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何仲殷比梁道玄大上七八岁的模样,方正国字脸,浓眉大眼一副为人师表之相。
二人官职和官阶相同,见礼都十分简单,对方显然没有料到宗正寺会派人来,甚至派来的还是真正管事的那个,神色里不免有些迟疑和闪烁。
人比人气死人,大家都是少卿,一样的从五品,何大人就是国家大学副教授,自己则只能管家长里短来这里接孩子管琐事。
梁道玄心中感慨,面上带笑,只言久仰,又问到底情形如何,怎会闹得如此不可开交动起手来?
国子监有明文律例,但凡在此地动手,便是有辱斯文,转过头递交中京府,从严办理。
以梁道玄对小世子姜玹的了解,他不像是会闹事的孩子,不过十五六的男孩子,也说不准一时犯性。而且国子监里谁家亲戚数不出个达官贵人公卿将相?小世子是广济王的弟弟,尊贵上是有优势的,但要论家中权势与朝中影响力,真送进去中京府,怕还是要被当宗室子弟纨绔的典型,实在伤脑筋。
“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但两方都动了手,姜玹还是先动的那个。”何仲殷提前给梁道玄接了底,他一副愁容,显然主抓教学是他擅长之事,处理这些麻烦却让他已是焦头烂额。
梁道玄正想问这是对方一家之言,还是有人坐实,何仲殷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又道:“正是要离堂的时候,前前后后都是学生,大家都看见了。”
完了。
梁道玄发现自己目前心态和那种不问谁对谁错第一时间想要为孩子开脱责任的家长一样。
暗道一句这样不行,他快速转换心态,沉稳道:“这个当面再细问,只是有一样还请何少卿提前告知,姜玹小世子是与谁起了冲突?”
梁道玄没有问缘由,只问参与人,目标清晰明确,也正是此事关键所在。何仲殷心下一动,不敢小觑这位传言中的三元及第外戚大人,如实回道:“事情难办就难办在这里,姜玹是和两人起了口角,一人是梅宰执的远亲,这倒好说,可他下手的那位,却是徐照白徐大人的姻亲家眷。”
说完,何仲殷一脸我又能怎么办的表情看向梁道玄。
梁道玄心下火起,但面上笑吟吟半点没变,看不出他多关心小世子与事情本身,只显得脾气修养是一等一的好:“这样说来,还和宗正寺这两日忙的差事有关了?”
如今人尽皆知的事情,只不过大家不谈到面上,梁道玄知晓这事不单单是孩子打架这么简单,怎么就这么巧,陈年往事浮出水面,两家晚辈立即拳脚相向?
何仲殷被这话问的一愣,也不敢贸然接答,只为难道:“如今思戒座师还在问着话,尚不知……”
梁道玄猛地站住了。
你完了。
或许应该说,国子监完蛋了。被他抓住破绽,今天这件事,宗正寺必然不会吃哑巴亏。
“何少卿,我年轻,入仕晚,资历浅,一上来就接着圣上与太后的重托,常怀惴惴,心屡不安,生怕行错一步办误一事,以至旁人指摘而天颜全无。可今日这事,不知是我不够熟悉典章制度还是却有不妥。”
梁道玄笑得何仲殷脊背发凉,这小国舅长得是富贵天养玉质天成的英魄,可说话办事,全然一副宦海沉浮老吏辛辣之感?就连这唇颊带笑眼寒如霜的威慑,比那些官场混了几十年的老家伙还让人心惊胆寒。
“敢问是哪里不妥?”
但到底何仲殷也比梁道玄多吃了几年官家饭,含笑作答,不露半点怯意。
“姜玹乃是广济王殿下的弟弟,广济王府小世子,别说他在国子监动手,就算是中京府衙名正言顺押他去大牢,没有宗正寺出面旁听为证,也不能私下审问,怎么国子监就在宗正寺无人出面之前开始问审了呢?”
