找她,而是她拖人送信,要和你见上一面。她今年九月就要放出宫去了,她不想回乡,想在帝京留下。冯小钗会做几道宫中的吃食,她想拿着这些年在宫中攒下的银钱于南城买个铺面,做些糕点果子的生意,求你帮衬帮衬。”
从宋福民的表情看,梁道玄猜到沈宜的情报每个字都是真的。
“你一直喜欢她,知道她出宫后仍然留京,自然欢欣,预备把自己的积蓄也取出来给她,你们一起合开个卖点心的铺子。说完这些,你再回殿下寝宫,却找不到殿下了,情急奔出,后在前朝东侧撞见了梁国舅。”沈宜短暂停顿,再道,“我说得可有错?”
宋福民的眼睛在煌煌烛照的室内,也已是死水一滩。
“你知道自己犯了忌讳,怕连累冯小钗,主动来投案,熬过几轮刑,都没把她供出来。但是你是否知道,那日是有人给了冯小钗五十两银子,让她引开你,这样好使人动手放出公主。我让人再给她五十两,她就什么都说了,她说是你玩忽职守得意忘形,主动丢下了长公主殿下,她谎称那日并不清楚你当值,事情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这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一百两,你在她眼中,只值这个价码。”
沈宜自怀中取出两张五十两银票,信手抛出,银票缓缓而落,正落在宋福民失去聚焦的双眼正前。
宋福民呆愣着,沉默着,好像已经睁着眼死去,沈宜也不再言说任何话语,作为旁听者,梁道玄也只能在心中沉沉叹息。
这时,宋福民却仿佛骤然苏醒,狰狞着面孔,扑向那两张落地的银票。铁链哗哗作响,他也如野兽一般嘶喘,将两张银票撕了个粉碎,连手腕被铁环收紧勒出血迹都浑然不觉。
沈宜轻触身侧墙上一铁签,不一会儿,方才的刑讯太监便走了进来。
“带他下去,把他和冯小钗关在一起。再带下一个来。”沈宜道。
刑讯太监领命带人离去。
“不用留下签字画押或者人证么?”梁道玄问。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一环扣一环精心策划的杀局,布局在宫中这部分,或许已让沈宜解决了。
“有宋福民一个人的就够了。”沈宜平静道,“下一个人与国舅爷也有些渊源。”
梁道玄经历方才这一切,冷静是他的素养,但内心却无法平静。只是事关妹妹安危,没有他心软的余裕。
“蒲荣有一个徒弟,跟了他许多年,蒲荣去北威府向您传太后口谕时并未带他去,所以他并未参与蒲荣卖主求荣之事,也逃过一劫。去年,他大病一场被放出了宫,没想到,在外面竟起了为师父报仇的念头,买了个孩子送到宫中替自己传信。”
“这人你应该带不进宫审讯。”
“国舅爷英明,我的人赶到时,他已经在家中悬梁自尽了。我能带到你面前的,只有他买来入宫这个孩子。就是他替人传了话,调走了宋福民。”沈宜不再卖关子,“国舅大人,外面的事,我知道的不多,能问的也不多,要烦请您亲自动口了。”
“这是自然。”
梁道玄答允后,人就被带了进来,还是一样的锁链与方式,小孩子年纪不过十岁上下,相比宋福民,他没有受刑,只是脸上脏兮兮满是惊惶,不安地看着面前的两个成年人。
宋福民受刑,大概率是沈宜惩罚他玩忽职守。这个孩子是链接宫里和宫外线索的关键,也有好好保存的价值。
不得不佩服沈宜权衡利弊的心智与魄力。
“你叫什么名字。”
梁道玄的审讯方式也和沈宜全然不同,他问话的语气有种闲谈般的平和,沈宜听了却有一瞬淡淡的笑意。
国舅爷用得招数,是威而不伤,或许对小孩子是非常有用的办法。
“柴玉……”
“年龄和籍贯呢?”
“十岁……是京畿道古家峡村的……”
“这个是你干爹告诉你的,还是你原本的家?”
柴玉的惊讶不输方才知晓真相的宋福民,他是个孩子,恐惧之余唯有颤抖,为自己辩驳也不敢开口。
“你还知道父母亲人的行踪么?”
