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此话让四下皆惊,连姜熙的第一反应都是太后莫不是伤心糊涂了。
但他转念一想,竟也不是没有可能:“太后的意思是,国舅之坠落失踪,或许是有人刻意为之?”姜熙立即跟上这句话。
梁珞迦不想授人以柄,但也不愿排除她心中最大一个可能。
就在方才,那种噩耗传来前莫名的焦躁仿佛是一种暗示,暗示她与兄长血脉相连心意相通,兄长处于危难,她自然有些感召。
自己的兄长是何等算无遗策的顶尖英略之士?他不会轻易让自己深入险境。
除非有些他也无法预知的危险,比如他知道了什么不能知道的隐情,不得不被人视作必除的隐患。
她不能排除这一可能。
“给徐照白去一道密旨。”梁珞迦声音冷冰冰的,与窗外溶溶春日格格不入,“让他给哀家查清楚,国舅出这意外,到底和所涉定阳王之案有无关系。”
……
富安侯府内,春风正熏,内厅当中,梁惜月与戴华箬还在为小事拌嘴,内厅外廊下的梢间内,柯云璧正以侯府夫人的身份查验今日家宴的菜目,去掉几道费事费时的,加几个姑母与小姨寻常爱用的。
“咱们小姐真是厉害,这些细心的事都记在心上。”瑞雪待侯府下人走后,忍不住夸赞。
李姆妈一旁听了,看没有旁人,使劲儿拧了她一把到:“什么小姐!是夫人。侯爷走之前,你还一口一个姑爷的,幸亏咱们侯爷是和善文雅的,家里长辈也都随和宽容,不然治你的罪后,再排揎柯家没有家教,你哭都没处哭去!”
“这不是没外人在嘛……”瑞雪揉揉被掐疼的地方,有嘻嘻笑出来。
“呸呸呸!”李姆妈气得火冒三丈,在小屋里压低声音又骂一句,“什么外人,里头那俩可是侯爷的正经长辈!”
“我是说侯府的下人,下人……”雪瑞赶紧为自己的指代不明澄清,“不过姑爷……侯爷这两个长辈真是有意思,一到一处,就要呛几句,明明都是好人来着,偏看不顺眼对方。”
“天底下的好人也各有所好,不是所有好人都能相处得来。”柯云璧再确认一遍单子,才抬头说话。
李姆妈看自己养大的小姐这么明事理懂分寸,欣慰的眼都笑作一条细线:“可不是说么!多好的两个长辈,从不借着侯爷出去的名头,到府上耍威风立规矩,要不是夫人请来一道聚聚,那平日里都是只问要不要帮忙,从不多叨扰的。到哪去都能说一句是夫婿家中稳重的亲长。不过想想也是,侯爷人品贵重,不是这样的长辈,如何陶养出这般的性情?”
“但咱们还是快回去吧,我怕两位老夫人打起来……”瑞雪紧张地往窗外望,却见到一个熟人,“诶?这不是辛公公么?他老人家怎么来府上了?”
柯云璧顺着望去,辛百吉跟着自家管园子的女管事,正急吼吼往里走,步态很不自然。
她心下一震,不知怎么,手中的簿册悄然滑落都未曾察觉。
辛百吉和梁道玄是宗正寺的同事,关系也亲厚,由于梁道玄私人爱好无限接近中老年男性,寻常辛公公不当值的日子,也偶尔来府上搬盆花挪棵草去家里养。两人除了探讨公事外,也会讨论照料花草与园林置办的事宜,加之公卿世家皇室贵胄的秘辛,总之非常像是致仕后的生活。
柯云璧只见过辛公公一次,因成亲三日,梁道玄就跑去公差,小半个月没见,而他不在府上,辛百吉来又是寻谁?
柯云璧走了出去。
她从连廊的内道绕进小厅,梁惜月和戴华箬还在你一句我一句誓不罢休,似乎非要争出个一二来,但见她回来,却都热情招呼,还算给面子,这时从外面过来的下人也领着辛公公到门前,通传出声。
“这辛公公大老远从宫里过来做什么?”戴华箬不解问道,“玄儿不是人还在外头奔忙么?”
