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紫
他将包裹袋子拎进了屋,屋子也没有锁,他们这样的下放人员,根本就没有隐私。
等他回到地里,周围同是下放的人都羡慕的看着他,问他:“是你家人寄来的?”
张济生也笑道:“是我妹妹寄来的。”
他们同住一个屋子,根本瞒不住,也没有必要隐瞒。
同样在地里干活的一个老人感叹地说:“家人没事就好啊!”
能够寄东西过来,说明她是有余力的,有余力,就证明她是平安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消息呢?
张济生笑着道:“我妹妹给我寄了些老家的笋干和小鱼干,晚上可以用笋干蒸些小鱼干。”
此话一出,地里干活的其他人脸上难得的露出一抹笑来,“那真是托你妹妹的福了。”
他们在这里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鱼了,他们都好几年没有占过鱼腥是什么味儿了。
傍晚他妻子带着孩子从山上回来,听到小姑子给他们寄了东西,也十分惊讶,“玉生寄东西来了?有信吗?我看看!”
她和小姑子张玉生从小一起长大,敢情很好,听到小姑子的消息,他妻子忙过来拿信,就着火把昏黄的灯光把信看完,看完忍不住又是一阵哭,哭完又笑:“这下不用担心了!”
他们虽不知道小姑子下放后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但很明显,她现在是平安的,只要知道远方的亲人还活着,光是这一个消息,就足够慰藉他们了。
笋干被压的很实,他们十几个人吃饭,笋干还要不少,好在笋干泡发后会膨胀出很多来,只是在拿笋干的时候,张济生妻子发现不对,伸手在装着笋干的麻布袋子里掏了掏,居然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来,她也不敢声张,悄悄拿在手心里,放入口袋,直到第二天远离了人群,才悄悄将这个发现告诉了张济生。
张济生打开瓶子,掏出里面白纸包的几包药,看到纸条外面写的字,才知道是西药。
她怕他们下放的地方太过荒凉,又是带着孩子来的,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找不到药,特意在笋干里面藏了些特效的西药给他们。
此时也不拘药放久了会不会过期了,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有药总比没有药强。
“看来妹妹在那边真的不用担心了。”张济生感叹地说。
只希望这样黑暗的日子能够都熬过去,兄妹俩还有再见面的那天。
可惜,他回不了信。
张医生一直在等她哥哥的回信,她虽下放到了临河大队来,却不知道大西北、湖建、更偏远地方是什么模样,她哥他们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明知道她可能等不到回信,可总是忍不住等待,又担心她寄过去的东西她哥能不能收到,又怕她藏在笋干中的药瓶会不会被人发现,给许明月带来麻烦。
一日日的没有消息,她就一日日的着急。
“也不知道哥哥嫂子他们收到了信没有。”她心里着急,还不能表现出来,她怕让许明月看出来,许明月又要冒着风险帮她寄东西。
那一袋子的笋干和蕨菜干不值什么,那两条四五斤重的大鲤鱼和小鱼干在这时代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只是为了让她的包裹顺利到她哥哥手中,哪怕明知道这些咸鱼和小鱼干会中途被人拿走,她还是放了那样大的两条晒干的大咸鱼在里面。
等了一个多月,她日日目光眺望大河的另一端,像是要透过这条波光粼粼的大河,穿过远处的山脉,翻山越岭,到达世界的另一端,看到她亲人的近况。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白杏的肚子一天比一天的大,眼看着应该是快到预产期了。
两个月的时间,临河大队卫生院总算是建起来了,为了方便临河大队的人来临河卫生院来求医,卫生院的地址也是建在了荒山上,一来是荒山的位置足够的大,二来是荒山正好处于江家村和许家村中间的位置,不论是隔壁建设大队的汪家村,还是江家村上面的施、胡、万、小江家村,乃至更远些的石涧大队,过来看病的话,位置都十分合适。
卫生院建的还不小,为了防止洪水,卫生院特意建了小两层,一楼是看诊室、输液室、手术室,二楼有病房、药房。
是的,手术室,两个多月时间,江天旺分为了好几次,陆陆续续的,终于将这个年代手术室能够送来的东西都送齐了,最重要的是,临河大队终于有了生产用的产钳。
产钳的出现实际上很早,它的出现对产妇和初生儿来说可以说里程碑式的的进步,可在这年代的普及却很低,许明月是问了张医生后,才知道临河大队这边根本没有产钳,张医生自然也没有产钳。
在张医生没来临河大队前,临河大队都是用最原始的接生婆接生,使用的接生方法用的是玄学方法。
比如如果产妇产道狭窄,不好生产,就用斧头去砍绳索,去井边砍井口,意为砍断孩子的脐带,砍开产妇的产道,助产妇生产。
消毒这种事情更是没有,通常接生婆用抹布擦擦手,更有甚者,直接在衣摆上随手擦两下,就伸手进入产道里进行接生。
这些过去许明月并不知道,哪怕是她嫂子赵红莲生产,她没有进产房,也是不知道本地接生婆是怎么接生的,还是老太太、赵红莲怕她多年未生产,又看到白杏那样子紧张,和她说起女子生产之事,她才知道本地接生婆的可怕之处。
当初赵红莲第一次生产时,张医生不在,是许明月坚持让她每天用她带来的碘伏消毒。
后来她生长子许爱国,次子许爱党时,张医生来了蒲河口,给她接生,赵红莲才明白张医生和接生婆的不同,过来和许明月说。
许明月听到此事,连忙去炭山那边照着产钳的模样,打造了好几把产钳,和张医生商量,让她推广一下本地的接生常识,为此还在张医生的口述下,帮忙写了一份《接生守则》,贴在卫生所的的走廊上,还将接生守则印成册子,组织起本地的接生婆去扫盲班进行扫盲,不论是原来的接生婆,还是愿意去学这门技术的人,都可以去学。
原本本地接生婆还想着自己一把年纪了,不知道接生过多少孩子,还用得着去学?
