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这不是精神分裂么?
所以兄妹两个行成了一定教育的默契,即玩的时候,怎么开心怎么来,但到了读书和接触政务阅读实录的时候,残酷的真相也不能一味规避,要根据姜霖成长的年龄,一点点渗透。
目前看来,此举收效十分良好,听到正事,姜霖立刻收敛许多:“朕当然知道王师傅是好心,可是朕也只是随口一说,舅舅你说,难道朕的这个说法,不有趣么?朕觉得王师傅笑笑就过去了,再告诉朕什么是对的,朕也不会不听,但母后知道了,又要舅舅跑一趟,朕就觉得……没多大必要。”
梁道玄叹气,拉着孩子到自己面前,扶住他肩膀,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王师傅有王师傅的考虑,他担心你总往歪理上想,不精进真正的学问,想左了念头。他心思重,觉得自己是帝师,要为天下万民教育出一代英主,你也要学会体谅师傅的心境,他出发点毕竟是好的,目的也不是让人训你一顿,你看,你认识到错误了,他立即好了,不是么?看人得看他最后想要什么,再做判断。”
“朕倒没有埋怨王师傅,就是挨了顿训,有点心烦。”姜霖也学着梁道玄叹了口气,“总觉得都是旁人来理解朕的心思才对,结果最累的倒成了朕。”
这话虽然孩子气,却也一时无心道尽帝王之无奈。梁道玄不愿自己的说教太沉重,笑着打趣:“你也读过些史书与本朝实录了,是不是只有那些天天惦记着玩不务正业的皇帝,才乐意人天天揣摩心思?今天送个玩意儿,明天送点丹药,啧啧,你是打算修仙,还是要乐不思蜀?”
“那是断然不会的!”姜霖听了这个,顿时义正词严道,“朕是要做好皇帝的!为了母后,为了舅舅,为了所有期待朕的人,朕也不愿做那样的皇帝,让后世的人都戳脊梁骨。”
“舅舅知道,你已经很棒了。你也不只是个好皇帝,你还是个好哥哥,你的弟弟妹妹有福气,舅舅希望将来天下的百姓也有福气,能让陛下惦记在心中。”梁道玄每次鼓励姜霖,都觉得自己也满是力量,回头去政事堂为外甥和妹妹吵架,都充满了精神力量的底气。
姜霖也笑出两个梨涡来,他脸颊上可爱的圆润正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与身高的挺拔而消失,梨涡越来越浅:“舅舅,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他笑完看了看门外,确定自己声音够小,才说道,“是不是政事堂在为给我选伴读的事吵架?”
这种事很难不让做皇帝的孩子知道,梁道玄听了下意识想怎么解释,可一转念,动了个心思,旋即道:“是有这么个事儿,但你母后和舅舅都觉得你是个大孩子了,该听听你的意思,你想要什么样的伴读呢?”
正预备进入青春期的小孩子最爱旁人当他作大人,愿意倾听他的意见,姜霖贵为皇帝也不例外,立即正色发话:“朕有想过,可是还没想好,舅舅,朕能写一道手谕么?就给中书省发下去,让他们都读读看,根据朕的要求来选,怎样?”
“可以啊!”梁道玄是鼓励启发式教学的拥护者,听到这话高兴得也快在老脸上笑着挤出酒窝了,“这几天你就放开了写,回头告诉你母后,她听了一定高兴。”
姜霖前一秒表情还是艳阳高照的,可后一秒就有些萎靡,迟疑道:“可是……没人把朕的旨意当回事。”
“为什么这么说?”梁道玄顿时警觉。
姜霖一双剔透的眼睛,望着舅舅眨啊眨,似乎下定了决心鼓足勇气才开口:“舅舅,还记得六年前你去峨州陪徐大人赈灾查案的事么?那时侯你出事的消息传回了帝京,母后差点伤心得昏死过去,朕也听见了这个消息,便下口谕给在场的重臣辅政们,调禁军去峨州救你……但根本没人听朕的话。”
“他们是说,有祖宗的成法在,帝驾在何处,禁军就在何处?”梁道玄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这些人的说辞。
但是他们说得其实是没错的。
“是……”姜霖略有不服,扬起脖子道,“后来朕识字多了,让沈宜陪着去翻过实录的,太宗当年其实就命禁军出过京,他可没跟着呢!禁军出京当时是为了他最小的那个儿子出封去地,他赐了仪架护送!太宗的小儿子又不是太子,都可以如此,那朕派禁军去寻舅舅,又有何不可?”