不等焦急的何仲殷回应,梁道玄又略略扬高声调,看着他的眼睛:“还是就为了这个,才没人通知我宗正寺来人问一问看一看。如此说来,涉及宗室子弟的纷争,国子监关起门,想怎么断就怎么断,那这条律例,又是设给谁的呢?还是因为对方的家人在朝中权势威仪如日中天,国子监不好得罪,于是只能拿姜姓子弟落手,”
只要问题上升得高,宗正寺就能占尽先机。
果然这番话立即让何仲殷汗流浃背,他忙道:“梁少卿哪里的话,只是问问情由,并不是真正的审问,国子监是为国教书育人的地方,如若不能守律而行,谈何培才养德为国储士?您千万别这么说。”
“我怎么说不要紧,要紧的是国子监是如何做。”
梁道玄不是不清楚国子监的难处。宗正寺这么多年没管过事情,人家第一反应是先处理问题,控制当事人,也属于办事得力。但如今宗正寺可不是虚设的头衔,至少梁道玄要“杀鸡儆猴”,教人知晓自己所管辖的也不是个空壳。
可国子监在处理此事上,绝不是宗正寺的敌人,梁道玄话锋一转,这次的笑便多少有些春风般和煦的意味了:“我知晓国子监里的学生各个有家人做后台,国子监开罪谁也下不来台阶,今次我绝不是兴师问罪,只想事情能公允解决,有劳何少卿体谅。”
讲着道理,通融情理,这才能使情理成理,否则没有道理的情理只会徒惹人笑,拿国舅的面子,又能卖到几时?
一句天一句地,先礼后兵。何仲殷再小看这位新官上任就是他有眼不识泰山了。这话里给自己放了足够余地,也正说中他的为难,何仲殷乐意领情,也不忘给国子监回护一句立场:“我也知晓梁少卿的难处,新官上任又第一次经手这类事,办不好宗室那边不能交待。国子监是有些掣肘,但不越雷池之限却能守正持中,这点绝无偏倚,不因人移,各家子弟求学至此,为国为家,责有攸归,都无有特例,还请梁少卿放心。”
“有何少卿这句‘责有攸归’,我也好克尽厥职,一应奉公了。”
何少卿方才被告知宗正寺少卿梁道玄亲自前来,就已经一时心慌,谁承想还没到处置学生的阶段,他就被将了一军,险些败下阵来。
不过盼着宗正寺不为宗亲说话,简直是纯属异想天开。
何仲殷虽说自有立场,但也欣赏眼前这位连中三元的传奇外戚,一席言语里先苦后甜:拿住了国子监的纰漏,却穷寇不追,仿佛是兵法里“围师必阙”的法门,没有将国子监逼到对立,道理述明,却存余地,两方皆融,达成一致。
话术之高明,绝非等闲。
这时候再想自己倒霉遇见这种差事已是没有意义的。何仲殷一面想一面领着梁道玄进了国子监内堂,让人将几位与事者都带出来,何仲殷作为国子监此次到场官职最高者,自然上座,梁道玄居次席。
紧接着两位座师再次,而负责思业德操的学监见礼后则落于梁道玄对面的位置,显然是被打架的学生气到,老人家的脸色仍旧有些不虞。
内堂正上一匾额,是太宗所书“国士当盈”四字,笔力苍劲,令人喟叹。
三个十四五岁参与斗殴的孩子被带到匾前时,自然气势都低了几分,垂着头,兀自不语。
第62章 同音共律(三)
小世子姜玹春衫染尘脸挂五彩,半边肿出红霞色,半边青黛压黑云。
怎么会被人揍成这样子啊?