“奴才有……有爹……”柴玉似乎还有一些坚持的余地,可是又不那么肯定。
梁道玄擅长哄孩子,却不擅长吓唬孩子,此刻他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但办法却是灵活的:“沈大人或许能帮你巡回家人,你家人卖你时,不知是什么光景,如若你是被拐子拐走,也不知是否还记得村户家门。”
沈宜淡淡瞟一眼梁道玄,却没有回绝。
柴玉轻轻啜泣出声,低着头,不敢言语。
除去边境匪患,这些年虽有几次水旱灾情,但都未有大致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赈济大多及时,最重要的是,京畿一代更是还算风调雨顺,尤其一年前那个时候。卖儿卖女不可能奔袭千里,多为本地苦困不能维系,蒲荣的这个徒弟既然是在京郊买来的人,更可能是拐子拐来的孩子,看他年纪,那时或许记事也说不准。
再加上蒲荣逼他入宫,孩子也是吃了大苦头的,对伤害自己的人哪有那么忠心致至?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未必真有用处,最实际的利益和触动,才是能让人脆弱瓦解的利刃。
“况且你干爹已经死在京郊的宅子里,没人会挟制你了。”
梁道玄这句话说完,柴玉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看向梁道玄时,眼中的光芒胜过室内烛火。
“奴才什么都告诉国舅爷和沈大人,请国舅爷为奴才做主!放奴才回家吧!”他眼中无泪,声音里也没有哭腔。
第48章 无征不信(一)
离开皇宫,梁道玄一颗心犹如夜天不明,深深的暗,慢慢的沉,一步接着一步,路越来越黑,不知是为夜,还是为他的心。
好在国舅府大门打开,小姨夫卫琨圆圆的脸上挂着笑,手提着风灯,盼回他走入家门里。
压抑的郁结在见了亲人那一刻一扫而空,梁道玄跳下马三步两步上前:“姨夫,夜里天凉,你站外面做什么?”
“下了衙门,你小姨又给我派了份差事,来看看你,捎带叮嘱几句。别傻站着了,快进屋!”
梁道玄早吩咐过,无论是小姨小姨夫,还是姑母一家,如要来国舅府,一律不许因自己不在而不迎,国舅府的下人们不敢怠慢,又眼见这些实在亲戚在国舅爷心中的地位,但凡前来,均殷勤招待,这些人的吩咐,也无不遵从。
卫琨已安排人备好了菜,家里就两个人一桌吃饭,也不必开厅,只在偏厢小屋里,姨夫与外甥两人就着小圆桌,竟也有热热闹闹的氛围。
“我伯伯家的小老三,这两年跑西口做行商赚了不少银子,今次入京给我带了好些西边的土仪,你小姨分了两份,一份儿给你宛珍表妹家送去,这份儿给你带来,你是北方口味,爱吃这些,你小姨给你多留了点,我都交待你们府里厨子了,让他每顿帮你添些家乡口味的菜。”卫琨说话总是笑呵呵的。
卫宛珍是小姨和小姨丈的独女,前几年已嫁了位州学典教,现住在海西道齐州府。表妹个性更像小姨夫,爽朗可亲,表姐夫亦是温和君子,梁道玄出门游玩时也曾专门拜访过两次,都受了家人般热络的招待。
“我殿试前给表妹送的那些京中时兴的缎子与铜器,她们一家可喜欢?这些东西我也吃不完,你们二老留一些多好。”梁道玄最爱聊这些家里事,先前的压抑驱逐泰半,他笑得也舒展许多。
“宛珍说啦,让表哥别破费,自家人,她那孩子还小呢,不必用这奢侈的好料子。”卫琨手脚麻利,边说边给梁道玄盛了碗荇菜羹汤,“这是春天才能吃着的,头一份,宫里头肯定是嫌野菜不上台面,御膳也未必有,可我和你小姨就爱这一口,鲜灵爽口,你也吃吃。”
梁道玄接过来喝了两口,果然时令水鲜菜就是风味一格让人食指大动,不一会儿他就将这一碗都喝了个干净。
“姨夫,小姨就让你来给我送些菜吗?还有别的要嘱咐的吧?”