“舅舅是外戚,不是你叔叔。”梁道玄虽然心中温暖,但要让姜霖明白,实际上皇帝有时候确实可以为所欲为,但对于他来说,还言之尚早,“宫中出现过刺客,那些年,禁军都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危不停在换人,你比舅舅重要。况且那时候你还小,太宗亲政多少年才能这么做,你离亲政还要些时日,不过没有关系,咱们先从这个手谕开始,一点点的,试着运筹帷幄,舅舅会教你的。”
宽慰不如陪伴的许诺,姜霖心胸豁达,转笑也快,当即点头。
……
然而半夜,已经到家躺在床上的梁道玄却睡不着了。
他反复咀嚼外甥今日的话,话里话外透露的都是对目前有限权力的不满和对权力的渴望,政事堂大概是过分压抑皇帝的权力,将来适得其反可怎么办?
这可不行!
他蹭地鲤鱼打挺,从床上坐直了。
“来贼了么!”
梁道玄的夫人柯云璧本来已在睡梦中,被这动静也惊得弹起。
“没有没有……”梁道玄吓了一跳,“我忽然想起白日里外甥的话来,有点后怕。”
“你这样一惊一乍就能回到白天想好怎么回答么?显然不能。”柯云璧好像已经习惯了,拉紧被子,又复躺下,“早点休息,明天再想。”
“不行,这事儿不能明天再想!霖儿再过个四年不到就要亲政了,你知道四年多快么!四年对一个孩子的心理健康多么重要么!”梁道玄使劲儿摇晃老婆的肩膀,“我们要未雨绸缪,不能让一个成长中的心灵遭受过早的摧残,也不能让摧残到来时,稚嫩的心灵还没做好准备啊!”
第88章 础润而雨
第二日,中书省门前值常戍卫的南衙禁军照常与熟悉的面孔打招呼,见了几十年的也有,但再眼熟,也得查验一遍铜雕的沉甸甸腰牌。
毕竟,中书省不是寻常的地方,朝廷机要皆过此门,严苛谨慎不过是家常便饭。
梁道玄今日却来得早,这很稀奇,毕竟这些年,梁国舅一般都是踩点来的,打过招呼,验了腰牌,再看国舅,觉得他走路姿势有些怪异,负责守值的今日牙尉不免多问了一句:“梁参知,这是怎么了?”
梁道玄嘿然一笑:“下马的时候拧了下胯,还有点疼,过会儿就好了。”
“要不要给您叫位值班的太医?”太医院的外院是中书省的邻居,这里老大人又多,平常串门都是常事。
梁道玄赶紧表示自己好得很,多谢关心。
然后忍着痛,走进了正堂。
他自小骑马,还不至于上下马都受伤。
胯骨疼的原因很简单,昨晚他被一脚踹下了床。
还好他的床是个小拔步,带两个稳稳当当的木阶,滚出老远去,人没什么事。就是黄花梨太硬,摔下去时磕了一下。
柯云璧收回腿,坐起来没事儿人一样打着呵欠,眨眨眼:“这会儿困了么?”
