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非梦河
女席上,冬榆扁了扁嘴,被秋苓拉着坐回身边,听见冯章为自己分辩的话又乐了出来。这一桌除了春夏秋冬四姐妹,并没有年长的女性亲眷,只几名老妈妈和丫鬟守在一边,大约晏大晏二都早鳏罢了。
林棋冰推断出来,三十三年前大约是夏荻出嫁的三年前,春夏秋冬各自的年龄是从十五到十一,真想不到此夜和乐繁盛,大家谈笑饮酒,三年后竟没了晏府了。
“你看,春杏并不傻,但实在憨得厉害。”迟一婉说道。
春杏和秋苓是林棋冰观察最多的两人,前者是大老太太唯一的血脉,后者则在晏府破家当日原地失踪。
只见春杏也会笑会用筷子挟东西吃,还会用手帕托一下,但她的反应明显比其他姐妹慢一点,说话口齿清晰,但句子总是很简短,只能说一些浅表的话,像个很乖的小孩子,被夏荻笑话了也是傻乐。
林棋冰忽然就想到秋苓拜神得到的两句谒语。
享宴即罪。
不知者可赎。
如果说晏府正如这上元夜宴,是繁华之末群山将倾时的尚在欢笑作乐,然而外界已不聊生,凡是吃了晏府这桌断头饭的人都背负了某种罪过。
那么“不知者”是指谁呢?夏荻冬榆等人作为深闺小姐,并无行动自主权,她们当然不知道时局如何,但后来的结局表明,她们已各自承受罪业,或深埋池泥之底,或飘零府宅之外。
林棋冰无法评判这公平与否,或许那个时代谁的生死都谈不上公平。但她们显然不是“可赎”的“不知者”。
不知者说的会是春杏吗?
她没有足以享受富贵的心智,简单的头脑也不足以记住晏府的种种起落,晏府之于春杏很可能就是停于雪地的飞鸟,吃穿睡觉的本能而已,扑棱棱远飞而去后,也在苍茫的生命中留不下任何痕迹。
只是一个半傻的少女,真的能在那样残酷的时代活下去吗?
夜宴过半,男桌那边已然饱足,晏大老爷咳嗽了两声,说要回房休息,晏二老爷父子也欲离席,冯章本要陪着去前院书房叙话,谁知刚刚还眼睛眉毛的晏二老爷一摆手,竟匆匆推辞,“待会要点花灯,我们都走了冬儿姐妹们难免不乐,你去和她们玩吧。”
说完,晏府的三个男人都急急回了前院,还是晏少爷回头嘱咐了一句,“冯章弟,今日春杏妹妹有些犯咳嗽,请了崔郎中晚间过府来瞧,到时请管事和邓妈妈一并迎送即可,你不必操心。”
冯章拱手应是,晏少爷这才随大伯和亲爹离去。迟一婉有些疑惑,道:
“他们这是干什么去?总不会是尿急吧。而且我没见春杏犯咳嗽,她看着好好的。”
“那三个估计是瘾犯了,家宴也顾不上,回去抽烟膏子了。”林棋冰漠然回答,目光移向春杏,“春杏咳嗽应该也是借口,实则是来看傻病的,不方便当着人直接说出来。”
迟一婉很快转过弯来,这么急慌慌治病,春杏是接近嫁龄了。
事实上,晏府四姐妹中,春杏是那个唯一无依无靠的人,晏二老爷和晏少爷是隔房的堂叔堂哥,晏大老爷却也不是她亲爹——晏大是大老太太死后,大老太爷的续弦所生。
也就是说,晏府不像二三十年前那样有闲钱,能像养活春杏母亲——同样头脑呆笨的晏姑太太——似的养活春杏一辈子在家当小姐了。
此时看病,既是为了把春杏这个包袱顺利甩出去,也是为了试着治一治她这个憨直的样子,否则到外面总难成活。
没一会,筵席被仆人收拾干净,水榭外的小园子里亮起了一阵暖彩,是各色花灯被横排数列,攒成了一面墙。
