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西坡喵
目送常家的马车消失在视野后,许栀和拎着梅花,循着薛娘子提醒的方向寻找。欧阳家的酒窖就在京西一带,门口伫立写着“欧阳”两个字的旌旗。
是个不像是汴京样式的小院。
小院周围用草木和篱笆围着,没有用砖石,屋顶上面盖着芦苇和莎草,颇有几分古意。
如果没有硕大的“欧阳”二字,说是一个山村小院也未尝不可。
许栀和听到了小院当中刨木头的声响,她走到竹篙搭起的院门前叩门,抬高声音问:“桑伯在吗?”
刨木头的声音停下。
片刻后,一个看着六十多岁的老汉儿拉开了竹门,他看着清癯瘦小,鬓发斑白,但精神气尚可。他上下打量了许栀和一圈,问:“你便是薛娘子提到的人?”
眼前还不到她眉毛高,但被他提问的时候,许栀和下意识绷直了脊背,回答:“是,欧阳学士和薛娘子将梅酒、桃花酒和青梅酒的酒方告知于我,说我闲暇时候可以在君山附近的酒窖酿酒,看守酒窖的人称为‘桑伯’。”
老汉儿眯起眼睛,这话和薛娘子临走的时候说的一模一样,他放下了心中的戒心,算是认可来者的身份。
“我姓桑,叫什么已经不大记得,你跟着一道喊桑伯就是。”老汉儿让开半个身位,让许栀和跟着一道进来。
院中陈设简单,一张上了岁数的木桌,一棵刚刚吐芽的老树,还有一黄一黑两只狸花猫,懒洋洋地趴在茅草屋顶。姿态闲适,竖起的瞳孔却一动不动注视着进入院子的许栀和。
许栀和忍不住多望了一眼。
眼前的桑伯停下了脚步,他端起桌上装了水的竹筒喝了一口水,“那两只狸奴不咬人,你别怕。”
许栀和有种被抓包的羞赧,她说:“我不怕。”
确实不怕,只想伸手摸摸。
茅草房虽然看着潦草,但是那两只狸花猫被养的很好,一看就是得到了很好的照顾。肚皮圆润,毛发在阳光下光泽柔顺,看着手感就好。
桑伯唔了一声,不知信没信。
但这都不是重点。
他瞥了一眼许栀和抱在怀中的葛布包,又看了一眼她鞋边沾着的泥土和梅花花瓣,静静问:“里头装的梅花?”
第117章
许栀和点了点头,“刚刚从君山上采下来的,正新鲜。”
桑伯让她摊开葛布包袱,露出里面夺目的红梅出来,他俯下身,凑得更近了一些,半响后瓮声瓮气道:“欧阳没和你说过时辰吗?想要梅花酒的味道清冽,最好在寅时之初摘下。”
越说,话语之中的不满越发明显。
许栀和迟疑了一瞬,脸上浮现羞愧,“许是说过,但我记性不好,大抵是忘记了。”说完,她定了定神,连忙接着问:“那今日采摘下来的梅花,是不是用不成了?”
桑伯看了一眼二话不说就开始认错的许栀和,心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这是在帮欧阳找补呢。他眉头深深皱起,半响后捏着鼻子叹了一口气,“也能酿,不过口感稍次些。”
许栀和一脸“受教了”地眼神看着桑伯:“那就好。今日君山上梅花被风吹谢了好多,若是今日这一捧不可用,明日说不定就凑不齐了。”
桑伯看着她一本正经的神色,本想训斥她对酿酒毫无追求——听到口感会差都毫不在意,哪是真心好酒之人?