“有……有点晕。”
梁道玄每次半夜失眠,总是需要“物理治疗”,倒不是他贱骨头,而是一到半夜里,烦心事儿都往心头涌,小芝麻过针尖儿,难受极了,非得想明白才能闭眼。可他不光是想,还经常动嘴,后来,柯云璧发现,苦口婆心的结果是屡教不改,不如一脚下去来治标治本,力度什么的她早炉火纯青,非常有效。
然后她老公就乖乖爬回床上,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
然而没闭上嘴。
“……反正都醒着,要不……”
“睡觉。”
“……明白明白。”
……
总之,人生总是有各种曲折。
梁道玄不是不清楚睡觉对于大脑恢复机能有重要作用,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从进了政事堂,这一趋势有增无减。不巧,他进政事堂,正是娶妻后没多久的事,柯云璧被迫承担了一部分他的焦虑。
在这之前,梁道玄没有人半夜说话,就睁着眼睛想完再睡,谁知这时候起,旁边躺了个人,该干完的都干完了,不如有请对方倾听一下自己的烦闷。
倾诉给值得信赖之人,是一种极大的幸福。柯云璧并不是厌烦做这个倾听者,只是她希望在非睡眠时间完成这项工作。显然两个人开始出现时差,最终的调节方式双方都觉得亲厚而又不伤感情,梁道玄偶尔发癫,柯云璧偶尔动手,大家各得其所,夫妻感情未见七年之痒,反而更见亲近。
真好。
梁道玄迈着有些踉跄的步子想。
要是老婆觉少一点,就好更好了。
毕竟他白天守口如瓶,一个字出口前要想千八百次,晚上能倾诉一下,实在过瘾,至于挨不挨这脚,他倒不是很在乎。
相比之下,该出脚时就出脚的挚爱贤妻要比每天白天政事堂对着的几张狐狸老脸要舒服的多。
今天一入政事堂,梁道玄就听说洛王殿下告假。
“殿下怎么了?”他明知故问,面带关切,好像真信了似的。
与他说话的是去年补进政事堂的刑部侍郎邵尔英,此人字雅成,名字取自《尔雅》典故,为人却没有训诂学那般老练鞭辟,大多数时候,作为只比梁道玄大五岁的年轻官吏,他自认没有任何背景,从来都是早到晚走,规规矩矩秉笔,至于问他意见,他从来都是选择一问三不知以求自保。
参知政事有一份额外津贴俸禄,十分可观,梁道玄想,大概邵侍郎为了这份奖金,以后也会赖在政事堂继续明哲保身。
“洛王府上差遣来的人说,殿下犯了痢症,你说这春夏相交的时候,怎么这么爱得这熬人的病,哎……希望殿下早日康复。”邵尔英好像也根本不知道这几天洛王和梅相的冲突一般,以手抚心,关切备至。
看破不说破,梁道玄心想大概洛王是想拖到与梅相在自己和太后见证下摊牌再出现。
这时,徐照白也来了。
如今,徐照白接了王希元的职务,晋为户部尚书,也接了次辅的头衔,可谓如日中天,但他待人接物一如从前,入内室见梁、邵二人以礼起身相迎,笑而示意:“坐吧,天渐渐热了,你们要是觉得不适,就叫人添冰缶,不必介怀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
邵尔英有些微胖,夏初天还没热就开始满头大汗,听了徐照白这么说,立刻表示:“下官失仪了。”
徐照白再看梁道玄:“梁参知,今日这样早,也是暑热难耐睡不安稳么?”
当然不是。
“是,这几日愈发难受,总觉得今年夏日怕是难熬。”
由于梁道玄本职工作少卿官衔没有参知政事高,所以别人称呼他要用加衔,而其他人都是正式工作的头衔更高,自然要叫尚书亦或侍郎了。
不过这个情况,今年或许有些改观。
不一会儿,许黎邕和梅砚山前后脚到堂,见礼过后,外间今日当值的侍诏与侍书把早间整理好的奏呈分类呈上。
梁道玄其实每次看这些人,心情都有些复杂,如果不是政事堂这些人存了自己的心思,他从这一行接触国家各级政务学起真的是挺好的。
“这是今年要考课的京官名单,地方的怎么还没报上来?”梅砚山过了几眼吏部的奏呈,看着几个青袍翰林侍,“回去拟条中书谕,发往各道,催一催。”
“是。”
几人领了工作出去后,梅砚山却看向了梁道玄:“我方才看京官的名录里,梁参知也在?”
