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西坡喵
张洙仍在后怕,听闻责罚,连忙叩首,“臣叩谢陛下。”
皇帝不再看他,转身离开。
宫道上除了洒扫的宫女和端着托盘行色匆匆的小太监再无他人,遇见圣驾威仪也自发俯身,做到不闻不听。皇帝赌气般跨步向前走,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该等一等陈允渡,于是放慢了脚步。
等人跟上,他不自在道:“待会儿要去见贵妃,总不好对张洙太过。”
陈允渡:“陛下裁断即可。”
“陈卿还在生气?”皇帝听着他比在朝中说话冷了几个度的声音,苦笑着摇了摇头,“朕知昨日你于宁华殿站了一天未见她人心中不满,但朕牵线搭桥时是不是说过,若她不愿见卿亦该有所心理准备。”
“并非为此。”陈允渡自然没觉得贵妃对自己的态度有多大问题。他站在张家对立面,纵使有理,那也是贵妃的母族。
他切了话题,询问:“娘娘同意见我了?”
皇帝:“是。她身边贴身宫女来禀……到了宁华殿,你语气委婉些。”
“臣有分寸。”
这句话皇帝还是信的,陈允渡温和起来和今日冷如霜的状态简直是两个人。
宁华殿外,宫女像是早就知道皇帝会带着人过来,远远地便开始行礼。
外界相传贵妃盛宠,更有老臣不怕死谏言贵妃乃祸国殃民之相。然今日进殿,却发现宁华殿服侍的宫女并不算多,甚至相较于她贵妃尊荣,人数还算少。
宁华殿也并非琉璃碧瓦、金碧辉煌,从外观上看,它带着几分古朴岁月的味道。唯一的特点,便是离官家的寝殿接近。
入殿后,首先钻入鼻腔的便是一股浓郁的花香,当花香退散,浮现出萦绕不散的药味。屏风遮挡只能看见上首女子影绰的身影,她淡淡的嗓音带着虚弱,轻声道:“吾于宁华殿见汝于理不合,陛下念吾体弱,特赐恩典,陈大人请坐。”
陈允渡又一作揖后于旁侧坐下。
皇帝皱了皱眉头,想要说些什么。下一瞬,贵妃的话语透过屏风传来,“陛下还请在帘后稍候。”
珠帘不隔绝声音,让皇帝入珠帘后等待,只是表明此事不愿让陛下掺和进来。
皇帝沉默了一瞬,便乖乖入了帘后。正好,他也有话要责问宫女——明知贵妃身体不适,还熏这么浓郁的花香做什么?
有宫女为陈允渡奉茶,茶水清冽,虽然孤品仙茗,却别有一番滋味。陈允渡端起茶轻嗅,却没有喝,保持着这个姿势,他道:“娘娘与臣所想不同。”
贵妃似乎笑了笑,她说:“吾知晓外界如何判吾,但吾不在意。”
早在庆历末年起,直至如今皇祐年间,贵妃都是当之无愧的盛宠第一人,对于外界的风声,自然有所了解。
她说不在意,并非强颜欢笑,而是真的不在意。
“于吾而言,此间惟陛下与张家最要紧。史官工笔于吾并非嘉奖,谏官冷语于吾并非冷箭。”贵妃说,“吾出身不好,少时读的书不多,后来遇见陛下,是他教吾。可惜吾并非好学生,习不得陛下万千分之一。”
“娘娘谦虚。”陈允渡耐心地倾听。
她今日的精神难得很好,笑着分享自己与君王的相识。
陈允渡自然不会故意打断,而一旁的皇帝训了宫女几句后,便安静了下来,静静听着另一个视角的故事、那段她从前不愿谈及的故事。
“未得陛下封赏前,吾父宫廷乐工出身,虽出入宫闱,只一介贱籍,母亲是章惠太后宫中的侍女,八岁之前,家中虽然辛苦,但父母在,吾心有安处。八岁后,父亲亡故,吾被送入宫中为宫女,依旧是伺候章惠太后。后来章惠太后薨,吾被遣散,又五年,应召为皇后侍女。这期间,吾遇见一人,被封为‘清河郡君’。”
这一人是谁,不言而喻。
陈允渡没有说话,正好,贵妃也不需要他人的点评。她微笑着,像是短暂怀念自己最美好的少年时光。
“久闻陈大人晓诗词音律,吾作一首诗,请听之。”
陈允渡:“诗词浅疏,承蒙娘娘不弃,愿闻其详。”
“深殿暮春锁烟柳,玉阶风拂袖。教坊旧曲误低眸,惊鸿影碎,金瓯堕琼玖。忽闻盏裂声清透,天子回鸾首。一霎天光,照彻卑寒久。”
皇帝哑然良久,他从未听过。
此诗套用《醉花阴》,字字缩略,字字意象,皆指代二人初遇时她失手打翻茶水引起的不解之缘。卑寒久……原来她也会垂伤自己的身世吗?