卫琨笑着指点:“什么都瞒不过你小子!这不是你明天要头一次去洛王殿下府上拜客么?你小姨念着先前省试时,殿下给你送得礼,怕你没准备贴心回礼的物件,特意置备了些,一会儿你瞧瞧去。”
小姨细心,梁道玄亦是温暖在心,也给姨丈盛汤布菜,二人吃饱喝足,动身去看那些添置的礼物,可见到后,梁道玄吓了一大跳。
礼物里有好些药材制的药香,礼佛的器物,尤其是一个满绣西天瑞云祥气中开八瓣藻莲的蒲团,看纹样细密走针严整就知价值不菲。
“这是……”他有些发蒙,“洛王殿下信佛?”
这些礼物去送给慈渡大师都够体面了。
“你一门心思扑在考试上进里去,又惦记着太后官家,自然不留心旁的,你小姨心思活络,我也替你打听过,洛王殿下家中还有一人,送你那些礼物,想必是出自此人手笔。”卫琨拉着梁道玄到礼物箱笼当中,一样样拿出来给他展示。
“他不是……母亲早年在宫中过世,也没听说有迎娶王妃。”梁道玄恍然大悟,“难不成他也有个好小姨?”
卫琨像嫌弃自己家孩子淘气一般笑道:“你小子,以为谁都像你有这么好的福气?姑姑和小姨都亲娘一样惦记,老天哪是谁都给补偿的!他家这位不是亲戚,而是当年宫中派出来送他入封地的乳母,本是一位二十来岁的新宫人,听说是没了孩子进宫做乳娘,结果大雪纷飞的日子,抱着襁褓里的洛王去到边荒远郡去,这些年想来也吃了不少苦。洛王殿下当她半个亲娘侍奉,这些礼物都是给她带去的,你小姨是觉得,洛王殿下是给你送不出那样贴心的礼物的,回礼也要回到正主头上。”
梁道玄确实不知洛王府上还有这么个人物,好奇道:“小姨怎么打听来的?我都不知呢。”
“你小姨早就有些疑心的,用她的话说……”卫琨咳嗽一声,模仿妻子腔调,手指一掐,柔气道,“混账男人哪懂得送礼往人心坎上送?这礼细致体贴,一看就是咱们女人送出来的,我得替玄儿打听打听,可别马虎了!”
梁道玄被小姨丈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大笑,眼泪都出来了:“姨夫,看来也是说给你听的呢。”
“我知错就改,下次一定往你小姨心坎上送礼!”卫琨也跟着笑,“说回正题来!我虽是芝麻大的官职,但却在浑天监察院混了有日子,咱们这处衙门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总有公卿宗室婚达官贵人为丧嫁娶之事来问个天时地利,各人间的小话一串换,我也了解了不少,回头和你小姨一商量,给你备了些东西,明天你拿上门去准没有错。”
卫琨取出檀木小匣里的药香给梁道玄看:“这位洛王殿下的乳母嬷嬷听说姓施,笃信佛宗,自入了京,京郊这些大小寺庙都跑了个遍,十分心诚,她不像好些王孙公子的乳母嬷嬷,仗着身份作威作福,为人除了虔诚,也十分谨慎,倒有不少公卿之家想结交洛王殿下走她这条路,却也常常人都见不着,只是到底洛王树大招风,不免有些场合她也要见客,这才和有些人走得近了些,我们也知道的风声。”
“施老夫人这么虔诚,大概王府有自己的小佛堂供她日常修心,这些药香是用来佛前供奉的,蒲团也用得上,多谢姨夫和小姨费心了,我自己是怎么都想不到这一节的。”梁道玄心悦诚服。
“你不是想不着。一来你这段日子要么病着要么用功,二来这不是坐你这个位置的人该打探事的路子,不怪你。”卫琨安慰他道,“晚间你再清点清点,看看有没有不得体的,我和你小姨有些也是局外人,只照着自己的心意备了,却不敢托大。”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待送姨夫出门时,卫琨在门前马车上欲言又止,半晌后才低声道:“我身份低微,最想打听的事,却是一点都打听不到,回头你去和你姑姑家问问,也好有个着落……就是你这第一任官职的事儿。”
梁道玄替小姨夫递来披风,笑道:“这件事一时还没个结果,怕是要等行刺案下来才有着落,您和小姨且安心,我知晓轻重。”
“案件是案件,前程是前程,你是遇刺的又不是行刺的,怎么还为这事迁延呢?”卫琨有些急了,“你小姨怕你不好按照从前一甲的常例留在翰林院里,身份实在尴尬,那要是别人忌惮你是国舅爷,不给你派差,你又能学到什么呢?真真是两头都不放心。可如果要给你派去偏僻地方做县官,你小姨和我又如何舍得?”