“【任务3-上元夜宴】游览环节正式开始,请主播们前往花灯园抽取灯谜。”系统声音再次响起。
第183章
“灯谜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要去猜谜吗。”侯志苦恼地揉着下巴。
林棋冰转过头, 只见冬榆已经挽上秋苓,蹦蹦跳跳地往园子里去,冯章跟在最后面, 秋苓则三步一回头, 略带担忧地看向被夏荻带往另一方向的春杏。
而另一条通往临水楼院的廊道内,走来了一名提着药箱的老郎中,手背上有一块醒目的白癍,慈眉善目。
“分头行动,园子里汇合。”林棋冰想了想,还是跟上了夏荻和春杏,打发沐朗等人随冬榆往园子里去。
春杏看病在楼院书房中,一小群人在桌案边坐定,那位邓妈妈态度谦和,笑道:“我们大小姐自小天真稚弱,说病也算不得病,只是劳大夫给看看,这性子还有没有的解。”
老郎中一t阵望闻问切,搭脉过后, 又观察了春杏的反应和言辞, 这才缓缓开口:“敢问大小姐的父辈祖辈是否有类似的妨碍?”
邓妈妈眉头一舒,刚要笑着摇头,却被一旁的夏荻打断道:“有的,大姐姐的母亲和她是一样的病症,只比大姐姐还重许多呢。这其中可有渊源吗?”
这话说得室内气氛一僵, 邓妈妈脸色有些发白,却不敢苛责夏荻,晏大老爷再不成器, 他的独生女也不容仆人呛声,只能默默忍了情绪。
林棋冰倒品出味道来,邓妈妈代表晏府大家长的态度,自然是想给春杏治病,但遮遮掩掩不肯全露家丑,体面还排在春杏的康复之前。
而夏荻虽然横辣直言,却是为了跟大夫说实话,她是真心想治好春杏的。
“唔……有解。”老郎中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实话实说,“大小姐的妨碍有方可解,但法子却有些难。”
邓妈妈笑得轻松,“名材珍药的,我们府上倒也还有些,但请郎中直言,能办来的都不惜一试。”
老郎中压住叹息,看一眼憨率分神的春杏,又看一眼这宅院的雕梁嵌玉,摇了摇头,“倒不需要什么名药,只需三味一器,经年长久地调养着,也就慢慢恢复了。”
“您说。”
“冷炕头,尘间土,瓦舍雨,此三味以人世为灶为炉,烹上个一二十载,服之即可醒转。”老郎中悠哉道。
邓妈妈和夏荻一道皱了眉毛,前者还能忍住,夏荻却已开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叫我姐姐吃土喝雨水?”
老郎中很是无奈,心里清楚多言无用,只是合上药箱,连仆人端来的诊银都没收,径直告辞出门了。
离开前,他到底留下一句话:“但知富贵生疾,贫平醒人呐!”
林棋冰心中震撼,晏府的倒塌原在三年前就被一语成谶了,出自一江湖郎中之口。
只见邓妈妈跟去送客,夏荻的脸色难看极了,也不怪她,郎中的话在梦乡中人听来,近乎于一种诅咒。她拉着春杏往园子里走,边走边低声脆舌道:
“请的什么骗子大夫?咱们不稀罕。杏儿你放心,你这傻病若治不好,以后没人管你,我嫁人也带着你!”
春杏只是乖乖憨笑,说惦记宴后的梅糖和花果子,待会要装些回去吃。
林棋冰跟着姐妹俩一路进了园子,花灯墙垒得两人高,在夜间十分醒目,她看见沐朗站在一盏鲤鱼灯前面,冲她招手,“冰淇淋,快过来,这些灯谜好奇怪啊!”