俗话说,儿奔生,母奔死,女子生产本就是在鬼门关前奔命,女人生产意外死亡,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又哪里需要特意去学习?
可看到以前没接生过,想学接生知识的人,都能去学,本地的接生婆们就坐不住了,也进了扫盲班系统学习接生守则。
接生守则第一条,就是要消毒!
剪刀要用开水煮过,禁止伸手进产妇阴门及戳破阴门等等。
张医生怕这些中年妇人们记不住,还特意总结出六要,六不许,让她们背下来。注①
就在张医生给产妇们科普和普及教学接生守则时,白杏的生产期也终于到了。
由于白杏怀相极差,卫生院一建好,张医生和她的学徒们,就带着白杏和另一位孕妇住到了卫生院里。
卫生院是有张医生单独的房间,她的学徒们也有一间十人间的宿舍,白杏和另一位知青孕妇就暂时住在医院的病房内,为了方便白杏生产时能及时救治,白杏的病房就临时放置在手术室的边上,一旦她发动,就能立刻送入手术室兼产房。
好在白杏是上午发动的,张医生的几个学徒中,有两个学徒经过三年的学习,已经有三个年龄已经十五六岁,可以作为张医生的助手来帮她了。
许明月还想去帮忙,被赵红莲等人拦住,生怕她因为白杏生产的事情吓到,影响到她自己。
毕竟张医生都说了,白杏这一胎极为凶险,怕她出什么事。
别人不敢拦,赵红莲作为她的嫂子却不怕,拦在她面前抱着她,不让她出荒山的院子,喊着:“我滴姑奶奶哎,你现在有身子,冲撞到了怎么办?你不想想你自己,你还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啊?你和大姑爷这么多年才怀了这一胎,你也心疼心疼大姑爷,心疼心疼阿锦!再说了,你又不是医生,你过去不是添乱吗?卫生院里有张医生,你就安安心心的在家坐着吧!”
她强硬的把许明月摁在椅子上坐下,不许她去。
孟福生同样坐在她身边,拉着她。
赵红莲见有孟福生守着她,她干脆起身把前后门都关了起来。
许明月无奈,“我只是去院子里坐着,看有没有帮忙的地方。”
“没有!没有你能帮忙的地方!”赵红莲斩钉截铁地说:“你能帮的最大的忙,就是坐在家里,照顾好你自己!”
许明月就坐在家中,透过玻璃窗,看向窗外如今已是郁郁葱葱的枸杞疼。
张医生见许明月家院墙墙角处种了枸杞,也在卫生所的院子的墙角边还种了不少本地的野生枸杞,想着到了六七月份,枸杞果子长出来,既可以当做水果零食,也能采摘了,制成枸杞干,泡水喝益精明目。
和许明月家、知青点不同的是,卫生院从里到外,墙面全都是刷成了石灰白,楼梯、地面、院子则全都铺上了水泥,日常在院子里晒一些草药也清爽干净。
此时白杏和张医生她们都在产房内,等待着白杏生产。
该做的准备她们都已经做好,要是真运气那么不好,遭遇到最坏的那种情况……
一直到天黑,拉到产房内的几个百瓦大灯泡全都亮了起来,照的整个卫生所的产房都亮如白昼。
直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生响起,不多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兴奋的跑到许明月家来报喜:“生了!生了一个男娃!”
已经坐在屋檐下等待了许久的许明月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院子门前问小姑娘:“白杏呢?白杏怎么样了?”
第335章 小姑娘就是临河大队的……
小姑娘就是临河大队的, 跟着张医生当了三年学徒,性子活泼了很多,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用力点头:“人没事呢,平安!”
