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紫
他又看了眼大水沟对面吊起来的竹桥,知道这竹桥应该就是对面住的人日常出行时放下来过桥用的,回家时再收起来。
他也不疑有他,朝着荒山的院子先喊了两声,看有没有人出来给他把竹桥放下来:“孟福生!孟福生!”
喊了两声没人应。
大娘说:“这个时间点,都出去干活唻!”
范智博心想,出去干活了,那竹桥是怎么收回去的?难不成是自家表哥在乡下娶的老婆?
由于语言障碍,他也没和大娘多说,打算先去表格家里等着。
看着大娘坐在大水沟边,初冬时节,脚就这么在大水沟的水里摆弄着,洗着脚上的淤泥,也脱下了鞋袜,小心翼翼的踩到大水沟中。
大水沟里的水,和竹子河里的水涨水落是一致的,冬季竹子河水落而石出,大水沟也一样,只在底部有浅浅的一层水,水是肉眼可见的浅,他赤着脚小心的踩下去,水只到他膝盖上面一些,可他依然不太适应本地初冬的环境,被冻的一哆嗦,双手拿着鞋袜,抓着卷到大腿的裤腿,一点一点的淌水过大水沟。
就在他小心翼翼的淌水过大水沟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从田地间走到岸上来,站在水泥马路上,看着范智博淌水过大河沟,一个个轻声的指指点点,笑着说着什么。
范智博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对,又听不懂本地方言,只过了大水沟后,拽着河沟边上的野生枸杞藤,往岸上爬,不想野生的枸杞藤蔓是有刺的,不妨之下,被藤蔓上的刺扎了个正着,藤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岸上又是传来一阵笑声。
有个大娘就高声喊:“孟技术员!孟技术员!你家有客人来了!”
大娘嗓门出奇的洪亮!
许明月这么多年书记当下来,本地人都习惯了喊她‘许书记’了,现在她不当书记了,大家也改不过来称呼,总觉得‘书记’二字,只有许明月能当得起她们这样称呼。
范智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了岸,也顾不得岸边的草地脏不脏,坐在草地上,学着之前中年妇人的模样,脚在水里摆动着,清洗干净,也顾不得脚是湿的了,直接在裤腿上擦了擦,穿上袜子,就套进皮鞋里,起身去敲院子门。
许明月和孟福生都在家里。
十一月份,天光已经不像夏日那么亮,许明月要复习功课,白天还要开着电灯,书桌就摆放在窗户边,孟福生就坐在她旁边,遇到她不会的题,就教她。
他这么多年给阿锦辅导作业,相当于他自己把初高中的课本又重新吃透了一遍,教许明月毫不费力。
许明月欠缺的不是数理化自动丛书上的内容,这一部分内容,包括英语在内,她只需复习一遍,基本就会了,她真正欠缺的,是这个时代意识形态的知识。
日常不会,只需要会《主席语录》《红色宝贝书》之类,会喊口号,日常便也够用了,可考试不一样,这时代的书,从语文,到数理化自动丛书,再到其他考试类的书籍,都和许明月前世所学,差距巨大,大到你看了这个时代的书籍后,对于后世这个年代的人,和几十年后的年轻思想完全不一样,你都不会感觉到有丝毫的奇怪,因为他们自小接受的教育,和几十年后的教材内容,就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就好比是许明月几十年接受的都是几十年后的思想教育,现在不管她接不接受,都要全部换掉,重新学习,有些内容她是认同的,有些内容她是不认同的,却必须背,必须学,必须在考试中写出来。
这个过程是比较痛苦的。
自从他们家闭门谢客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来打扰他们了,即使有人在外面喊门,没有特别的事,他们也不开门,久而久之,就没人来了。
除了许凤台和江春水。
江春水是现在临河大队的大队支书,原大队支书也被调到公社里,担任公社干部去了。
江春水就是十几年前,和许明月一起,考上记工员的那位江家村的初中生,十几年时间过去,他如今也三十岁,从记工员,到小队长,再到如今的大队支书。
原本外面大娘的喊声,许明月和孟福生是不打算理会的,可听到是有客人来了,许明月还是推了推孟福生,让他去开门。
阿锦在蒲河口的研究所,阿瑟在临河小学里上学,家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孟福生走到院子门口,刚打开院子的门,就看到正要举起手敲门的范智博。
范智博比孟福生小了好几岁,那十年动荡期间,他也是跟着红小兵四处串联,他脑子比较活,这些年一直过的还算不错。
在他想象当中,自己的表哥应该和这么多年他见到的许许多多被迫害的知识分子一样,满头白发,或者头发花白,人瘦的像根竹竿,脸上完全没有了精气神。
哪怕他已经从父亲那里听说了,表哥在乡下已经结婚,他脑海中,表哥依然是一个颓废的中年人。
可他看到的孟福生和他想象当中,被岁月和生活折磨的形容枯槁的男人,完全不沾边。
他梳着干净整洁的三七分的头发,里面穿着一件灰色衬衫,外面穿着一件深色的薄款羊毛衫,衬衫的领口从羊毛衫的领口里露出来,下面穿着一条灰色长裤,身材精瘦而颀长,面容俊美的不光不见半分苍老,那一双沉静如渊的眼睛也温和了许多。
主要是,眼里有光。
这十多年来,他见过太多太多的人,有些人的苍老,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一瞬间心死了,心灰意冷,眼里的光芒便灭了。
他一时间竟有些欣喜,眼眶发热:“哥!”