梁惜月也觉得古怪,只是这不是在自己家,还是等柯云璧发话才行。
“快请辛公公进来坐。”
宫内的太监倒不似外臣,进内宅还要避讳内眷,此时到小厅里来,辛百吉额头都是汗,脸色却白得和十一月的新雪一般。
他穿着宫内当差的衣服,却没拿圣旨,也没有仪仗,可见不是宣旨,但也没有其他文书之类,不知有何公事赶来。
“公公喝一口水。”柯云璧请道。
谁知平常最是和气可亲的辛公公,却摇头拒绝了好意。
他站在那里,嘴唇动了动,眼泪却比声音更先出来。
梁惜月见状心口犹如刀割,猛地站起身来,戴华箬也预感不对,摇晃着脸色骤变。
“夫人……二位老夫人……太后那边让奴才知会一声国舅爷家里人……”辛百吉带着哭腔的声音近乎哀泣,“国舅爷他……他在峨州走访时从山上摔下去,没了踪影……眼下不知情况如何,太后说……说几位要稳住才是……”
可是说完他先稳不住,哭泣起来。
“夫人!”有人大喊一声,是戴华箬的侍女,原来她在听前一半时就已经坚持不住,话音一落,整个人都晕倒过去。
梁惜月呆愣在原地,满眼满心闪回的都是过去的影响,她第一次抱起襁褓里发着高热的梁道玄,第一次教他写字,第一次带他去踏青,陪着他功名得成,眼见他成家立业……林林总总,所有的温馨天伦此刻都化作风霜刀剑,朝她砍刺过来。
随后,一向要强的梁惜月,也犹如山崩,栽倒在地。
屋内乱作一团。
只有柯云璧,呆呆站着,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失去了聚焦,望向墙角。
那里摆着两盆避荫的花盆,是梁道玄临走前特别吩咐,雨季到来之前,不许见日头,要多浇水勤照看。
那是两盆含苞待放的山踯躅,花苞淡紫色,在墙角的阴影中,暗淡犹如不化的浓墨。
第78章 绝渡逢舟(一)
对于梁道玄来说,最难的不是求生,而是求生的同时避开搜寻自己的州府军士卒。
自他一天前醒来,整个人挂架在一棵老栎树的枝干上,浑身被从细小到强烈不同疼痛侵袭,经过空白至清醒,看见了树下浑浊的慈鹿江支流和意识到危机的处境。
他是被人推下山崖灭口的。
当时的情形仍旧能清晰浮现在脑海,梁道玄腰上有防备万一的粗麻绳,营造地的绳子都浸过桐油,极其结实防水,不可能因为淋雨就变得软烂断裂,只可能是人为。而且在跌落时身后那一推,感觉分外明显,是他失去平衡的罪魁。
他所在的鹄雁山地带虽然山况复杂,但植被也茂密,在雨中脚下也没那么容易打滑,梁道玄非常确定自己踩得结实稳健才预备撤离,而后背上那巨大的力,就是阻碍他带着证据返回青宕城洗刷定阳王冤屈的罪魁。
可是此时此刻,他想得再清楚明白都没有用,活下去才是唯一要务。
在摇晃着自扼痛苦,勾住最粗的枝干时,梁道玄忽得听到一声呼唤。
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梁国舅!”
“梁少卿!”
……几处声音的重叠在山谷中激荡,再被慈鹿江震流的声音带远。
饥饿和口渴伴随身上每一块骨骼都在断裂般的疼痛催逼,让梁道玄很想答应而后被救。但理智告诉他,如果州府衙门要灭他的口,这时候的搜救就未必是真正的“搜救”。
于是他选择噤声,待到声音消失,才继续小心翼翼挪动身体。
多亏这条绳子,因在前端被人割断,还有很长的一段绑在梁道玄腰上,他爬伏在相对稳定的粗枝主干,捋到绳子头,确认尽头是平整的切削面,这是被极其锋利的武器一道斩断才可能有的痕迹。
这一边系在树干上,梁道玄看准地面位置,一点点沿着绳自降,最终踩在了松软的泥土中,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瘫软地上,肌肉的疼痛更甚。
好在方才他尝试移动,确认脊柱和内脏并没受伤,只是因从高处滚落,浑身上下都是磕碰外伤,有一处肋骨疼的厉害,但摸上去应该没有断掉,膝盖也被磕到,在找了个趁手的拐杖后,沿着山路进发,梁道玄走得一瘸一拐,朝阳一点点烤干烘热他淋雨后潮湿的衣衫。
他大概是被挂了一晚上。
算了算时间,评估了风险,此刻回到营地,或许还会给营地上的人带来灭顶之灾。之前他们没有遭到毒手,是因为道路不通,外人找不过来,现下道路通畅,万一州府衙门的人借着搜寻自己这个借口来此地灭口,岂不糟糕?
