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然而这个问题却让妹妹的眼神骤然闪烁,她嗫喏半晌,声音压得极低:“先帝最后时日已全然昏迷,不能书写……”
梁道玄傻眼了。像一条刚被从水里扔到岸上的鱼,张大嘴,瞪大眼。
啊?
“反正不会有人认出来的。”梁珞迦凑近哥哥一点低声保证,“因为……先帝晚年许多上谕,本来就是我模仿他笔迹后加些病态弱势所写。”
半晌,梁道玄才从九族消消乐的幻觉里回过神,他想了想未来的日子,忽然感受到了妹妹胆大心细的水平。
“妹妹,我相信你将来的功绩,必然不会输给文武二位英主太后。你会有属于自己的成就,不只是因为你是皇帝母亲,而是因为,你是一个胆魄与智识都不让须眉的经国之才。”
梁道玄发自内心如是说。
……
梅府。
梅砚山的书斋内悬怡兴陶然的匾额,左悬前朝佚名画作《耕樵图》,右挂本朝太【】祖时擅书名臣聂陵春的誊录的名作《伯夷列传》。
徐照白正站在这画前,跪在他身旁的,是哭泣的曹嶷。
“我早早告诉过你,不要同他置气,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听。他非池中之物,你置若罔闻,他或许锋芒藏钝,只求安逸。可你非激他一激!你明知‘乳虎啸谷百兽震惶’的道理?他们兄妹二人护着一幼子,就是乳虎二只,你怎敢如此啊……”
梅砚山端坐正中,指着哭泣的曹嶷,语气不疾不徐,但显然是动了真气,声音略有些发颤。
徐照白急忙递上一杯温茶,却不敢求情。
梅砚山一口未饮,继续道:“这次别人作恶,你背了黑锅,也是罪有应得。当年太后家宴,你命许黎邕压下战报,我当年问你为何,你是如何答的?你说他们是蝇营狗苟,过尊则骄。其实不过你是记恨梁道玄在第一次见你时落了你的面子而已。”
徐照白听着老师的话与曹嶷的涕,唯有轻轻叹息。
“我与清辉几次劝你,你始终无法释怀,又在恩科那年勾结你的门生,暗中想参他一谋题之罪,结果是打草惊蛇,人家以静制动,最后不但让你徒劳无功,反倒成全了人家的清命。再说这次殿试前的礼部达报验文,你的下属明明发现蒲荣身份有异,告之于你,你却因想看太后如何处置仇家之子殿试中第,继而往后兴风作浪,刻意放其入宫……”
“学生……知错了……”
言及此处,曹嶷叩头不止,哀哭之声不绝于耳。
“灵云啊……”梅砚山称呼曹嶷的字,语重而心长,“几十年官途,一朝丧尽,你这脸面争到哪里去了?”
说罢他重重咳嗽,竟一时不能止息。
“老师,保重身体。”徐照白连忙上前顺背。
曹嶷也再度叩首道:“是学生辜负了老师的期许,都是学生的错,老师保重身体啊……”
徐照白自一旁博古架的紫檀小匣中取出一莹润如玉的白瓷小瓶,自其中倒出一粒药香浓郁的丸药,奉至梅砚山面前,请他和水吞服,不出一会儿,咳嗽声终于慢慢变作了叹息。
“罢了,你是清贵门第家的孩子,自有傲气和根基在,待我给你高堂写一封信言明此事,你便回家吧……不惑之年,早归乡野,也不失为一美事。修身养性,将来含饴弄孙,可不能再意气用事了。”
这是梅砚山最后提点曹嶷的话。
待曹嶷走后,他沉默了许久,只盯着那幅《伯夷列传》出神。
许久,才开口问屋内唯一的旁人徐照白:“清辉,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叫徐二弟。”徐照白毫不迟疑回答。
“我给你起的新名字和字,这些年你可喜欢?”
“新名新命,学生爱若珍宝。”
“你不像曹嶷,你是没有后路的,你总不能回去老家的土窝里继续种粟养活如今这一大家子人。”
“学生明白。”
“梁道玄这个名字起得是真好,《抱朴子》的典故,听说他字玄之?”