许明月点头, 笑着说:“那就好, 辛苦你们了。”
她从口袋, 实际上是从车里拿了两颗糖果给小姑娘,把小姑娘喜的眼睛都瞪大了,想拒绝, 可又实在忍不住糖果的诱惑,她左右看了看没人,放在口袋里, 到了没人的地方,剥开一个咬小半口放入嘴里, 甜的她忍不住快活的眯起了眼睛。
她将剩下的糖果重新包在糖纸里,又快速的跑了回去。
赵红莲站在许明月身边, 笑着道:“这下放心了吧?”
怎么可能放心?孩子出生后,并不完全就安全了,之后的两小时到二十四小时内依然有大出血的风险, 并不是孩子顺利生下来就没事了的, 白杏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 还有大好的未来, 她的人生才是如初生的太阳,最为耀眼的时候,却经历了她在这个年纪本不该遭遇的生命的风险,又如何放心?
许明月笑着道:“我现在可以去看看了吧?”
她想知道关于这个初生儿, 白杏是怎么想的,她是想自己养,还是送人。
要是许明月自己的想法,最好不要自己养,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会不断的提醒着她,曾经遭遇过什么。
许明月到卫生院的时候,小婴儿已经被包好了,并未放在产房和白杏放在一起,张医生还在产房中,在给白杏揉肚子,还要把胎盘揉出来,院子里全都是白杏痛苦的惨叫声,听的赵红莲跟在许明月身边不停的说:“叫你别来别来!”
她生怕许明月听到吓到,影响到她自己生产。
许明月回头朝她笑:“我又不是没经历过。”
赵红莲叹气。
不过这里确实用不到许明月,许明月只在这里待了一会儿,就跟着孟福生去山上了。
现在已经四月份,临河大队家门口的山头已经全部被收拾了出来,开始种茶树了,现在放眼临河大队的几个山头,高大遮阳的树木基本都没了,光秃秃的全是刚种下的茶树。
不光是山上,还有山脚下菜地间的田埂上,道路旁,房前屋后,只要能种东西的地方,都种上了。
见她到来,同样在干活的许红桦放下手里的锄头,抬起胳膊,用肩膀处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对许明月说:“茶叶哎,是按照你的要求种下去了哎,选的都是我们当地的好苗,种下去后能不能卖掉就不晓得唻!”
他抬头仰望火炉山,火炉山因山顶一个巨大的类似炉子状的巨石而得名,“今年的茶叶已经在采摘了,已经按照你说的,送了一部分到供销社,给江县长也送了一批去,也不晓得卖不卖的掉。”
本地就产茶,家家户户都有几棵茶树,基本没有买茶的,想喝茶自己家摘了自己家喝,还能有多余的出来送人。
现在钱多难挣,又有多少人家有余钱买茶叶喝呢?
许明月道:“先摘吧,茶山再不打理,都要荒了。”
江地主家的茶山自江地主被打倒后,就成了无主之物,无人打理之下,这几年已经是荒草丛生。
她倒是想再跑两趟省城,却被张医生和孟福生拦住没让去,主要是这时代的路和前世的柏油马路不同,十分颠簸,路上还可能遭遇到拦路打劫的危险,那么远的路,谁敢让她去?再说,又不是没人了,啥事都要自己亲自跑?
加上这段时间江天旺一直在为临河大队跑手术器材的事,茶叶的事情就一起交给了江天旺在跑。
其实在许明月看来,茶叶的事情还是小事,最主要的还是包装。
本地茶叶的包装实在太粗糙了,就是一个大大的铁皮罐子,放入茶叶,带去省城称斤卖。
许明月和江天旺提过,让他在省城找一找有没有包装厂,江天旺的反应是:“我们卖的是茶叶又不是包装?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有什么用?费那个钱,还费劲!”
时代不一样,人的想法也不一样,在江天旺看来,现在市面上现有的茶叶中,铁皮盒子包装的茶叶是最好的,买茶还能得个铁皮盒子,茶叶喝完了,铁皮盒子用来装别的东西都实用,再买茶叶也不用买铁皮盒子包装的好茶,随便称点散茶,装在铁皮盒子里,多实在?
江天旺觉得,他的想法一定代表了现在大部分人的想法!
当然,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铁皮盒子问题,而是他们的茶叶就连散装称重,都不一定卖的出去。
许明月自己倒是去邻市和吴城找过,都没有所谓的包装厂,邻市倒是可以定制陶罐和瓷罐,像后世各种漂亮的塑料袋,各种礼盒,都没有。
许明月想着还是要找到合适的包装厂,设计一款适合的LOGO,形成固定的品牌,把品牌打出去。
就好似西湖龙井,黄山毛峰,大家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是好茶,愿意为这个茶花这个钱,他们这里的茶没有名声,没有品牌,别人一看是无名无牌的地方生产出来的茶,首先卖不上价不说,别人还把你的茶当成最差的茶,都不愿意买。
这也是他们这里的茶目前的一个困境,这个时代和前世可以自由贸易,做广告,做包装的时代不同,这个时代的限制非常多,首先就是一个简单的包装问题,就难到了许明月。
国内的包装行业到八十年代才开始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