暖彩灯光将主播们映得朦胧,林棋冰走过去,只见花灯墙边飘着一段字幕。
“猜灯谜游戏开始!此为阴阳灯谜,每盏灯下有一张红纸条和一张白纸条,白纸条内侧写有正确谜底。主播需要在不查看白纸条的前提下,由花灯主题自行猜出谜底,并誊写于红纸条上,若红白相符,则获得一积分。”
“游戏限时30分钟,结束后主播团队获得一积分,则可以脱出【上元夜宴】支线。获得两积分,则可以获得线索道具奖励【来去歌】、【归纸鸢】或【落冰花】三者其一。获得三积分则得其二,四积分则得其三。请做好准备!”
一道清脆的铃响扰动林棋冰等人的耳膜,他们来到灯墙之前,最边上是那盏鲤鱼灯,红艳艳的,四周描了水草,活灵活现十分精致。
“这不就是很传统的鲤鱼灯吗?”迟一婉有些不解,“年年有余?鱼跃龙门?”
林棋冰看了一眼,摇摇头,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仔细观察一番后,她沉声说道:“你们看,这些水草可能不仅代表背景装饰,鲤鱼的上下左右都有它们。”
“而且鲤鱼的位置很特殊,下面用灰褐色铺了一层,代表水底的泥沙,而头顶则不见天光,反而隐隐透出绿色。”
侯志眯着眼睛看过去,抬起头,“绿色也还好吧?青碧色也能代表天空啊。”
“那这些线条是怎么回事。”林棋冰点了点鲤鱼灯最上方那抹碧色,里面竟真的用笔勾了若干道线条,显得凌乱而不起眼,被后面的蜡烛一晃的确难看清。
沐朗睁大了眼睛,“这……这是荷叶荷花根茎的样子吧?纵横交错,而且是从水底视角往上看的。”
水底,泥沙,荷花池,鲤鱼是红色的……
林棋冰点点头,从灯墙架子旁拿起毛笔,在鲤鱼灯垂出的红条子上写了两个字。
夏荻。
一声清脆铃响,所有人眼前都晃过一个画面,红绸如鱼尾被水荡开,一具面色森白的尸体在水中缓缓下沉,最终坠入池底软泥的怀抱。
红鲤鱼灯瞬间震动起来,底下的白纸条被抖得翻了面,上面是三个字:晏夏荻。
只是一边是红纸黑字,另一边是白纸黑字,如同喜丧双联。
两相对合,林棋冰等人头顶的积分数从零变成一,大家精神一振,这代表他们有脱出支线的权利了。
一群人又走到第二盏灯旁边,这盏灯是一只金猪,看上去喜气洋洋的,非常吉利。
“猪头啊,我想起冰之前遭遇的那个厨房猪鬼了。”迟一婉看了一眼那纸糊的猪头,倒还挺可爱的,只是猪眼半睁半闭,嘴角尖缝上翘,显得有些诡异,“会不会是晏府中的哪个人?”
林棋冰一下子想起来,在梦境中冬榆姐妹曾经提到过,晏少爷被一枪打死了,晏大老爷突然发病猝死了,而晏二老爷还活着,他的去向是……被军痞头子关进了厨房!
