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西坡喵
许栀和为了保险,又高声喊了一句,一直到桑伯哼了一声“知道了”,才面露微笑,朝着家的方向走了。
桑伯之前从未见过这般锲而不舍、非要他做出回应的孩子。从前遇到的人,大多都是见他性情孤僻,不好相处后,就渐行渐远,只有欧阳贪他酿的一手好酒,见他膝下无孩子,主动将他接在身旁照顾。
他并非一个合群的性子,在欧阳府住着,好吃好喝,但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于是他主动到了酒窖,成了欧阳家的守窖人,一晃,也有七八年了。
“还让我跟着欧阳一道喊,差辈了知不知道?算了,何必和一个小孩计较。”
桑伯脑海中又想起了少年欧阳修,手中擦拭竹酒舀的动作迟缓了几分。半响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重新取出欧阳修和薛娘子赴任前给他的酒方,重新仔细研读。
……
路上,许栀和遇到了朝着京西来接自己的方梨和王维熙。
方梨道:“眼瞅着天黑了,姑娘你还没回来,我们心底实在着急。”
许栀和:“没事,别担心。”
省试期间,汴京城的巡防增加了一倍不止,除了穿着豆红色衣裳往返巡查的官吏和衙役,街道上也是灯火通明。
樊楼和潘楼张灯结彩,听说不少京城贵人都为了自己的子孙点了长明灯,祈愿祖宗在地下显灵,能够保佑孩子高中。
王维熙从袖子中小心翼翼取出了一盏河灯,“姑娘,咱们弄不上潘楼的长明灯,但河灯还是有的。”
许栀和怔了怔。
王维熙道:“自己做的,样子算不上多好……路上还有卖河灯的,样子都比这盏灯精致漂亮,我去帮姑娘买一盏吧?”
“你说的那么快,我都找不到机会讲话。”许栀和伸手接过那一盏小巧的河灯,认真道,“这一盏河灯很好,我们一起去放。”
王维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许栀和。
方梨和许栀和并肩走在一起,前者小声道:“王维熙听说汴京有亮灯祈福的习俗,忙活了一整日,他没什么木工基础,手上割了好几个口子。”
这样一盏河灯,一下午良吉能做五六个。
许栀和:“擦药了没有?”
方梨点了点头:“擦过了,本来他想装作没事,不过我眼尖,发现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颇有几分骄傲,像一个展开羽毛的鸟雀,等待着人的夸赞。
第118章
许栀和被她叉腰的动作逗笑了,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幸好有你。”
方梨得到夸奖,心满意足。
落后一步跟着王维熙隐隐约约能听见两人交谈的内容,他的脸有些红,一路上橘黄、大红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像是夏日的阳光,灼热滚烫。
三人走到了汴河的一处水湾,此处远离虹桥,来往行人相对稀少,沿河搭建着浣衣的青石板。
时日久远,石板的表面上已经磨出一指深的凹陷,第一脚踩下去的时候会前后晃动,王维熙和方梨惊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许栀和很快就调整了重心,她接过王维熙递过来的火折子,将河灯中央的灯芯点燃,一点橘黄色的光晕绽放在她的指尖。
许栀和捧着手中的河灯,沿岸上人来人往,河道中一盏盏做工精美的河灯次第流淌而过,寄托着无数人美好的期许。从前她觉得这样祈福的举动做来会显得很傻气,没有防水的措施,河灯在水面上漂浮一炷香的时辰就会洇湿沉入水中——哪有湘君能够听到百姓的诉求?
