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追云
经清明相会后,他们不时往来,虽还未应约邀她一起赴宴,但关系已然拉近了不少。
谢琅本想着阿怜会跟自己坦白叶家酒楼的事,却一直没听她提起,起初有些焦急,渐渐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谁知这日她借由‘马上蹴鞠帮她挣头彩’的名头将他诓去马场,转头就跟着裴玉来了这里,要不是叶文茵循着消息在马场外堵他,他又刚好想念她得紧,提早下马离开,他哪能及时得到消息赶来?
他气她不信他对她的好,还为她信任裴玉而呷醋,来的路上又怕他不在,她受了人欺负,心中酸涩难捱,差点忍不住要落泪。
“你成天‘表弟’‘表弟’叫得亲热,难道都是些表面功夫,实则还是觉得我不可倚靠?连裴玉这个外人都不如?”
围观的众人已没了声响,他们哪见过不可一世的谢小世子这副委屈模样,注意力早已从叶家酒楼的纷争挪到对两人关系的探究上。
这委屈劲和醋劲儿,到底是表姐还是心上人啊?
沉默中,阿怜忽伸手作揩泪状,哽咽道,“我不想让你为难。”
毕竟谁都知道,叶家酒楼跟谢小世子交好。
谢琅心中一痛,上前扶住她的双臂,神色紧张地哄,“是我错了,你别哭”
第131章
大梁开国时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而后五百年,大梁国力渐盛,百姓安居乐业,虽再无边患,马术射艺却被当作贵族活动传承了下来,成了历代世家子弟必考究的技艺之一。
为增添骑射意趣,自徽宗始,每年春末夏初,上京名流齐聚京郊御马场,分女娘和郎君两波,先后举行马上蹴鞠赛,是为击鞠[1],胜方夺头彩,受官家御赐宝物。
除去开场的击鞠赛,后几日还有静立射靶,蒙眼射靶,马背射靶等多项考究射艺的单项赛事,女娘郎君皆可自行报名参与,是为多彩。
竞争之激烈,自击鞠赛承办以来,还无一满彩之人。
阿怜刚从外边铺子视察回来,没回临湘苑,直接带着莲月往谢琅院里去。
因此前已来了许多次,如今不看路都知道怎么走,主仆两人一边熟络地过
桥拐弯、穿廊过巷,一边交接着近日商铺筹备事宜。
“颜娘子和魏娘子那边情况如何了?”
“颜娘子对我们送去的广袖裙爱不释手,说愿意在击鞠当日穿,至于头上的簪花,她已预先跟闺中密友约好了样式,更改不得了。”
“魏娘子那边,”莲月顿了顿,神色为难,“她似乎觉得我们改轻了骑装和脚蹬是轻视于她,说……说若叫人听去,会笑话女娘是体力上不如郎君,故作投机取巧之事。”
阿怜脚步微顿,欲言又止,最终只叹了口气,“算了,明日我亲自去跟她说。参与击鞠的女娘不止她一个,要是实在不行,我们就换个人选。”
忆起今日在魏府吃的挂落,莲月不由撅着嘴小声抱怨,“我们绣娘辛苦改进的样式,既实用又漂亮,旁人不说,谁看得出来与传统骑装的不同?击鞠既然允许各位女娘郎君自行准备骑装,这点变化又算得了什么?竟被她一句‘投机取巧’打发走,真是古板守旧,没苦硬吃。”
阿怜多少能理解魏萱的想法,“上京是富贵之地,远离非议,保全自身,大概是他们生下来就会做的事。”
说完这话,不知想到什么,阿怜略沉重的眉眼忽如春风过境般,悄然变得温柔和煦。
她伫足转头看向莲月,卖了个关子,“只除了一人。”
莲月眼眸一亮,立即答道,“谢小世子!”
谢琅从来不惧非议,或者说,他向来处在非议的正中心,并对这种处境适应良好,丝毫不为其所困。
因出生尊贵,他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和解读,他却全然不在乎别人的想法,长成了个潇洒恣肆的性子,有了冲撞当场就要发作,绝不会留到当晚独自怄气,是京中独一份的风景。
“所以啊,我们这就去给他量体裁衣,”阿怜眉眼弯弯,得意地打了个响指,“击鞠日他从头到尾都归我这个表姐来管,一处都别想逃!”