他先是看孟福生的脸,接着条件反射的去看孟福生的腿。
孟福生下乡到这个地方来,有些手续还是他办的,孟福生走的时候,腿是断了的,他知道。
哪怕他已经尽力为孟福生找了中医开了药,给腿上用桦树皮捆绑固定住,稳住骨头不移位,可路上的变故太多了,就连他都不知道,表哥下乡后会如何。
有时候他只庆幸表哥下去的早,是以技术员的身份下乡的,不是如后来那些人那样,以劳改犯的身份。
要是再迟两年,表哥能不能活着他都不知道。
那些年,死了太多的人。
孟福生见到他也有一瞬间的惊诧,却又好似在意料之中,多年未见亲人,他也只是打开了院门,身体侧着招呼他,“进来吧。”
“哎!”
范智博裤腿有些湿了,腿上有些冷飕飕的,赶紧钻进了院门。
转身关门的时候,就看到大河沟对岸的水泥马路上,好奇的站着许多看热闹的村里人。
他举手朝这些人打了个招呼,就关上院门,跟着孟福生往院子里走了。
孟福生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他看着孟福生的腿,见他的腿走路与常人完全一样,丝毫看不出这条腿曾经被打断,骨头碎裂,稍有差池就可能落下终身残疾。
他松了口气,又打量着院子周围。
菜园子里只剩下萝卜、香菜、白菜等一些蔬菜,倒是院子的枝头上,火红的柿子和成熟爆开的板栗,挂满枝头,地上还有几只被鸟雀啄下来,落到地面上的红柿子和板栗壳。
这些落下的板栗和板栗壳,都是要扫回去的,板栗烤着吃、煮着吃、炒着吃都很粉糯香甜,板栗壳可以作为冬季火盆烤火用的原料。
孟福生走到廊下,拎个竹椅给范智博,又拿了双乡下的布鞋给他换上,自己坐到一旁的摇椅上,身体闲适地摇晃了两下,抬眼看他:“你怎么来了?”
范智博仔细的打量着孟福生的神情,判断他在乡下结婚,娶了一个乡下女人,是被逼无奈,还是什么状况和心理,说:“我爸都回京城一段时日了,我见你还没回来,就过来接你呗~!”他朝着屋内看了一眼:“怎么没见我嫂子?”
他说这话时,眼睛紧紧盯着孟福生的神情。
只见孟福生唇角漾起一个浅浅的笑意,眉眼都跟着柔和了许多,说:“你嫂子在复习功课,下个月就高考了。”
*
孟技术员的家人开着小汽车来接他回家的事,瞬间传遍了整个临河大队。
有人好奇的去大队部下面的稻场上,近距离的看着小汽车,有的还伸手小心的摸一摸,摸完一连激动。
有的则捧着饭碗,站在大队部的门口,朝荒山看,看那人什么时候出来,是他自己走的,还是带着孟福生一起走的。
他们都估计,应该是一起走的。
孟技术员要是不想走,许书记又怎会辞去书记一职,一大把年纪了,还和大队里的娃娃们一起,去参加那什么高考?
*
许明月原本以为是村里的人,要么是大队部的人来找她,没想到孟福生出去后,好一会儿都没进来叫她,反而是过了许久之后,才轻轻推了房门进来,“我表弟来了,你要出来见见吗?”