现在却觉得,这样的感觉也不错。
她俯身,将河灯放在水面上。正月底的河水清冷入骨,她只用指尖拨动了水面,任其随着暗流一路蜿蜒往下。
河灯晃晃悠悠行远。
许栀和重新站直身子,按在方梨递过来的掌心爬上去,站稳后拍了拍衣角,笑着说:“这可真是做灯一整天,放灯一呼吸。”
王维熙满面灿烂笑容:“没关系啊,这样闲散的事情也让人很快乐。”
“说得对,人生又不仅仅是要紧的事情,”许栀和说,“其实大部分时候,人生的许多个瞬间,都是用看起来没什么意义、但让人愉悦的片段构成。”
说到此处,许栀和忽然想起了家中的藏书,弯了眉眼道:“老庄先贤的书中不也说——人生最纯质的状态,便是无所为而为。”
至乐无乐。当人们不再执着于追求意义和结果,有时反而更能在日常琐碎中窥见返璞归真之欢愉的吉光片羽。
方梨连忙捂住耳朵:“哎哎哎,不就是放个河灯吗?怎么开始论道了?”
她错开了话题,“今日炖了萝卜菘菜肉煲,前两日刁娘子叫人送来的腊菜也开坛了,洗干净加进去,别有一番风味。现在河灯也放完了,咱们早些回去,吃热乎的。”
许栀和应了一声,三人一道往家的方向走。
后面的几日,许栀和生活十分规律,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练画一个时辰。用午膳后端了椅子坐在外头写着一本小册子,黄昏时在院中活动筋骨。每隔两日,早起一回,去君山山脚下的欧阳酒窖搅动梅酒。
第二次去君山山脚下,除了还不能适应过于遥远的距离,其他基本轻车熟路。家中烙了酥饼,还做了金酥薯蓣,许栀和打包了一些,又觉得桑伯住的远,沿街买了一些做工精致的糕点。
桑伯并不重视口腹之欲,对待食物态度冷淡,不过第一次见到金酥薯蓣,他就被征服了。
在许栀和抱着青竹竿在酒缸搅动的时候,桑伯十分惬意地坐在院中阳光最好的地方,一手抱着橘色的狸猫,一手拿着金酥薯蓣,时不时在她耳边提醒一声。
看起来不要太舒服。
“这东西尚可,”桑伯意犹未尽地看着木桌上面空荡荡的小竹篮,明明许栀和过来的时候带的挺多的,但吃起来快得很,他还没尝出个中滋味,就已经见了底,“下次来再买些。”
许栀和松开了青竹竿。
大臂内侧隐隐作痛,再这么几日下去,她都要怀疑自己会练就一双麒麟臂了。
听到桑伯故作平静的话语,以及拇指和食指沾着的薯蓣油脂,许栀和眨了眨眼睛,为难道:“这……”
桑伯板着脸道:“不占你便宜,多少钱一竹篮,我给你。”
“桑伯教我酿酒,我怎么好意思收您的钱?”许栀和道,“不过这薯蓣不是买的。”
桑伯怔了怔,反应过来:“这是自家做的?你想出来?”
许栀和:“是我想出来的法子。不过并不是我炸的,而是我家丫鬟。这几日省试,京城戒严,薯蓣不要运进来。”
桑伯心中暗道可惜,他走了神,手下的力道忍不住大了些。掌心下的橘色狸花猫被揉乱了脑袋毛,喵了一声,从他膝盖上跳走跑远了。
许栀和想摸猫猫的手再一次落空。
忽然之间,左手搂猫,右手拿零食,一副快哉模样的桑伯两手空空。他咬着下唇发呆的样子触动了许栀和隐隐作痛的良心。
“家中应当还有一些薯蓣,等下次做好了,我带来给您。”许栀和改口道。
桑伯张了张嘴,没拒绝她这一份好意,他眼神放空望着遥远的天际。
这个年纪的老人,即便不读经文礼义,但脑海中自带一本泛黄纸页的书。桑伯沉默的时间很长,久到许栀和以为他陷入什么往昔峥嵘岁月的时候,前者忽然道:“要两份。”
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干巴巴,他补充了一句:“一份不够吃。”
许栀和:“……”
许栀和:“记得了。”
当许栀和第三次见到桑伯,省试已经临近尾声。
来的路上经过贡院,门口重新聚满了人。许栀和按捺住砰砰直跳的内心,佯装镇定地朝着京西方向走。
她带了桑伯知名道谢要的金酥薯蓣。