“是。”
“梁敬臣……不提了。有一种人,读书还不如在家种粟的好。”
梅砚山显然已是疲累至极,扶着额头,发出一声疲倦的苦笑。
“老师,明日我去送送曹世兄。”徐照白有时并不能抗拒心中那份柔软。
但是梅砚山一个眼神却足以警告:“你以后不要再和他扯上关系了。”
“是。”徐照白恭敬回答。
梅砚山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喝了口茶后问道:“清辉啊,这幅《伯夷列传》里面最妙的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学生不知。”
“是这句‘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这一问,问得真好,不亏是太史公手笔,跌过大跟头,吃过大苦头的人,才真能明白。”梅砚山的声音在一阵莫名的缥缈后骤然笃定,“梁道玄该去哪里任职,还按照原来的办。”
徐照白惊愕的表情在烛影摇动中更显困惑:“他如今是富安侯……”
“那不更合适了么?”梅砚山凝视《伯夷列传》轻声道,“他已证明自己是真金了,但火炼总不能免。人人都要经苦海之路方能通天,就算命赐如他,仍有自己的修行。这正是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
为今科进士赐官加恩的大朝会在延期两次后,终于正式进行。
当文武百官——包括洛王姜熙与梅砚山在内,均经由朱雀门左右偏门进入皇宫时,梁道玄身着御赐绿袍,头戴进贤冠,手执牙笏,堂堂正正穿过了只为他一人打开的朱雀门正门。
荣极通天,莫过于此。
作为今科状元,他受天子求贤礼而不跪,独占鳌头接过诏旨。
外甥姜霖开开心心装作十分严肃的样子过于可爱。
但舅甥二人都死板着一张脸,心里乐开着花,完成了这一仪式。
大朝会的最后,梁道玄安静等待由梅砚山宣读诸位进士的就业到岗安排,由于自己是第一个,所以他不用等待太久。
但当听到时,等待后的震惊犹如雷鸣五内,久久不能平息。
“……今科一甲状元,梁道玄,赐职宗正寺少卿,领阶从五品……”
历史上第一个由从五品开启官途的状元,正是他梁某人。
但有些看似大方的馈赠,本质上是一种强横的挑战。
第54章 袍笏登场
宗正寺,是掌理皇室亲族勋贵外戚事务的衙署。
修纂并管理玉牒宗谱,料理皇家陵寝一应事宜,大到祭祀祖宗与皇帝继位人选,下到公卿勋贵世家鸡毛蒜皮,就连犯了律罪的宗室人员,都要宗正寺官吏在审理时旁听,确认指控无误,方可落罪定刑。
往好了说,这是与宫中关系极为密切的官职,很适合梁道玄渴望陪伴外甥健康成长的意愿。往坏了说,这又算什么机要官职呢?于朝廷治理国家的决策,是半点也不挨边。
梁道玄能想出政事堂的人为自己安排这个职务时的想法:去翰林院给辅政大臣们当贴身秘书,那是万万不能的,他敢去,这些大臣也不敢使唤。事实上他也什么都学不到。
可要是直接给他实权职务,这些人既心中老大不乐意,又顾忌其他朝臣的悠悠之口。
干脆,选了个麻烦但优渥的差事,谁也挑不出毛病。
高,实在是高。
不出意外,这必然是梅宰执梅砚山阁下的手笔。
他不是天真稚童,封建政治的肮脏与朝堂权力的倾轧他明白得一清二楚,可是这些老东西,也太过狡猾!
