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是个梁道玄不认识的太监。
从他洒蓝青的宫服来看,此人内衙署官职与霍公公相当,年纪大概三十岁出头,有些资历的模样,圆脸微胖,细眉细眼,瞧见梁道玄来了,当即展开绚烂的笑,盈盈快步走得不慌不乱。
“国舅大人,早见。”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宗正寺职务与宫中来往密切,内侍省有专属官吏对接也并不让人意外。
“诶呦呦,什么大人啊,国舅爷真是……”这位公公的身姿做派与说话的强调,同当年的蒲公公一样,都加深了梁道玄对太监这一职业的刻板印象,“奴才叫辛百吉,是内侍省专任与宗正寺协理调停的芝麻小吏。之前有幸见过国舅爷的家人承宁伯夫人,这一家人的气派,当真教人羡煞,国舅爷也是好风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猜对身份,却没猜中攀近的话头:“你见过我姑母?”梁道玄不免要多问一句。
“见过。那日国舅爷在宫中遇刺,正是奴才得了沈大人的令去府上通传,国舅爷吉人天相,如今分毫未损,简直是苍天庇佑。”
原来你就是说话大喘息差点吓死我姑母那小子啊!
梁道玄哭笑不得道:“原来是辛公公,见过了。”
辛百吉一句平实的话都能说得眉开眼笑,带点不讨人厌的啰嗦,又客套几句后,他横着眼审视一遍冷清的院落,凑前一步低声对梁道玄说道:“这个衙门不是针对您,它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您别往心里去,我今日就自告奋勇,陪您进去,给您介绍介绍。”
“有劳辛公公了。”
梁道玄乐见如此,客气道谢。
别说院子里死气沉沉,光是正堂左右两颗一人怀抱粗的梓树,明明今春正茂,却有种压抑在屋瓦飞檐上的遮蔽感。
“这里原本是四棵,都是前朝留下来的古树,有年头有讲究。”辛百吉热情介绍。
“另两棵呢?”
“那两棵比这两棵还粗,一棵给太【】祖做了梓宫,一棵让太宗用了。”
“……”
很好,就地取材。
那这么说空出来的地方还应该种两棵金丝楠木,一个院里棺椁齐全。
二人聊着进到正堂,当中有两个身着同样绿袍的老者,须发皆白,银银闪闪,给他们一人捧个如意另一个抱个孩子,活脱脱就是福禄双星,一左一右,慢腾腾向梁道玄行礼道:“下官恭迎梁少卿。”
梁道玄很想去搀扶他们,然后说一句二老赶紧坐下,但作为长官,这是他应受礼节。
这年纪,难道本朝还有返聘的说法?
“这是司府长蓝闵之蓝大人,这是内官长史杜凭杜大人。”辛百吉热络介绍,仿佛是宗正寺里接洽的官吏,“他们二人都是宗正寺的老大人了,德行资历这九寺道整条街都是数一数二的。”
“今后若有不懂的地方,烦请二位多多指教。”梁道玄赶紧表示,“二位还请坐下叙谈。”
让两个人多站一会儿,梁道玄都觉得会造成工伤。
“岂敢岂敢……”二人齐谢,却不肯落座,内官长史杜大人再拜,“下官今日在此,既是执礼迎接梁少卿,又因宗正寺前少卿顾大人过世后,此位一直缺空,故而案宗事体皆悬而未决,亟待有解……”
这活儿也来得太快了。
瞥见辛百吉投来的怜悯目光,梁道玄打起精神正色道:“既然如此,公事为重,还请二位带我前去交接。”
第55章 翘思慕远(一)
春雨在临近黄昏时细细润润滴落千家万户潮湿的瓦檐,天色灰沉,承宁伯府家中有三个要下衙归家的男人,梁惜月命人备下祛春寒的丹红姜茶,又告知厨房,晚上再添一道酸姜老鸭汤。
她切盼等来了照常时辰归家的丈夫和儿子,但新官到任第一天的侄子却到雨停月明都不见人影。
“我派人去问问就是了。”崔函想得简单,正要起身呼唤亲兵,又被梁惜制止。
“他第一天到衙门,如果我们做家里长辈的差人又问又催,人家该笑话玄儿了。不能去。”
“第一天交接,要是有些没切清的公文,是要花费些时辰核对……不过这也确实太久了。”崔鹤雍想了想,“爹,娘,你们带着兰缨和孩子先吃,我等弟弟回来陪他边聊边吃就是。”
他话音刚落,管家就叩响门扉递话进来,梁道玄回来了。
精精神神出家门的孩子,回来的时候摇摇晃晃,活像又考了一回试,目光呆滞,半晌才记得叫人:“姑姑,姑丈,表哥,表嫂……大家吃了么?”