“是,正在今年该下官初勘。”梁道玄恭敬回答。
考课吏部每六年自上而下执行一次,有具体时间,具体轮次,跟着国家走。而磨勘则是根据官员的在任时间,进行的私人核查,也是资历的计算,相当于古代官吏的工龄,也会影响官员退休——也就是致仕的待遇,以及在任时晋升的考量。
所有官吏第一个六年的磨勘最为重要,又叫初勘,相当于吏部征信建档,梁道玄当官头一年就进了政事堂挂职,因此今年就要走这个流程了。
“时光荏苒啊……梁参知入政事堂已然六年了。”梅相已有老态,语速却不见慢,笑容慈祥意味渐浓,又道,“都说为官六年一个坎儿,当真不假。”
说得自己好像和他们几个要有七年之痒似的……这些年大家貌合神离不都过来了么,凑合凑合过得了。
梁道玄心里翻白眼,表面上可客气,只道:“谁不说是。经几位指教多年,总要拿出些实绩来。”
平心而论,梁道玄做官的实绩其实都是搞人,他每升一级,就有人落马,今年磨勘如果没出差错,那就要再升,那么……
想想还很期待。
“对了,康国公家的事怎么样了?”徐照白忽然问道。
其实对于上司,询问日常工作再正常不过,但梁道玄就很想问,你们看你们那边那一摞摞正经工作都堆在那呢,哪个不是社稷民生的大事,康国公家大概死绝了都比不上,怎么大家今天忽然这么关心自己的工作啊?
然而他的内心戏是只有老婆才知道的秘密,这里在座的又不是他老婆,他保持得体友善亲和温润的职业微笑,缓缓道:“昨日下官遣辛内侍去看了,一人一个说法,待今日忙完,下官再去查问,总不好过几日夏至夜宴时,君臣同乐,他们把官司带到宫里去圣上面前。”
“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未及施政教,所忧变炎凉啊……前人的诗句今时读来也是隽永。”梅砚山似乎对这个说法很赞同,四时八节不管是宫中还是民间,都是重要的日子,夏至冬至两时均有祭祀,虽不比郊祀隆重,但也不容懈怠,尤其夏至日前,皇帝按照常俗,要启程去京畿道北的行宫别馆避暑,这家人偏在人忙的时候闹,自然沸议惹动。
“那就尽快了解,勿要废礼。”徐照白也笑道。
梅砚山吟诵的是唐人韦江州之名作,也顺带督促了众位抓紧时间不要懈怠,似乎也夹枪带棒阴阳了为私事不肯来上班的洛王。
梁道玄这时候本没打算开口,谁知许黎邕好死不死来了一句:“梅宰执教训得是,咱们是‘因为执勤,不懈朝夕’的职务,才能为圣分忧,若不能,岂不忝居其位?”
并不是引用范晔的《后汉书》就能让阴阳怪气的话语显得更有意义和价值,梁道玄决心用实际行动教会升了尚书的许黎邕这个简单的道理。
“为圣分忧,也得讲一个‘时止则止,时行则行’,方才我们说的夏至日前,应尽则毕,也是这个道理,该做的事做了,不该做的先放一放,才能‘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不然我手上还有不少事情,你看那个预备给圣上选伴读的事,压了多久了,但也不能操之过急不是?有些事,就得等等合适的时机,许尚书说呢?”
你用《后汉书》,我有《易经》,大家都是考试上来的,谁还不能引经据典的阴阳人啊?只是许黎邕每次拍马屁阿谀奉承都让梁道玄有点生理性反胃,加之这件事本就是他主张洛王和梅相先停一停,见面好好坐下好好说的,姓许的倒阴阳起来,真是肚脐眼放屁——不知道怎么响的。
梁道玄的思维不用谨言慎行,经常能想多远有多远,反正嘴和脑子能坚守岗位就行。
这可气坏了许黎邕,然而梁道玄的话里捎带上了梅砚山,且皇帝选伴读的事儿正是梅砚山压下来的,他实在说不出话来,只能假装没听见,实则胡须都在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