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杨忠见状,令人再去经历司催一催。
……
国朝对于御史刷卷的规定繁多,譬如巡按只能带一个书吏,譬如参与者中途不能离场,不能与外界传递消息等。
虽说大雍立国近百年,大部分官员不会墨守成规地做事,但郑行远却是个“一根筋”,条条款款不折不扣地执行。
经历司的司吏们将这一年里军饷、屯田、马匹、军械、抚夷等各项开销,分门别类摆放在格架中央的空地上。待到几箱账册都汇总完毕,郑行远的书吏取过算盘,哗啦一声清零,指尖在算盘上拨弄几下,便响起骤雨般地噼啪声。
众人看着那双拨算盘拨出残影的手,登时目瞪口呆,而那书吏时不时发出的问询更令人后背生寒……这不是普通书吏,是个中高手!
司吏们登时慌了神,说好的糊涂草包呢?
“得赶紧通知杨大人。”司吏甲低声说。
司吏乙瞥一眼搬了把椅子堵在房门前的郑行远,用齿缝说到:“出不去啊……”
“我就不信他不去茅厕。”司吏丙道。
郑行远横在大门口,慢条斯理地翻阅账册,啜一口上好的明前茶,刘经历告诉他,杨指挥使特意嘱咐,这茶还剩半斤,余下的全给他包起来了。
郑行远心想,难怪入仕后守不住本心的人居多,这么好的雀舌,他可真想带二两回去,感谢一下背后支持他的人。
因为他今天带来的书吏不是别人,是陈家糖坊京城分坊的大股东李茂——当初去陈家找林月白商议代理白糖的商人。
他家中世代经商,三岁就开始拨算盘了,等闲账本从他手下一过,哪怕是极微小的破绽,也能被他察觉。
陈琰找到他,问他是否愿意帮忙,朝廷有重赏。
听说有高难度假账可以查,李老板很兴奋,愿意自费到晋州挑战。
陈琰倒不至于让他自费,将他举荐到都察院,一切开销都可以走公账。
李老板便在一种锦衣卫的保护之下上路了——至于为什么要用锦衣卫“押送”他,他始终也没想明白……
来到晋州后,先见了巡抚顾宪,又被郑巡按带到了都司衙门,他这辈子加起来见过的大官,也没有今天一天见得多。
但李茂对账册更感兴趣,埋头查账,废寝忘食。
三个司吏却是连口水都不敢喝,憋得腿都发抖了,才见郑行远慢吞吞起身,在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把铜锁,将门从内部反锁起来,然后四处梭巡,目光锁定在条案上的大掸瓶上,满意地笑笑,将鸡毛掸子抽出来扔在一边,拎着掸瓶走进没人的内室。
三个司吏:???
有辱斯文!!
等郑行远从回来,整个人松快多了,看上去是真舒服。
三个司吏终于忍不住,也各自找了趁手的容器,依次进入内室解决个人问题。
冬日夜长,李茂从晨光熹微算到了天色擦黑,虽然还没算完,但郑行远估么着人该到齐了,宴客厅的下人又催请了三次,才将账房大门打开,将汇算的结果随身一揣,带着李茂去前面吃席。
花厅之中,已经等成木雕的官员士绅纷纷起身迎他,腿都坐麻了。
郑行远一边告罪,一边继续唱高调:“本院代天巡狩,身上的责任不可谓不大,为了大雍,为了晋州百姓,让各位久等了,本院自罚三杯。”
花厅里坐了两桌身披甲胄的武官,随便一个站出来都能把他捏死,他端杯子的手有些微抖,清澈的酒泛起波澜,但他强做镇定,满饮三盅。
寒冬腊月,桌上的饭食都快结冰了,杨忠速速令人更换几席热菜。
宾主欢愉,谀词如潮,吃到兴头上,郑行远让武官们依次报上姓名、官职、所在卫所和去岁大战中的主要功绩,他这个人,最敬重武将,尤其是他们这些驻守边关的将领,晋州苦寒,守边辛苦,他要将诸位的功绩上报兵部,为大家请功。
言罢,又现场作了一首“边塞诗”。
不知内情的武官们上了头,没想到赴个宴还有这等福利,纷纷站起身来,一边做自我介绍,一边汇报自己在每场战役中的功劳,郑行远怕自己忘记,邀请了王同知帮他记录。
王同知不明就里,但这都是小节,把郑行远伺候走才是正办,也便依言照办。
很快,漠北大军的进攻路线被复原的一清二楚。
杨忠此时收到了经历司递过来的条子,神色骤变——郑行远扮猪吃虎!
他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说:“郑按院,各卫所的行军路线涉及军事机密,你越权了。”
郑行远一脸认真:“把杨大人这句也记上。”
杨忠:“………”
“杨大人不要介意,这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读书人改不了的毛病。”郑行远又从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份劄子:“您看这个——朝廷在一年内收到的战报,如果本院不抄录下来,怕是很难发现军报与实际军情有出入呢。”
杨忠面色更加难看:“郑按院不懂兵事,我等将兵在外,不是大事小请都要上报朝廷的。”
“唔,杨大人所言极是。”郑行远道:“这句也记上,本院听不懂,陛下久经沙场,应该会懂。”
“………”
恰在这时,门外一阵骚乱,杨忠揣着火气大喝一声:“何人在外喧哗!”
一名下属开门进来,对杨忠禀告道:“大人,有一队锦衣卫闯进衙中,拿下了四位佥事和十几名官员,诸位大人带来的亲兵也都被拿下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一众文武官员纷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只有魏四爷八风不动地坐在原地——其实也是心虚的,只是他的个头跟武人们混在一起,站着坐着也没什么区别。
杨忠怒道:“郑行远,冲击都司衙门,你想谋反吗?”