梁道玄严重怀疑对面不止两个人上了手。
不过对面两个人也都破了相,衣服泥一块土一块,一个捂着胳膊不住吸气,另一个走路一瘸一拐,还好小世子不是被动挨揍。
“国子监祭酒骆大人半月前领旨前往京畿道各州循行德化文教,今日本监主理,宗正寺梁少卿在证,你们务必从实而言,勿要有辱此匾之言,若有半分不实,国子监不容劣生玷污清明。”
何仲殷这话与其是说给三个学生,不如是说给梁道玄听。
此刻真正听众向上座颔首,姜玹不安去偷看,连眼神都没对上。
他自知先动手理亏,忍着疼上前一步率先开口坦陈:“学生不道,罔顾教导,言行失状之处,自认领罚。”
态度很好,这很重要。梁道玄正心中暗暗夸赞,却听小世子话锋一扭,咬着牙说出了下半句:
“可如若有人言语冲撞宗室,诋毁姜姓子孙,又该当何罪?”
梁道玄很想翻白眼,勉强忍住,现下也不是教导孩子如何沉住气的时候。
总之,还是先配合吧。
“哦?竟有这种事?”梁道玄演技一流,眉毛一拧,一副这可是我管辖范围的姿态以目光逡巡过在场所有人,“既然如此,就请国子监中哪位师范吏员做个笔录,涉及宗室,我自要陈报于上,无有旁听之证言,不好交待。”
何仲殷汗都要下来了,这是极其严重的控告,如果做实,今日这屋里是真要有好几个人吃不了兜着走,他当即要出言缓和,谁知却被姜玹抢住了话:“是他们……”
“广济王小世子阁下。”
梁道玄打断得更快。
姜玹立即闭起嘴巴。
梁道玄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无人录记,一会儿你的一字一句不经自己签字画押,拿到圣上和太后面前,无有意义。我劝你别急着指认告罪,还是等人来再议。”
希望祝太医能给自己开一副降血压的药,回去他要连服三日,方才能缓过今日的劲儿来。
好在小世子虽然没有懂得梁道玄的意思,但却信任这位为自己家事奔走且求请太后差派宫中医女照料姐姐的国舅,听过这一席话,乖乖闭上了嘴巴。
听说要簿录,又要呈上御前,对面两个孩子吓得抖若筛糠,对视一眼,皆是面如藻土。
被架在当中,何仲殷只好硬着头皮叫人来当堂记录。
人还没来,梁道玄话却又经转折,送进好多人生汗的耳孔里:“不过小世子阁下,打断座师说话是你何处学来礼数?这是天子脚下进学之人该有的方正学品么?”
何仲殷还没回过神,就被梁道玄起身拜了一拜,听他说道:“即便姜姓宗室,无视师尊德化,也应领罚,请少监明正令。”
何仲殷被这一催一捧,面子和气势都由梁道玄给足,一时哭笑不得。
他确实不得不领情。他今天断这个案子如履薄冰,唯恐左右开罪,可梁道玄却在威仪压人后,又给他一步朝高处走的台阶,给他烘出了处置此事该有的威权凛然,这面子他必须承情。
因为这是他此时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姜玹被这一提,顿时赧然不语,向何仲殷长拜,表示甘愿受罚。
待笔录赶来,示意何仲殷可以继续后,他才不假辞色端正道:“姜玹,你说有人言语冒犯宗室,可是对你?”
姜玹摇头:“并非是我,而是金成之和梅安辰两人言语侮辱我兄姐。”
梁道玄心下一沉,果然和徽明郡主有关。
许是情势至此,箭在弦上,另外两个学生中,有一个子极高神态凶悍之人,前出一步,回道:“就算是宗室子弟,也不能勾引挑拨他人家宅不安!你姐姐做姑子也不安分,挑唆宗正寺旧事重提,不是想再来招惹我姑丈徐大人又是什么?我姑姑已经哭了两天两夜了!我就不信,威宗爷都曾有圣明言,不曾坏人清誉与夫妻情分,你家倒好,我看是你们不将自家祖宗的话放在心上!”