“嗯!”莲月激动地差点丢掉手中的托盘。
那托盘上放着圈软尺和几块在阳光下隐隐泛光的料子,朱红、绛紫、杏子黄、颜色鲜艳饱满,浓得似要滴出水来,一看就价值不菲。
阿怜同莲月踏进紫金苑时,小厮们正齐力更换角落里的箭靶。
那些箭靶的中心处已被射得如同筛漏,但周遭木头的成色看着却有九分新,一看就是新换上不久,没历经多少风吹日晒,就又要被换下了。
谢琅这是拉了多少次弓?
阿怜心中惊叹不已,刚收回目光,一小厮就笑脸迎了上来,“是表姑娘来了!”
他殷切道,“今日您离府后不久,世子就动身去了马场。表姑娘先在大堂稍候片刻,我派人去瞧瞧。算算时辰,世子应当快回来了”
“有劳”,阿怜笑着谢过小厮后带着莲月往大堂走。
小厮笑脸相送,转头就急声道,“快快快,快骑马去告诉世子,就说表姑娘来找,现下正在院里等着!”
他们的头头念柏曾吩咐过,只要是表姑娘相关的消息,一律向世子通传,片刻都不能耽误。
“诶,奴这就去!”
被派去通传的小厮撂下手中的活计,擦擦手出了门,不过一炷香时间就惨白着脸折返了回来,谢琅紧跟着跨过院门出现在他后头。
只见他单手捂着额头,面色阴沉、眉眼带煞,步履之间似乎还有未消的火气,踩得脚下砂石‘咔擦’作响。
忽地,他脚步一顿,脸上的未褪的怒容也变作惊慌失措,迅速转身,心虚喊道,“表姐,你怎么来了?”
是方才阿怜听见动静出来迎他。
她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匆匆来到他面前想要查看情况,可谢琅就是不正面向她。
他捂着额头支支吾吾,转来转去,急得脸都红了。
“别动!”阿怜跟他转得晕了失了耐心,直接扶住他的肩膀固定,命令道,“手放下来,让我好好看看!”
谢琅只得慢慢放下手,眼神跟风筝一样飘忽不定。
看着那明显红了一块微微肿起的额头,阿怜怒从心起,“谁干的!?”
见她因此动怒,谢琅抑制不住地勾起嘴角,又觉得现在笑出来不太合适,忸怩地抿嘴,得意道,“我揍回去了,那人比我惨的多,不算我吃亏”
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让阿怜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没好气地伸出手指戳他额头的瘀伤,“你呀!”
“嘶——痛痛痛!”,谢琅身量高,明明一仰头就能躲开,却微弯着腰任她戳,还假意去抓她的手,扣她葱白的指尖。
阿怜斥道,“你还知道痛?我还以为你这头是铁做的!受了这瘀伤,届时由红转青,由青转紫,旁人看了,少不了要笑话你破相!”
“那又如何?”谢琅满不在乎地仰头抱臂,“只要表姐不笑话我不就行了,我管旁的人做甚?”
……
半个时辰前,京郊马场。
场间休息,穿骑装的郎君们满头是汗地离了跑马场,在避暑台上聚成一团,擦汗捶肩哐哐饮水后,低声谈论着近日京城里的趣事。
正说话的那郎君眉眼促狭,面露淫邪,上下牙一碰就开始捏造是非。
“不过一个刚到上京的商女,谢琅怎么就稀罕成那样?许是早就在榻上尝到了美妙滋味,故而念念不忘,不仅平日时常念在嘴边,还在那叶家酒楼前当街出了糗!”
“你们可听说了,谢琅冲出来就对着那商女喊——”
他腔调古怪地重复着半途听来的话,“表姐表姐~你哄我去马场,就是为了跟这人……唔!”
忽一重拳砸在他脸上,将他砸了个倒仰,聚拢的郎君受到惊吓,作鸟兽散,将场地留给了揉着手腕、气势凌人的谢琅。
虞霄捂着半边脸惊恐地瞪大双眼,见谢琅冷冷地睥睨着他,撸起两边袖子缓缓上前,似乎还想动手,他吓得手肘撑地,梗着脖子往后缩,中气不足地威胁道,“谢琅!你、你敢打我?我姐姐可是宫中得宠的虞美人!你信不信我……唔!”