陈允渡能从她的词作中知道初遇,却并不能体会两人情感的流转,略顿后,他道:“似乎缺了一句。”
“是,缺了一句。大抵总是要一处缺憾,才能得吾心中圆满。”贵妃点了点头,本以为这首词作只会湮没自己心中,没想到还能有说出来这一日,她笑着说,“今日与陈大人讲话,吾很轻松。陈大人,你可以说你的事了。”
陈允渡的耐心得到了回报,搜集的罪证都是至关重要之物,他时刻带在身上,闻言,立刻从袖袍中拿出自己已经准备好的一沓纸卷递给旁边侍女,“请呈给娘娘。”
皇帝刚从词作中回神,陡然听到这一句,心跳瞬间加快。
仿佛只有他沉溺在那场初遇时的风花雪月中,而帘子外的两人,步入盛夏。
等侍女捧着纸卷走入屏风后,陈允渡道:“娘娘,所有呈证皆有印拓。”
“陈大人是在担心吾毁了它们吗?”
陈允渡自然有这个顾虑,被点破也丝毫没有愧色,“证据乃数十名官吏多时辛苦,臣只是不愿他们辛劳作废。”
突然被点名的皇帝一阵心虚。
殿中只剩下了安静的翻页声,贵妃看得很慢,正如她自己所言,少时贫苦,文墨通之有限。
贵妃看了一半,合上了证据。
陈允渡:“人证皆已入京,若陛下娘娘要见,随时可以。”
“不用了,吾能看得分明。”贵妃打断他,声音虚弱了几分,“陈大人想怎么做?”
“国法论处。”陈允渡道。
贵妃的手颤了颤。
她不通晓律法,但也知道,这上面录着的不少事,都是能砍头抄家的大罪。
皇帝想要越过珠帘,也怕珠子碰撞的声音惊扰贵妃,只好写字传给陈允渡。
陈允渡正在等待贵妃下文,没想到没能听到贵妃回应,却先收到了官家的笔墨,扫了一眼,将其放在桌边。
纸上写的是:卿曾应我徐徐图之。
皇帝见他看了一眼就放在旁边,倏地瞪大眼睛。
沉默良久,贵妃道:“吾明白了。张家……确实仗着吾的庇护活得太好,惹出这许多是非,也叫陛下为难。”
陈允渡拱手道:“陛下与臣仪此事时多有迟疑,怕贵妃心伤,臣为大宋臣子,却不能坐视不理。”
贵妃:“陈大人是要与吾论是非长短吗?”
“非也。”陈允渡道,“接下此任后,师长亲友劝臣,说断不可行。臣与他们说有转机,而转机,正是娘娘。”
贵妃:“你接着说。”
“恕臣冒昧,转机并非指娘娘身体欠佳恐日后难给庇护,也并非娘娘被天下生民所动从而大义灭亲,这个转机,是娘娘对陛下的用情。”陈允渡道,“正如陛下怕直接处置了张家让娘娘伤心,娘娘亦不愿陛下为自己和张家伤神。”
贵妃没有说话。
珠帘后面的皇帝怔住了。
张惟吉心中对陈允渡这张嘴又抬高了一个档次。短短一句话间接哄了两个人,有嘴如此,何处不兴盛?