“金成之你胡说!”姜玹目眦欲裂,眼中通红,“我广济王府无有半分此意,我姐姐静心修禅,更不曾招惹纷繁!是你血口喷人,出言不逊,辱骂她是……她是……”
话到嘴边,他却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何仲殷心道这家务事实在不是他能铁口直断,这该是梁少卿负责之事,然而梁少卿其人端坐静看,面貌眼神全无波澜,他也只好沉吟静听。
只有笔录辛苦,游龙走蛇奋笔疾书,不敢有丝毫遗漏。
“想男人了就是想男人了,她想嫁谁不行?非盯着我姑丈?”金成之愠怒难当,嗓音也不觉拔高,“让你哥哥和姐姐别做这个春秋大梦了!我姑丈不是那负心薄幸的人!”
眼见愈发秽语污言,何仲殷作为国子监少监,此刻也觉颜面有失,眉心跳红,当即道:“住口!”
一直没有开口的梅安辰被这一吼惊得双膝发软,竟跪在地上,半晌才觉失仪,慌忙面红耳赤起身。
何仲殷虽怒极,却有自己的打算,事涉太多,无论如何,他也得把宗正寺拉下水,与国子监一道承受这一边权臣一边宗室的压力,于是他看向梁道玄:“梁少卿,涉及宗室,我不免要请你出面言语,这事你看该如何继续?是在此完成审言,还是转交中京府待议?”
“先容我问一句话吧。”梁道玄倒是给话就接,还非常客气,让何仲殷十分舒适,当即示意自便。
梁道玄看向满面不服的金成之,心平气温道:“金成之,你话语中的意思可是宗正寺在为广济王府奔走有损你家圆满之事?”
到底是孩子,被这一问,金成之唬的一愣一愣,半晌才忿忿摇头:“我可没说宗正寺插手这事儿,国舅爷别攀诬我的错处!”
“金成之!”
这回是何仲殷真的听不下去了。
“本监尚且称梁大人一句少卿,你为白身,无有功名,怎可不敬称官身而呼其旁号?国子监便是这样教你知礼敬德的么?”
到底还是老师吼学生有用,梁道玄眼看金成之缩了缩脖子,只敢暗瞪,再不敢言语僭越了。
“物不平则鸣。金少爷觉得宗正寺偏帮,那我也该解释。宗正寺是受广济王幼弟姜玹委托,但不是破坏谁的家室,而是请宗正寺出面,秉明太后,昔徽明郡主身染重疾,请求太后恩典,派医女前往诊治。昔徽明郡主所居寺庙为女尼聚处,姜玹不便出入,为人手足者当怀爱存悌,而宗正寺也不能旁视不理,这才由我上报天听。宫中门禁森严,御赐太医医女出外诊治均要执令在录有迹可查,我可以请北衙禁军司出具文书,证明确实有医女得懿旨出宫前往华莲寺问诊。至于其他,还请金少爷出具我宗正寺坏人清誉与家室和睦的佐证。”
收拾孩子,梁道玄杀鸡焉用牛刀,只摆事实讲道理即可。
小世子打从见面起,求的就是让姐姐回家和治病两件事,无有他意。回家的事广济王还未送来信件,不便多说,但治病却是有据可依,绝无虚言。
被这样证据充分的说辞堵住嘴,金成之羞愤恼怒,满面通红,咬着牙道:“你是太后的哥哥,是国舅爷,你想做什么,难道不是说一声就可以了?我哪有证据!怪不得人家说你是专门选出来和朝野作对的,就是不想……”
“金成之!”
这次暴怒的声音不是由气得已经快跳起来的何仲殷何大人发出。
众人看向门口,只见凝夜紫官袍如天晚无光,一人站在当处,不是徐照白徐大人又是谁?
“姑父!”金成之到底是孩子,一见家人顿觉委屈,竟要落泪,一旁早吓得无所言语的梅安辰也仿佛见了救星,跟着小声叫了句“徐世伯”,而后往前挪了两步。
“金成之,今日在座,你为白身,本官为尊上,你应称什么,难道不自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