“老子打得就是你!”又是毫不留情的一拳,谢琅揪起他的衣领,齿间发出冷嗤,“狗娘养的东西,一张嘴臭气熏天”
谢琅用膝盖压住虞霄的胸口左右开弓,虞霄脸上挨了好几下,头一偏吐出带血水的唾液,似乎是咽不下这口气,闭着眼睛涕泗横流,胡乱挥舞着拳头回击,奈何力气身型均敌不过谢琅,虽蹦得跟条插在钉耙上的鱼似得,却没能伤到谢琅半分。
见事情越闹越大,围观的郎君们才一哄而上,分成两波将人拉开,不知是谁不长眼,一拳正揍在谢琅额头上,砸得他眼冒金星,缓了好一阵。
当时他就想,绝不能让表姐看到,谁料一回来就跟她撞了个正着。
……
谢琅靠在窗边小榻上,看似松弛自得,实则垂落在侧的手早已捏成了拳头,手背青筋浮现,喉结也不住上下滚动。
她俯身过来,神色认真地拿着药包为他消肿,只需他轻
轻伸手一揽,就能把她锢在怀中,逃脱不得。
“哎呀”,一个不小心,褐色的药粉洒了些在谢琅的脖颈上,阿怜下意识伸手去擦,忽被谢琅攥住了手腕。
“表姐,我自己来”,谢琅的手很烫,声音也有些沙哑,阿怜听得一愣。
又见他脸色涨红,喉结滚动,眸光里似按耐着什么极具侵略意味的情绪,阿怜心跳乱了片刻,脸上竟也跟着发烫,垂眸放下药包问,“你是不是渴了?”
“……是,表姐能为我拿杯凉茶过来吗?”
谢琅顺着她的话支走她,在她离开视线后慌忙整理下摆,调整坐姿,却不知,阿怜也是借口离开。
隔着一堵实木屏风,她倒好茶水后低头撑在桌上,深呼吸缓了一会,才重新调整表情,端着茶水回去。
喝完茶,气氛似乎又恢复了正常,谢琅忽开口道,“表姐不问我为何与人斗殴吗?”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若是觉得可以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我问了岂不是不妥?”
阿怜的心有些乱,因此答话时多了几分天衣无缝的客气,少了几分平日的亲近,旁人听不出异常,谢琅却能察觉出这细微的差别。
表姐做事向来妥帖,但他不希望这份妥帖和圆滑是对着他的。
“有何不妥?”他神色黯然,低头摩挲着杯沿道,“对表姐,我从来都是毫无保留的,只要表姐问,我就会说。”
一室沉默,唯有窗外几声清脆鸟鸣伴斜阳洒落。
阿怜有些坐立不安,紧张之下,额角都起了细汗。
她深吸一口气,笑着起身转移话题,“对了,差点忘了正事,今日我来这是想量你的尺寸,给你做衣裳的”
“一寸,两寸……”
手指隔着衣服在身上拨弄,待她收尺,谢琅呼吸凌乱,几乎有些站不稳了。
“表弟,改日我叫人把做好的骑装送来!”
说完这句,阿怜匆忙转身离开。
踏出紫金苑时,她端起的笑脸垮得彻底,攥紧手指长长吐出一口气,垂下的睫毛颤抖如蝶翼。
谢琅对她的情愫她不是全无所知,只是,她不敢确定这是否只是他转瞬即逝的萌动春思,不敢为此冒险。
她还要在上京待上许久,若她回应了他,与他私相授受,必然会生出许多变数,而她讨厌失控。
跟父亲的赌约事关她的婚事,容不得半点闪失。
她绝不会在此事落定前节外生枝,分出精力去操心其他的事。
只是不知不觉间,她对谢琅的态度似乎起了变化,方才差点失态。
刚来上京时她便听说了他的嚣张事迹,仔细权衡过后,她放弃了回到英国公府求援的想法,转而制造巧合,与身为监察御史,素有公正之名的裴玉结识,求他帮忙收回祖业。
先不说当时的她不确定英国公府的态度,不知多年未见,他们会否自降身段来帮助她这个身处末流的商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