可偏生她眸子中清澈明亮,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真实想法被人知道。桑伯抿了抿唇,最后像是说服自己一样开口道:“念在你珍惜梅花的份上,这一袋就不浪费了。”
许栀和喜出望外地看着他。
桑伯看着许栀和,忽然想起了当年和欧阳修刚认识那会儿,后者也是一脸求知若渴地看着他,不过现在二十年过去,原先毛手毛脚的酿酒小子也出落成了一方文坛巨擎,他的事情越来越忙,酒窖也越来越空荒。
欧阳学士哪里缺一坛自酿的好酒呢。他一句话后,便有数不清的人会捧着西州的佳酿、东海的醉天仙送到他面前。
眼前的小姑娘并非纯粹好酒之人,与其说品酒,她看样子对酿酒的手艺更加感兴趣。从一进门之后,她就堂堂正正表明自己来意,学手艺,借酒窖。
“……酿造梅酒的过程,欧阳与你说过了?”桑伯顿了顿,问道。
许栀和像是个被夫子点到回答问题的学生一般正襟答道:“说过了。酒基取隔年冬酿黄酒,以三重生绢滤去糟粕,置大陶瓮中,加清泉水调至酒色淡金为度。瓮底先置桂心,次叠梅花,覆蜜其表,沿竹溜徐徐注之酒基,免冲散花形,碎曲为末,分三时撒入,每三日青竹竿搅动。”
桑伯:“背的倒是熟稔。”
许栀和虚心点头,她没有酿酒的经验,已没有了实操基础,再不抓住理论内容,如何能独自实验出来。
按理说,桑伯在确认许栀和知道酿酒的流程后,应该自己去忙自己的事情,毕竟当时薛娘子托人传话的时候说的清清楚楚,只放开酒窖供她使用,并没说需要在旁边指点。
但刚走出去几步,他又停顿下来,闷声喊着她过去。
许栀和有些意外。
刚刚桑伯问完酿造流程之后,神情怏怏地站在一旁,像是失去了兴趣。
现在他主动出声,许栀和诧异过后,语气雀跃问:“桑伯要教我酿酒吗?”
桑伯很久没有与人交流,乍然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拿东西的手一顿。
现在的孩子说话做事都这样欢快跳脱了吗?
桑伯想不通,半响后维持着自己面上的严肃,正色道:“不是。怕你第一次酿酒,辜负了君山上的好梅。”
许栀和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嘴硬心软。
“哦,原来是这样啊。”她假装若有其事地点点头,“那我替采下的梅花多谢桑伯,免它们尽数毁于我之手。”
桑伯:“……哼。”
口舌倒是伶俐。
许栀和假装没听见他鼻子出气,跟着他身后走动。两人停在了两缸清水前。
桑伯:“算你运气好,正好水缸里面还有水,供你清洗和调酒用。”
许栀和诚心问:“这水缸的水是不是有些日子了?我方才从君山上见到有一股流泉,我去舀新的过来吧?”
这会儿倒是又聪明起来了。桑伯拦住她:“不用,这些水……是早晨我接的。”
说完,他似乎觉得和自己严肃板正的形象很不符合,于是又沉了声音道:“你要是信不过,去山脚下接水,我也不拦你。”
许栀和顺势道:“怎么会不信。这水清澈见底,冰凉甘冽,正适合。”
桑伯一错也不错地盯着她瞧,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欧阳是从哪里遇见的女郎,说什么都接腔。
他咳了一声,在旁边老神在在地指挥着,全程许栀和按照她的要求洗干净梅花、用将准备酿酒的缸擦洗完毕,她忙碌期间,桑伯端着一杯水,像是讲故事一般说着君山上的红梅。
“你到君山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荒山平地起红梅很是怪异?”桑伯放幽了声音。
许栀和忙着搓酒缸,应付似的嗯了几声。实际上连他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桑伯道:“从前君山不是这样的。相传山顶有一座太微观,始建于大唐贞观年间,落成后群山青松、竹柏怀抱,有野鹿、貉、獾、猿猴出没,香火一时鼎盛无双。后来啊,安史之乱,诸地动乱,汴州为大运河枢纽,被叛军攻占,切断了漕运,江淮粮赋无法北运关中,引发关中饥荒,太微观的道士下山行医救人,从此再没回来。”
道士是“出世”之人,他们若是不下山,叛军也不会非要砍杀他们。或许没有人知道那群本可以偏安一隅的道士为什么忽然义无反顾地下了山。
许栀和本来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多分出一缕心神听桑伯仿佛叹息般的低声呢喃。
“他们……”许栀和的嗓音略显低迷,“是死了吗?”