所以他不能回去。
至于凶手……直到自己来之前,这里都安安稳稳,那除非凶手是自己,除此之外,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边走边思考让梁道玄更为疲惫,好在这是个温柔的清晨,阳光沿着河谷洒下浓郁的金色,河水已经退去,甚至因为下游在洪水中冲平了滩涂,径流变大,此处水流更加平均,露出了一块河滩,只要上游和本地没有下大雨,梁道玄可也暂时冒险在河滩上行走。
看天气,并无雨云从西南飘来,大概走个半日还是安全的。
毕竟河滩被冲刷过平整的地面对于摔得七荤八素的梁道玄来说,要比崎岖山路好走的多。
这里是西陶县,沿着慈鹿江,就能抵达上游的桑垠县青宕城,峨州的城镇受制于地形全部依江而建,无形之中为梁道玄寻路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回到城中,他才能真正安全。
梁道玄出奇冷静,他内心推算,徐照白大约今日抵达青宕城,而因为他失踪的消息,原本定于两方证据齐全后对定阳王的审问,将推迟。
目前,以他的身体状况和移动速度,没个三四天没有办法完成这趟徒步,而州府衙门的人一定会为避免夜长梦多,尽快结案,催促审问,而此刻又是特殊情况,虽规定宗室不得在没有宗正寺官员旁监的情况下受审问罪,可在旁人眼中梁道玄确实是生死未卜,案子不能一拖再拖,一直关押着一个王爷也不是那么回事。
最多三天,在三天后,对定阳王的审讯大概就会开始,没有人证物证,只有一封广济王来的信,非但不能证明定阳王无罪,反而还会将广济王拉下水。
那么这就不是徐照白所期待的结果。
不谈儿女情长,徐照白有今日,一是恩师梅砚山赏识,二是老广济王——也就是当今广济王和徽明郡主的父亲,以私储开学馆书院,聘外州饱学之士讲学,免除了优异生员的膏火之费,乡下孩子徐照白才有书可读,有明日可期。
他未必不会撇清广济王的关系。
那么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事情彻底水落石出,再迁延时日,等待搜寻结果,继续寻找可能存在的人证物证;另一个则是为了给广济王撇清干系,他会竭尽全力定罪定阳王,使其一个人背负所有罪责。
但徐照白,不只是徐照白。
他所代表的不只是自己的老师梅砚山与其所在朝廷中结党的势力,更是一整个帝京朝堂文官集团。
这样涉及集团利益的要事,不能指望着一个人的良心进行应对,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绝大多数良心都不值一文。
如今这个巨大利益集团一家独大,自然不想有任何掣肘继续跅弛不羁随心所欲行使他们手中的权利,谋求更大的集体与个人利益。
帝京会收到自己出事的消息,但后续处置,梅砚山一封密信,徐照白如何作为,都是不可预知的情形。
于是,梁道玄得出了一个紧迫的结论:他必须在审讯之前赶回,才有机会扭转乾坤。
看了看破破烂烂的衣服,和上面挂着的干涸血点,再拖着疼痛的身体朝前走几步,梁道玄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能退缩。
除了案子的真相和公道,他帝京还有家人,姑姑小姨两家人,妹妹外甥在宫中,还有一个刚成亲三天的老婆在等他回家。
他不能死。
……
“帝京还有消息么?”
“回大人,今日,无了。”
白衷行如实禀告,心却犹如火烧而焦。
已经三天了,梁国舅依旧没有影踪,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他自己却因为梁国舅临行前的重托,照看监护定阳王殿下,不能亲自去寻找恩人。
“真的不再找了么?大人……”
徐照白已经穿戴好官袍梁帽,对镜正冠,听到白衷行在身后近乎哀求般的细语,他转过头,沉吟片刻,拍着年轻人的肩背,引他朝窗前走了几步:“我知道你牵挂梁少卿,但我们所来为的何事,你可还记得?职责在身,你我都有不得不为之举,待到案结,州府军会继续搜寻,下游也派人去找了,不管结果怎样,你我都要对朝廷和百姓有个交待。”
潘翼就在两个人身后,他已经换做大理寺少卿的一身行头,端的是少年重臣的意气风发,可一双眼睛下面却有褪不去的乌青,眼底也尽是悲凉。
“可是梁国舅他……他是去找证据的,这件事实在古怪,为什么国舅去找证据人就没了?难不成是犯了什么忌讳,被人构陷?”自打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白衷行就不愿相信这个真相,此时仍然据理力争。
徐照白并没有因这无端的推论产生任何的情绪,他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也没有任何起伏:“跟随梁少卿的人,是白校尉你自己派去的,你的意思是,你不信你手下的证言?他说梁少卿是未有保护自山崖掘道而跌落,那时正下着疾雨,此等情形,确实会发生类似的事情。白校尉,我知道你和梁少卿感情深厚,但是没有证据,这样的话你可以说给我和潘少卿,若是带回朝去,旁人会如何看你?”
“白校尉,证据确实不够,不只是你的这个猜想,就连定阳王一案的证据,只凭我手上那封刘王妃交上的信,也是不够的,今日的审问不会容易,徐大人也很为难……”
潘翼劝说着,心中却也觉五味陈杂。
他曾经以为自己无限接近于真相,但此刻,似乎真相已经隐入吞没梁道玄的山雾,再无踪迹可寻。
白衷行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知道御史此行的职责,不能再拖延案件,定阳王的罪条有无,牵扯到西陶县大片土地归属问题,那些原本是王爷的封地。如果定阳王落罪,这是褫夺封号封地的重罪,势必要收回土地朝廷另有安排。但洪水褪去,不管是县城的重建还是春耕都迫在眉睫,一刻钟都没有耽误的余地,否则便是有碍国家的农时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