梁惜月心疼得不行,拉着梁道玄坐下,正想开口询问,却见儿子朝自己使眼色,于是硬压下关切,只柔声道:“既回来了就赶紧吃吧,都是你平常老家里爱吃的菜,汤多喝些,去去寒气。”
梁道玄如梦方醒,勉力笑着应下。
梁惜月本想问问,殿试前定了婚事延期至五月,是不是要再上门确认安排,看看有什么需额外预备下,可看孩子的模样,她也知道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于是沉默着猛劲儿往梁道玄碗里夹菜。
梁道玄好似饿鬼投胎,脑袋都不太只扒拉饭,看得人心疼极了。
终于等到吃完,家人散去,崔鹤雍借着消食的借口,说陪梁道玄一道步行回府——反正两家离得不远。
梁道玄吃过饭,充足的碳水化合物开始重新在脑细胞生成上起到作用,他恢复思考能力,知晓这事姑姑一家不放心自己,又怕自己今天吃了亏,饭桌上抹不开面子讲,才让表哥送自己回家开导开导。
还是家人好。
与其让表哥琢磨如何开口,不如他先坦白。
此刻雨尽街润,屋檐滴滴答答,月悬于天盈盈满满,街无余人,语不传四耳,正是可以说些开怀话的时刻。
“哥哥,你第一次到县里任上,是否有吃着那些小人的过门威?”
崔鹤雍听见弟弟这么说,赶忙道:“是有。县里地方,我又去了天高皇帝远处,有些老吏位置,几乎堪比世袭,地方富绅家中独霸,这样出身的官吏,是不会怕朝廷分派过来的县官的。他们大多都在新上峰来的第一日请假告病或串通人不做应分之事,拒绝差遣,不过这是小威吓,倒也不难应对。”
他本以为弟弟需要自己的指点对付那些给弟弟脸子瞧的宗正寺老吏,谁知梁道玄苦笑看过来,满眼都是无助:“哥哥,那你遇见过真干不了事的部下官吏吗?”
崔鹤雍傻了:“什么叫真干不了事?”
富安侯小侯爷、当朝国舅爷、崭新出炉的连中三元今科状元与从五品宗正寺少卿梁道玄,今日头次去差上任,经历却足以使人闻者落泪。
宗正寺有品级的官员在录着一十七人,是比较正常规模的九寺机构,今日到了的只有七人,并不是剩下十个好死不死给新上峰脸色看摆过门威,而是他们真的下不来床。
司府长蓝闵之与内官长史杜凭是两个非常友善的老头,他们详细为梁道玄介绍了目前治下组织结构,以及诸位大人身上的顽疾。
比如负责掌管玉牒造制簿录的是当今这一辈的永熙侯赵伦,他今年六十有二,风疾缠身,别说来上班,下地都困难,走几步就头晕,只是这个位置,是早年太【】祖一次庆功宴喝高后赐予他家永世荣荫的官职,随爵位代传,没人敢取而代之。
“既然如此,永熙侯世子可以来传习先涉,以继亲长荣恩。”
梁道玄这话委婉又有水平,实际上意思就是,不行老的赶紧退休,给我换小的来干活!