“乱世,谁说的准?”桑伯摇了摇头,“或许没那么糟糕,或许有人在别处落户,都是有可能的。”
许栀和眼睛亮了亮。
桑伯看着眼神从暗淡重新变得明亮,忍不住笑了一声。
不管什么时候,有一线希望,总比都是绝望好得多。
后面的故事就稀疏平常了,汴州身为运河要枢,引来无数叛军争夺,战乱之下,人口骤减,太微观失去了道士,又失去了信众,一日日荒芜下来。现在人们再看君山,不会记得上面曾有一帮乱世中出世匡扶社稷的道士,只记得荒山上有一座山鬼庙。
庙里住着野狐,要是不听话,就会被狐狸捉走吃掉。这是京西百姓恐吓孩子惯用的套路。
当时年幼的孩子长大了,虽然知道了真相并非父母说的那样,但从小留下的心理阴影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久而久之,没人再去荒山了。
桑伯:“其实也没什么不好。那红梅是太微观道士栽的,可是武皇在世时候养出的玉蝶红萼梅,珍贵着呢。没了旁人刚去采摘,倒是便宜了我与欧阳……”
顿了顿,他道:“还有你。”
许栀和眉眼弯弯地看着桑伯。
“多谢桑伯好心告诉我这段往事,以后再上君山,我不会再畏惧了。”
桑伯偏过头:“我可不是为了安慰你,你不要自作多情。况且你好的不学——我说这段故事,是在讲君山已经荒芜三百年,你且悠着点,别真被山上野狐叼了去。”
许栀和也不顶嘴,顺着他的话道:“我记得了。君山无事应少去。”
桑伯:“这就对……咳咳。”
他险些说出心底话,连忙转移话题,“你这酒基注得太急,当慢些!背的倒是熟练,做起来一塌糊涂。真不知道欧阳为什么叫你过来。”
许栀和缩了缩脖子,按照桑伯的提醒修正自己的动作。
桑伯讲话直白,嗓音没什么起伏,改指正的地方从不委婉。在他一句句或是尚可,或是愠怒的嗓音中,许栀和的动作越来越像样。
期间,桑伯偶尔也会忙一忙自己的事情。
他正在制作一个新的竹酒舀。
欧阳临走之前,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上面写着一个他闻所未闻的酒方——
燕赵之醪,采黍稷于霜碛,汲寒泉于冰壑。窖藏三冬,开坛则烈气冲霄,侠少弹铗而歌。
吴越之醴,撷香糯于烟渚,采曲蘖于梅雨。瓮启之时,清芬透碧纱,恍若越女浣纱归来,搅碎一溪云影。
可酒方上的酒水,毫无二者特征。它摒弃了烈火、金戈的辽阔,也摒弃了似琴音、丝绸的绵柔之美。
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糖水。
想来欧阳是当官把脑子当坏掉了,那酒水喝着不醉人,也不解忧,更不错认。许是贪那一口酒味,但又不敢真的沉沉睡去不理会一州政事,所以弄了这么个玩意儿。
桑伯一想到那张酒方,脑壳就隐隐作痛。他将竹酒舀的毛刺一点点锉平,时不时会看一眼认真忙碌的许栀和。
但愿这孩子别被欧阳带坏了。
两人忙到了日暮时分。
晚霞红澄澄地飘荡在天边,有时变换作长虹模样,有时候又像是一只草地里啄食的雉鸡,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夕阳照在许栀和脸上的时候,她才迷茫地抬头,随后便是一阵难忍的腰酸。
桑伯进门的时候就瞧见她的衣裳装扮,虽然不像是大富大贵之人,但看上去也绝对过的不差,他道:“住在汴京城中?早些回去,反正也没你什么事了。”
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自己这句话会不会太冲了,好像在说她留在这儿,也只是蹉跎时间一样。
许栀和在脑海中自动转化:你住在汴京城中央,离这儿远,现在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免得路上危险。
她将袖带解开,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朝着桑伯俯身作揖:“多谢桑伯,三日之后,我再来搅酒。”
桑伯看着她丝毫没有被影响到的笑容,一时间有些无语凝噎。
许栀和走到门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是我失礼,进门之后还未报出姓名。我叫栀和,家中人与欧阳学士交好。桑伯若是不嫌弃,与欧阳学士一道唤我栀和即可。”
桑伯摆了摆手,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走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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