红纸条上“唰唰”写了晏二老爷这四个字,林棋冰理直气壮,剧本到现在的所有线索都没提过晏府男人的名字,她写个指向性明确的代称又有何妨。
第二次铃声响起,又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画面。
——晏府大厨房里,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在翻东西吃,他全身都在颤抖,怀里抱着一只生猪头,猪头已经腐败了,黄汤从猪眼皮下面淌出来。
男人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再也忍不住饥饿,埋首狠狠地咬向了猪头,发出痛苦煎熬的“啊呃”一声,但他越吃越猛,就好像没有味觉一样。
从侧后面露出的胡须款式来看,他应该是晏二老爷。
“噫,腐肉也吃这么香,他舌头坏了吗?”侯志又想哕了。
胡九万叹气道:“烟鬼的味觉都退化了,而且你没看见,他身上一直在抖吗?瘾犯了啊。”
金猪灯下面的白纸条也转了过来,写着“晏英铭”,应该是晏二老爷的名字。
军痞头子打进晏府后,临时被上峰叫走,估计是把关在厨房里的晏二老爷忘了个干净,也不知厨房外是否有人看守,或者锁成了什么样子,总之晏二最后竟没能出来,饿死或者被腐猪头毒死在了厨房里。
“等等,我发现了盲区。”王老板认真道:“就算晏府仆人都忙着逃难,把这个二老爷抛到脑后了,可冬榆和春杏是他的亲闺女和堂侄女,还有冯章是他准女婿,他们仨既然逃出去了,怎么后来没回来看看,好歹把晏二救出来啊。”
对哦,如果说晏二是没人管才死在厨房里的,说明救他不用筹银子通关系,回来开个门就好了呀。
冬榆和春杏逃出去之后,一定遇到了事情,导致这一走再也没能回来。
“也可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吧。”胡九万苍凉道。
叶老板没什么波动,“又或许是军痞头子离了晏府,虽然没人照管厨房,但府门口被兵丁把守了,不许外人出入,所以冬榆三个才没能回来。”
时间还有二十二分钟,主播们加速移向下一盏灯,是一盏纸鸢灯,燕子形状装饰有香草和牡丹,燕尾如剪,俏丽非凡。
“纸鸢,刚刚冬榆不是和冯章要纸鸢来着?”迟一婉的记性又好又坏,“而且我记得冬榆的闺房里就有一套放纸鸢的瓷人,一共四个瓷人,其中一个的纸鸢还丢了。”
叶老板点头,“对对,最开始十月初六的血字就是写在纸鸢下面的,像是传递某种暗语。”
这么看来,纸鸢很有可能是属于冬榆和冯章的信物,而那个十月初六后来也被印证了,是三十年前冬榆和冯章幽会甚至私奔的日期,只是恰好和夏荻出嫁的日子相合。
所以这盏纸鸢灯的谜底,到底是冯章还是冬榆?
正确概率是二分之一,林棋冰不愿赌,还是从头到尾重新看了一遍纸鸢灯,细节的确有蹊跷之处。
“你们看这t里,燕子头顶这朵花里面藏了东西。”林棋冰指向纸鸢灯顶部,“是一支毛笔和一方砚台,代指笔墨。”
“冯章是少年举人青年进士,可能寓意着他那个时期的科举很顺利。”沐朗跟着说。
而在纸鸢翅膀上的花团中,却斜支出一把枪,枪口正对纸鸢头部,林棋冰淡声道:“枪代表战乱,很符合那个时代的特征。”
“是哦。你们记不记得冬榆那块镜子里的场景?她戴着白花跪在坟墓之前,说'冯章你在哪'。”侯志猛拍大腿。
“会不会冯章在战乱中被打死了,或者乱世参军后牺牲了?可冬榆为什么要呼唤冯章呢?难道冯章不知去向了吗,那坟墓里埋的人是谁?”这个问题之前就没讨论出结果。
叶老板眸光一沉,“既然冬榆戴孝,那么说明死的是她家人,可能是冯章不知去向后,春杏没了?”
林棋冰没有插话,而是继续往下看,纸鸢的腰部和尾部也有花团装饰,上者的花团背后藏了一座山,而山脚下萦绕着极长极曲折的道路,如果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简单的青山绿水图呢。
而纸鸢尾部则题了两句半文半白的诗:岁末天寒风回燕,旧梁相栖两不知。
“哎,那山水长路可能暗喻冬榆和冯章真的失散了,而后面那句诗则代表两人在互相寻找的一生中,曾经擦肩而过,但到底成了陌路人,对吗?”沐朗有些难过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