桑伯看见比上次多了不止一倍的量,心底不动声色地闪过一丝满意。怪不得薛娘子愿意将人送来,做事勤奋,又乖巧活泼,换年轻时候的他,也更喜欢这样认真的小女郎。
至于夜晚爬入他酒窖喝醉了直接躺在酒坛旁边呼呼大睡的欧阳修……随他去吧。
许栀和心神乱七八糟的,一会儿觉得桑伯这样抱着金酥薯蓣,沾着酸梅粉的样子很反差,或许爱板着一张脸的桑伯日后会被气泡水俘获欢心,一会儿又会想起贡院门口不安躁动的人群,今日晚间,参考的举子们就能出来了。
听说贡院关闭之后一只苍蝇都不得进,供考生休憩地方也小,也不知道陈允渡这几日怎么样。
吃……算了,贡院里面连个新鲜菜都没有,将烙好的炊饼掰成小块儿,就着热汤咽下去,能吃得好才怪。
许栀和搅动的力道越来越小。
桑伯一开始在专心享受美食,填了小半肚子之后,才慢悠悠偏头朝着许栀和看了一眼。
许栀和做事稳重,一心一意,他并不担心……嗯?她在发呆?
“这才第三回,你就静不下心?还学什么酿酒,不如趁早回家!”桑伯眉毛拧在一处,“我看哪,七岁蒙童都比你做的好。”
许栀和回过神,知道自己理亏在先,认错认得十分痛快。
“桑伯见谅,是我失察。”
“认错倒是快,”桑伯盯着她,连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的金酥薯蓣都顾不上了,冷笑一声,“你哪里要我见谅,又不干我的事!”
许栀和任他说了一通,等他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小声开口:“桑伯,薯蓣热乎的时候口感最好。”
桑伯:“……要你说?!”
许栀和见状,知道他气郁已经消解大半,连忙搅动酒缸。
不同于第一日那会儿,现在酒缸中的梅花花瓣吸足了水,粘连在一起,需要花费更大的力气,才能搅动。
做完之后,许栀和气喘吁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桑伯蹙着眼眉,视线落在她纤细的胳膊上,啧了一声:“还是没劲儿,我叫你回去之后多加锻炼,你听进去没有?”
许栀和:“听进去了。但体质……实在不是一两日能更改的。”
她语气委婉,带上了几分委屈。桑伯吃软不吃硬,她语气拿捏得刚刚好。
桑伯一噎。
理确实是这么个理儿,桑伯摇了摇头,摆手道:“罢了,说不过你。不过平日还要多加锻炼,对身子骨没坏处。”
这句话是桑伯真心为她好。许栀和点了点头,“我知道。”
要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桑伯左看看右看看,对她道:“行了,今日你心不在焉的,就到这里结束吧。”
许栀和没动弹。
桑伯觉得她有些反常,略微犹豫,让她跟着自己出来,将平日自己晒太阳的位置让给了许栀和。又朝着屋顶上叫唤了几声,片刻后,屋顶上两只猫猫站起身,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
它们步调轻盈地落地,靠近桑伯的脚步喵喵叫。
桑伯动作粗犷中又不失细心地拎住两只狸猫的后颈,一股脑地丢入许栀和的怀中。
许栀和惊讶之后,连忙趁机伸手在狸猫背上摸了摸。手感和她想象中一样,丝滑柔软,油光水亮。
桑伯拿了一袋小鱼干递给许栀和,“喂吧,它们最喜欢这个。”
果然,本来挣扎着要跑远的两只狸猫闻到许栀和手中鱼干的气味后,立刻两只梅花爪子并在一处,乖巧地蹭着她的手腕,发出软绵绵的喵喵声。
许栀和心中一软,将袋中的鱼干取出来,掰成两截之后递给狸猫。
两只狸猫叼了鱼干,走到了一边,它们吃得很快,吃完后,继续靠近许栀和,企图再多获得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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