梁道玄笑道:“我明白二老的苦心,只是当下还未到大朝定议我们这一科去处的地方,加上禁军那边是怕有今科进士牵涉其中,于是干脆压了差事,待水落石出再给结果。”
听到这样的说辞,卫琨才稍稍安心,上了马车,叮嘱再三才离去。
第二日,梁道玄带着自己的备礼和小姨与姨丈的筹备,第一次前往洛王府拜见。
他前两日递门帖,今日王府门前早已备下人迎接,但让梁道玄万万没想到的是,洛王竟亲自在门内相迎。
“国舅可是稀客,听说你最懂园苑堪舆水木花景,怎样?今日帮本王这新院子也瞧瞧,别笑话我是乡下来的村里王爷就成。”姜熙见人就笑的那张脸还是老样子,经他一席话,原本正式的见面显得轻巧许多,无有繁文缛节,倒真像是一家人走动时的亲近。
梁道玄自然领情,心道这姜熙说话从来阴阳怪气的,不过他听着却舒服。想来什么“乡下来的村里王爷”是背后有人嚼舌头的话,自己虽没听过,但有些东西七拐八拐,总能进去被议论人的耳。
“我不敢托大,但殿下出言,我自然是要遵从的。”
“国舅,你这连中三元加上圣上含笑钦点的威风,别说托大了,就是当场教训我不求上进我都不敢还嘴。”姜熙也不再自称本王,笑呵呵领着梁道玄去正堂就座。
姜熙今日显然是郑重待客,穿着华贵,一件不老红的袍衫隐隐如彤云浮绣,外罩的缁衣犹如月霜盈盈,腰间玉带随步霰光,更衬得他本就天潢贵胄的品格分外耀眼。
梁道玄也是换了件入京后姑母找人给做的雀头青儒衫,颜色秀雅,用缎考究,二人一红一绿,不必庭前桃花与柳枝,就染得春日熏熏里,艳瑰明媚。
论大小,国舅府因划归了一旧日公主府,大概占地是京中一绝,但如若说气派,礼制在前,国舅府怎么都是比不过王府的。
罗王府正门门框就能给梁府整个大门装进去,更别提前院开阔,比照本朝旧例,以汉玉塑有亲王用鳞龙一对立于正堂前,堂上书有“奉辅嘉仁”的匾额,很可能是自己妹妹的手笔与宗正寺奉命的敕造。
他一落座,茶上第一轮,洛王姜熙话没说几句就笑道:“今日国舅来访属实是我之荣幸。眼下哪个高门贵胄不盼着你能垂青?我俩从前没什么能搭话的机会。之前御宴,我有幸见了国舅的姑母姑丈,这次难得,我也给国舅引荐一位自家长辈。”
第49章 无征不信(二)
说着,姜熙命人去请施夫人来。
“既然是家中长辈,该我去拜见才不失礼节。”梁道玄赶忙起身。
“别,国舅坐。”姜熙拦住了他,“我这位奶娘与我并无血缘之亲,但世上缘分哪只有血缘才算亲厚呢?国舅爷也是最懂这个道理的。我当她亲娘一般,她却小心翼翼,生怕旁人参我一个蓄纵府人的罪,平常连人都不大见的。我倒是想领你去拜见,只怕她因此担心自己托大惹下祸端避而不见,岂不误了原本咱们晚辈的好意?事从权宜,也只能如此了。国舅爷多体量。”
姜熙很少长篇大论说这样有道理的话,梁道玄安能不从?
“我有什么体量的,拜见家中长辈本就是常俗礼节,这长辈之名,又不单单是血亲骨脉,全情之举,我一个客人自当奉命。”
梁道玄发挥语言的力量,给姜熙说得眼中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