许明月唯一知道的他的亲人,就是之前一直在蒲河口养猪场研究猪饲料、鸡鸭饲料的范教授,除此之外,这么多年没有他家人的任何讯息。
突然听到他表弟来了,她还有些惊讶,略微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笔,把胳膊向后拉伸,对孟福生说:“帮我向后压一压胳膊。”
做了一天的题,看了一天的书,脖子僵硬,胳膊也僵硬。
孟福生先是帮她捏了捏脖子,然后将她抬起的两只胳膊向后拉伸。
他们的房门没关,范智博见表哥进了屋子,就不见人出来,还以为他和嫂子吵起来了,探头一看,就看到他过去宛若谪仙人般的表哥,正站在一个相貌温婉大气的女人背后,抓着她的两只胳膊,往后拉。
*
“怎么样?怎么样?孟技术员走了吗?”村里一直在探头探脑看着荒山的人,相互扒拉着打探消息。
“吵起来没有?快去喊大队长,多叫几个人来,要是打起来了,别让书记吃了亏,咱可不能让书记被欺负了!”
“还没呢,啥动静也听不到!”
“有哭声没有?听听有没有哭声!”有人着急地说。
“你以为书记是你啊?那可是咱公社的一把手,哪里会哭哭啼啼的?”他们是怎么也想不出来许书记哭着的模样。
“书记又怎么样?书记也是女人,女人被离婚,哪有不哭的?”有男同志不屑地反驳。
一直到临河小学放学,阿瑟放学回到了家,众人依然没有看到听在大队部下面稻场的汽车离开。
第372章 临河小学放学,阿瑟和……
临河小学放学, 阿瑟和赵贵芳两人往荒山的家走,从学校门口的石桥上过去,往荒山上走, 还没到家呢,路上就看到了不少从田地里回来不回家, 蹲在距离她家水沟不远的地方洗手洗脚的人。
看到她放学, 都忙小声的喊她:“阿瑟, 你过来!”
本地方言中的‘阿瑟’发音和普通话是一样的,只是带着一些卷舌音,听起来就特别像‘阿sir’。
他们神情神秘又紧张, 搞得像地下党接头一样,让阿瑟也不由的好奇起来,走到大水沟下面, 探着头过去小声的问她们:“有事吗?”
“有事!咋没事?”喊她的大娘们隔着大水沟,满脸严肃的压低声音说:“今天有个开小汽车的人去你家了!”她左右张望一下, 看看周围全都探着头看热闹的人,低声说:“估摸着是来接你阿爸回城的!你快回去看看你阿妈怎么样了, 叫她别动气,知道不?要是你阿爸要跟接他的人走,你就抱着你阿爸的大腿哭, 不让他走!”
在众人看来, 阿瑟是孟福生的亲生女儿, 他们夫妻俩从小是怎么宠阿瑟的, 他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只要周末他们夫妻两个回到临河大队,阿瑟要么被孟福生抱在怀里,要么骑在孟福生肩膀上, 等稍微大一点,就是牵着,可以说是被孟福生一手养大的。
他就是再想回去,能对这个小女儿没感情?
她们用她们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和人生智慧教阿瑟:“你阿爸要是走了,你和阿锦就没爸了,你可千万不能让你阿爸走,知道没有?”
阿瑟一头雾水的从直起身,又抓着大水沟梯形的斜坡上的蒿草爬上去,赵贵芳在上面拉她,上去后两人背着小书包往家走。
她们说的话,赵贵芳也听到了,有些紧张的看着阿瑟。
阿瑟倒是平静的很,一点紧张的情绪都没有,她甚至都不信大娘们的话,即使是真的有人来接爸爸回城,也不会和大娘们说的一样。
这就是一个自小在全部的爱中长大的孩子的安全感。
到了家门口,都不用她敲门,院子门就自动打开了,是许明月。
阿瑟想到那些大娘们说的话,很自然的张开了双臂,许明月顺着她的动作,就将她抱了起来,又摸了摸赵贵芳的头,关上院门看了眼都下工了,还在大水沟周围不愿意回去的队员和村民们,喊了一声:“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吃晚饭?电费收少了是不是?”
现在临河大队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按上了电灯,以前电费是按照每家每户安装电灯的数量和瓦数收电费,这两年随着电表的出现,国家收电费的标准更合理了,按照每家每户实际用了多少电来收取电费。
有些省钱的人家,就尽量天黑之前把洗漱吃饭的事情全都做完,这样每个月的电费就可以省下好几毛钱。
一听说电费,原本还围在荒山周围看热闹的人,都赶紧穿上草鞋,放下卷起的裤脚回家吃饭了。
主要是她们看到了许明月,还是那么中气十足,一点都不像受伤的模样。
许明月抱了阿瑟进屋,走到廊檐下将她放下来,问两个小姑娘今天在学校的情况,“今天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吗?”
阿瑟快速的和许明月分享了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头就迫不及待的朝里面看,没有在堂屋看到陌生人,倒是闻到了从厨房传出来的饭菜的香味,知道肯定是爸爸在厨房做饭,把小书包往家里的书包架上一放,就赶紧往厨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