贵妃说:“汝倒是看的明白。不错,天下生民吾不可见,能令吾真正在意的,是陛下。”
顿了顿,她低声道:“自去岁年末,陛下已经三十七个夜晚不曾安眠。哪怕他在我面前,从不提起分毫。”
皇帝的眼眶酸涩,他隔着珠帘看着两人,手边忽地被递过来一方帕子,欲流的眼泪硬生生憋在眼眶,瞪了张惟吉一眼。
张惟吉:“……”
“张家的事,陛下与陈大人不必再顾念我,”贵妃说,“不过山甫,子思,世源他们尚且年幼,罪不及他们。妾唯有此愿,请陛下允准。”
皇帝呆怔了良久,知道贵妃重复一遍,语气认真,不似作假。
“你若是不舍……”他犹豫着开口。
“妾方才与陈大人说,从前父母在,吾心有安处,”贵妃说,“但这句话还有后文——”
“如今君之所在,便是吾心。”
第187章
此后一个月,风平浪静。
太阳东升西落,四时流转,转眼孟夏。部分官员将此事抛在了脑后,另外一些,则是从这诡异的平静下品出一丝暗潮汹涌,他们对即将掀起的狂风骤雨十分敏锐,但又在城中营造的欢庆氛围中按捺住心中不安。
五月底,贵妃的寿辰圆满落幕。
贵妃在寿宴上出席一面后便不问世事,张家众人其后递了拜帖求见,确都被贵妃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推辞,当第十一封拜帖被退回,故意忽略异常的张家人终于反应过来。
一朵经久不散的乌云笼罩在张家头顶,狂风暴雨持续了两个月之久,张家及其附庸在内,折损将近六成。
张尧佐在宫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没能跪开那一扇门。张家子孙从一开始的满怀期待,倒看着自己亲人一个个离开人世,他们哭着、哀嚎着,最后将怒火转移到张贵妃身上。
张家养你成人,如今灾祸,只需你一句话便可以解决,你却充耳不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此作风,可对起一直奉你为尊长的张家子侄?
皇帝自然不愿意这样污言秽语传入贵妃耳中,但千防万防,仍有部分流言传入贵妃耳中,她用饭时置之一笑,却在夜半无人时咳出了血,当时陛下正在处理政事,后宫之首皇后被惊动,照料半宿才折返。
原先的一点哀痛和不舍在皇帝心中消散。
第一场秋雨来临时,停滞了月余的风卷动起来,满城落叶混着秋雨簌簌而落,清扫着灰霭的地面。
皇帝终究是仁慈的君主,除了罪大恶极的首恶,其他张家人多为流放三千里。
活下来的张家人失去了他们享受了十余年的富贵生活,心气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更遑论在众目睽睽下流徙,这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好几次他们想要一头撞上墙柱,却又不敢,只能带着无尽的彷徨和茫然随着押解的官兵离开。
出城时,他们回首看了又看,也不知此生还能否回来。
“走快点儿,”官兵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还把自己当成汴京中异姓王呢。”
张家人诺诺摇头,低下头埋头往前走。
陈允渡与许栀和站在城墙楼上,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
“走吧。”许栀和朝他伸手,“这段时间你早出晚归,现在可算能好好休息一阵了。我在潘楼订了座,都是你爱吃的菜。”
陈允渡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好。”
今日是送张家余孽出城之日,街头巷尾有不少人聚在一处看热闹,即便现在人都离开城中,讨论声依旧声声不绝。
有人拍手称快:“我侄儿当年在张家手底下没少受委屈,原以为此生难以得他平反之日,没想到峰回路转,叫张家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有人没有直接受过张家委屈,蹙眉道:“可张家数百人口不止,如今家族凋敝,恐很难有再起之日。同朝为官,未免也太狠绝了些。”
他话音刚落,旁边闲聊几人顿时朝他看来,目光如炬。
“你莫不是还同情张家一流?”
那人匆忙辩解,“在下只是觉得祸不及家人,张家尚有小儿,总不可叫人断了香火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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