梁道玄身边的人对这个职务想法不一。
小姨和小姨夫觉得是好差事,不必外放到外面摸爬滚打,又不用在中书省抄抄写写受政事堂老大人们的气;
姑丈觉得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干的工作,听着就婆婆妈妈一地鸡毛,实在不行去军中历练,也比干这个强百倍不止;
姑母很是生气,她认为朝臣是在排挤梁道玄,不给正经差事;
倒是表哥崔鹤雍以为此官看似繁琐,却能以另一种行事参与机要,说不定别有洞天;
妹妹梁珞迦赞同崔表哥的想法,只是她多了一层担忧,这其实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做得好与不好,都免不了伤和气,光那一项调节德融宗室勋贵外戚争端的分内事,就让人不能全然放心。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梁道玄也在接受职务的当日做出了自己的打算:
总之,先到任,再干活,了解情况,知难而上。
宗正寺真正的负责人是正卿,向来由姜姓宗室的长者担任。此任的宗正寺卿是早年太【】祖长兄靖德王姜旦一支的嫡系,也是小皇帝姜霖名义上的曾伯祖父,他能做这个宗正寺卿不是因为他具有任何和睦亲族的特长,只是因为他辈分和年纪都是姜姓皇族里头一份。
这位梁道玄的顶头上司当今的靖德王姜孝忧,今年九十有三岁,因本朝对宗室封王的限制,他一辈子没有接受过传召入京,也没管理过任何事务,现下连自主进食都做不到,能做出的指示只有阿巴阿巴,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吉祥物。
宗正寺全部职责,惯例都由少卿负责。
这差事如果说多好,确实不见得,但如果说差,那其他今科进士听了也是要打人的。相比其他人,梁道玄的第一份工作可以说是不够省心,而足够省力。
都说京官六品是个坎儿。六品进衔,大约是外放两任后归来的官吏可以企及的最高位置,许多人为能留京,自七品或从六品的地方官,甚至愿意屈就同级不升,换来一个资格。
除去少部分幸运儿,大部分人仍是领个头衔,升个六品,到各个州府衙门继续熬资历养磨勘,可以进入六部做一些实权职务的,大多是六品京官这个坎儿上渡劫成功,往后不敢说飞黄腾达,但仕途最坚实的一步已然迈出去。
梁道玄直接跨过门槛,以从五品开启仕途生涯,只是也越过了原本可能清贵的擢升道路,换了条不同寻常的赛道。
说到底,宗正寺是皇帝的家事,有人置喙梁道玄的特例也无从下口:皇帝年幼,他连中三元的舅舅帮着理一理家务,怎么还有人质疑公正不公正?
况且同榜进士大多以为,这并非一个好差事,要让他们选,或许更青睐入翰林院做个堂堂正正的侍读。
“那宗正寺卿就不说了,少卿一般都是给油滑奸诈的老头子来做,没两天他们就致仕,有时也不怕开罪人。这倒好,你前脚刚迈进官场,后脚就跟你揽了这样一个差事……”
办公第一天,姑母梁惜月本下定决心只说鼓舞好话,可看见头一次穿官袍英姿俊逸的梁道玄,想他要去那暮气沉沉的地方,不免又开始抱怨。
这是大朝会后的第二日,梁道玄换好簇新官袍——一件绫织团领衫,绿色,槐枝草木染,配革带幞头乌皮靴,一应染石青色,压住了一身明亮的官绿色,显得整个人又华贵又稳重。
“姑姑,政事堂不也是一群老头子?”梁道玄安慰人总能找到最出其不意的点,“我去和他们混日子,大概还要被防着、藏着,什么也学不着。可在自己能做主的衙门里,想学什么,想看什么,还是有些办法可以余裕的。”
这是实话,但梁惜月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她一面替梁道玄最后正一正衣冠,一面说道:“是有这个道理,可是也要看能学什么。那里的老大人,我想最擅长的不过是看邸报喝茶水,你去和他们讨论品茗都比政事强……哎,不该说这个的。”
梁惜月说完就后悔了:“你今天这个样子……很好,姑姑恨不得折自己十年寿命,换你娘死而复生,只为看一眼你此时此刻身着官袍的模样。”她眼中含泪,兀自忍住,嘴唇不住轻颤,“这差事难做,姑姑不喜欢,但姑姑相信你做得好。”
梁道玄也眼眶发热,点头道:“姑姑,晚上我回家吃饭,备些我爱吃的老家菜!”
他说的回家,自然是承宁伯府。
梁惜月含泪而笑,目送梁道玄出门牵马,管家递上马鞭,领着马僮齐道:“侯爷请上衙。”
梁道玄接过来后又回头朝姑姑笑了笑,再一转头动作利落,上马而去。
理想上,梁道玄对自己充满信心,现实上,他也清楚没有哪个新科状元上来就做衙门上名义的一把手,给他学习的余裕或许没有那么多,但压力却是一等一的。
六部九寺,相隔甚远。尚书省就在朱雀大街边上,但九寺所管辖事务大多围绕皇帝,因而办事的衙署也离皇宫西门更近,换句话说,家住帝京黄金一环的梁道玄,要绕大路走过四分之一皇城外围,才能抵达九寺所在的办公地点。
整个九寺里,规模最大的是太府寺,人家是管皇帝内帑府库,执掌帝王私人财务,自然紧要。其次要属大理寺,离着老远就能看见那高耸威严的门楼与黑压压一片的大理寺典狱,没点级别的罪犯,根本进不来这里面受审。
总之,和这两位实权部门相比,宗正寺的门脸实在有些小:书写着“皇仪衍庆”的匾额下,大门敞开,里面进院冷清极了,只有一个人在两株茂盛梓树婆娑的枝叶其间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