蓝闵之听罢却泫然欲泣道:“永熙侯家世子前年遭遇意外,不幸辞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之悲啊……”
“那……世孙年方几何?”梁道玄决定退一步。
“十五岁。”
“……那当我没问吧。”
辛百吉在一旁听着,只向梁道玄投来同情的目光。
两位老大人继续贴心介绍。
……
“著令秦大人早先十几日春寒侵体,咳出了血,于家中静养。”
“司录刘大人年节后大雪时,在衙门里摔了一跤,当天就给人抬回去了,现下还动弹不得。”
……
算了,老年人情有可原。
梁道玄哭笑不得地想。
但是还有重量级的。
“司鼎孔大人身体倒是强健,不过……他……他……”
杜长史嗫喏半天,脸都憋红了,说不出理由,这次是辛百吉站出来爽快利落道:“这宗正寺往后还要仰仗梁少卿,有什么实话不能说?没得瞒着掖着的,也不是自家丑事,早都抖落出来,不如现下让少卿大人心里有数。”
说完他在两位老大人的叹气默许后,转向梁道玄:“这孔大人,身体好着呢,就是年前纳了个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娇滴滴妾室,赶上年节休沐,白天黑夜的胡闹,最后闹出马上风来,如今家里捂着瞒着不好意思往外说,对宗正寺就说病着,我看大人您也别指望他一时半会儿能帮得上忙了。”
辛百吉快人快语,说得也露骨,蓝、杜二人皆是赧然不语。
梁道玄虽也是不语,但他是震撼的说不出话。
经过初到宝地的巡查和了解,梁道玄意识到自己接手了一个什么样的部门。
作为一个养老机构,宗正寺的平均官吏年龄经梁道玄粗略算过,大约是六十一岁——这还是他来了后给拉高不少,当然正卿年龄是梁道玄将近四倍,他俩平均后,到很符合目前宗正寺的年龄水平。
全衙门上下,最年轻的是名义上的一把手梁道玄。
很好,真是朝气蓬勃啊……
接下来,两位大人与辛公公带着梁道玄过了一遍日常的工作,宗正寺积压的事情并不多,除了最常规的内容,大部分宗亲贵戚公侯之家,都知道宗正寺养老院的实质,遇见了需要调解的问题,也不会专门找上来解决。
且不说能不能解决,单单就万一哪位老大人亲临现场,遇见什么意外急病的,这责任又算谁的呢?解决问题又成制造问题,实不可取。
于是大家也渐渐习惯没有宗正寺的生活。
梁道玄上任第一天之所以忙的饭都没吃上,是因为他跑去了每一个不能到岗的下属家中拜访,问清楚缘由,记录在案,暂时取回印信,安排暂代的小吏接管工作。
进行完毕,他早已筋疲力尽,又回了宗正寺,安排妥当才回府吃饭。
崔鹤雍听完,目瞪口呆。
以他自己的经历,竟完全无法给表弟任何经验分享。
“哥哥,我现下的情形,我都不知怎么开口向你求助,求助什么,我也想不出来。”梁道玄摇头苦笑,满眼无奈,俱是一日之间的丰富见闻所造就,“就当我不吐不快吧,明日还得打起精神来。”
崔鹤雍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能拍拍弟弟的肩膀,以示鼓励。
“对了,回去别和姑姑姑丈说太多,就说我忙得太累,交接的公差太多,一时不适宜。”梁道玄赶紧提醒。
“这我知道,不过有一件事你得上点心,就是柯家……”
崔鹤雍话说一半,就被梁道玄的驻足打断。
倒不是他不想提这件事,而是在自家还没动工的侯府正门前,站了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梁道玄的府苑门前是一条隐蔽的长街,门脸阔,但街道窄,寻常行人少有,早晚公事上下衙门的官吏多。因再步出两条街外,就是朱雀大街,人潮涌动的热闹吉盛皆在那处。
故而他家这里门前长立之人,必然是等候他回来的。
崔鹤雍也看见这位客人,只看一眼,就能瞧出其身份非富即贵,单是身后仆从手执的玉屏琉璃提灯,就知来历恐非寻常。
梁道玄今日宗正寺一到任,就来了位身份非同凡响之人,这来意究竟何事或许还不明,但奔着宗正寺所管辖差事却是跑不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一切明了尽在不言中,一并往前走去,越近越觉得奇怪。
这年轻人一袭螺青织暗金圆领儒袍,外罩云母色缁衣,富贵逼人,眉目也清朗如画,秀气当中,凝神似有忧愁暗渡云迷雾锁,浓浓化不开的困扰郁结在那剑眉星目之间。可乍一看,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尚未长成,那股忧愁也遮不住的少年气息昭昭明明,郎朗落落。
梁道玄忙了一天,头晕脑胀,烦事缠身,他真的很想说,年轻人赶紧回去读书吧,就算不读书也要把身体锻炼好不要在考场里忽然死掉比较重要。有什么事明天早起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