郑行远道:“大人真是气糊涂了,下官怎么调得动锦衣卫呢?那必是有上谕啊。”
杨忠如坠入冰窖,瞬间就想明白了,皇帝要大规模审问卫所军官及其亲兵,直接去军营拿人容易引起哗变,什么刷卷查账都是幌子,郑行远将所有人诓到此处,就是为了方便锦衣卫“包饺子”。
大门“砰”地一声打开,陆续走进三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
“六爷,七爷,十三爷?”
十三太保来了三个,杨忠强自镇定:“什么风把您三位吹来了?”
六太保道:“来向你讨个说法。”
杨忠脸色一白。
六太保朗声笑道:“你在此处大摆宴席,竟不邀请我们兄弟,当自罚三杯!”
杨忠额角的汗沿着鬓角流下:“我……”
“哎,你们站着作甚?”六太保招呼大伙:“坐下吃啊。”
三位太保大喇喇地坐到了郑行远身边最近的位置:“郑按院,你也坐,人是铁饭是钢,赶紧趁热吃,有的是脏活累活等着咱们干呢。”
第132章 精力过人啊。……
待三个锦衣卫酒足饭饱,六太保将筷子一拍,对众人道:“这里暂由咱们的人接管,杨大人和各位大人得跟咱们走一趟。”
杨忠的声音冷下来:“下官可以跟六爷去,但各卫所武官必须回去,主将虚悬,若是敌人趁虚而入……”
“嚯。”六太保道:“原来您也知道‘趁虚而入’。”
杨忠有些心虚,莫非朝廷都知道了?
但不见上谕,不见驾帖,杨忠自然不会听之任之,他就不相信,一队锦衣卫才多少人,他这都司衙门有数百名亲兵,怎可能都被控制?
“六爷,这里是九边要塞的军衙,便是兵罗大人亲自来了也不能随意干涉军务。”
六太保笑道:“如果我偏要干涉呢?”
“那下官可就要送客了。”他喝一声:“来人!”
花厅大门再次打开,门前轩敞的庭院里黑压压站满了兵卒,举着火在台阶下候命。
看衣着不是锦衣卫,更不是都司衙门的亲兵——是宣州卫的一支骑兵,一名指挥佥事身拾阶而上。
“末将林锐,大人有何吩咐?”
这话不是问杨忠,而是问郑行远。
郑行远离京时,平安将一个锦囊交给他,让他务必抵达晋州再拆,于是他到任第一步就是迫不及待的拆开锦囊,里面写了一个条子:“新人设:讲排场,喜逢迎,好大喜功,蠢笨如猪。”
结合语境,郑行远很快理解了“人设”的含义,平安让他当草包,他就不折不扣地当草包,平安那么聪明,一定还有后招!
于是他一个人唱了三个月的大戏,此时终于卸下伪装,却不自觉开始发抖,强自镇定道:“将诸位大人请至巡抚衙门回话。”
“是!”
晋州省城衙门林立,都司衙门与巡抚衙门相隔不远。
夜晚寂静的街头行人稀少,零星几家摊子锅灶已经冷了,摊主正在收摊,便见一群锦衣卫带着二三十个官员从都司衙门出来,身后跟着一支骑兵,压着十几箱账册浩浩荡荡往巡抚衙门方向开进。
路边,一个年轻些的摊主一边吃瓜一边唏嘘:“乖乖,好大阵仗。”
“低头,不该看的别看。”年老的摊主提醒他。
“这是把都司衙门抄了啊……”年轻摊主道。
老摊主险些把他脑袋按进锅里。
……
巡抚衙门戒备森严,守卫是平时的几倍之多,一行人从正门鱼贯而入,大队骑兵便守在仪门之外,只有林锐随之进入大堂。
院中满是手执火把的亲兵,堂前摆好了香案,顾宪一脸肃容,负着手站在檐下,胸前的獬豸张牙舞爪,身旁站着个五品服色的官员,正与佐贰官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台阶上坐着个七品官袍的小少年,正全神贯注地吃瓜。
见众人进来,少年绕到回廊,朝那器宇轩昂的宣州卫指挥佥事跑去:“舅舅!”
“平安?”林锐颇感意外,一把将少年拎起来:“你怎么来了?”
“来看您啊,惊不惊喜,高不高兴?”平安道。
“高兴。”林锐冷峻的脸上浮现笑意,将他放回到地上:“舅舅的盔甲太冷,回头抱你。”
“我早就不要人抱了。”平安道。
“真乖啊。”林锐掐掐他的脸,由衷地夸赞道。
陈琰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过来,酸溜溜地说了句:“在家时吵着要来侍奉我,这会儿又说来看舅舅,舅兄不要信他的鬼话,就是四个字——不想上学。”
林锐笑意更加显然:“天天都是上学,该闷坏了,偶尔出来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平安非常赞成地点头。
陈琰无奈叹气,这些人啊,真是太惯孩子了……
见众人到齐,顾宪从台阶上下来,对众人道:“诸位,这么晚请大家过来,是有上谕传达,烦请体谅则个。”
其实大部分武官是问心无愧的,否则也不会在酒宴上争相介绍自己的功劳,因此顾宪还算客气,对陈琰道:“先传陛下旨意吧。”
于是众人按文武尊卑列班站好,向北而跪,齐呼万岁。
陈琰从随从手中拿出封着火漆的圣旨,当着众人的面拆封打开,朗声念道:“兵部武选司郎中陈琰,奉旨向晋州四品及以上文武官员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