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众人齐声道:“臣等恭请圣安。”
“圣躬安。”陈琰道:“朕去岁惊闻漠北军攻破石门山一带,长驱直入三百里,烧杀掳掠、生灵涂炭!朕想请问诸位,石门山卫所守军五千余,漠北军八千余,何故半日之内冲破防线?我大雍军户父死子继,何故兵部备案的世袭武职数额与军报阵亡人数大相径庭?边陲缓冲之地被漠北军蚕食侵占,养马放牧,何故军报未有一字体现……朕令陈琰分别问话,尔等须据实回答,倘有半句虚言,以欺君论处。”
……
一场数日的大雪,将晋州的天空洗刷得清明了许多。
八扇大门紧闭数名锦衣卫把守在堂屋门外,一众官员排成两列,先文后武,依次进入堂中问话。
堂内居中坐着一脸肃容的顾宪,左手边是陈琰和郑行远,右手边是林锐和三位太保。
陛下钦点督办的军机大案,仆从自然不好进入,只有顾宪最信任的书吏在做笔录,平安一个人担起了端茶倒水的活儿。
审问三十名文武官员,不但费口舌,费体力,还废笔墨,平安一壶一壶地烧水,一池一池地研磨,出了好一顿牛马力。
审完了案子,顾宪还夸他:“小小年纪,能陪大人熬夜办差,精力过人啊。”
陈琰一脸认同:“自幼如此。”
审问完毕之后,晋州的文武官员暂时被扣押在巡抚衙门二堂,传令各卫,由佐贰暂代职权,顾宪和陈琰、郑行远迅速整理笔录,誊写案卷,令人拿到二堂给他们画押捺印。
这时魏家派人来,想接魏四老爷回家的。
顾宪微哂:“他还想回去?”
便毫不客气的将来人打发走了。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魏家来了重磅人物,昌平侯魏良和他的大伯——魏家如今的族长。
魏大老爷是闻名乡里的贤达,一脸的慈眉善目、谦逊有礼,昌平侯在他身边倒成了个没有主见的陪衬。
这就是他不愿意回老家的原因,族里这几年发展得太快,面上对他恭恭敬敬,实则他根本没有话语权,只是每年送上一大比孝敬,供侯府在京城的花销,具体事由一概不报。
魏良是个貔貅性子,来者不拒,既无心也无力去关心族人的状况,横竖长姐是皇后,姐夫重情义,对他们魏家恩宠备至,他压根没想到家里会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哦。”顾宪听到随从奏报,面色平静地道:“那就请他们一并去二堂坐坐吧。”
被兵丁不太客气地请进二堂大厅,与一群酒气熏天的文武官员关在一起,他读书不多,此时只能想起一句“刑不上大夫”,他是国舅,怎能受这般折辱。
他叫嚣着:“叫你们巡抚大人出来,我乃皇亲国戚,他怎敢私刑拘禁?我定要参他一本!”
属官被他吵得头疼,请示顾宪:“抚台,这些人该怎么办?”
顾宪看向陈琰。
陈琰身为兵部武选司官员,有掌管军队人事任命之责,这次出差,就是实地考察晋州武官的任职情况,这两年朝廷兴办武学,各地培养了大批武学举人,明年又是武举之年,九边需要注入新的血液了。
“先扣着,咱们回去补个觉,然后重新复核一遍案卷,把陪绑的放回任上,涉案人员带回京城。”陈琰提议道。
忙了一夜,除了精力旺盛的某个小孩儿,大人们腿都开始打飘了。
“昌平侯一直在喊。”那属官道。
“让他喊,喊累了给他送点水,别渴死。”陈琰道。
平安嗤嗤地笑,连顾宪都忍俊不禁,同意了陈琰的提议,令人将朝食送至客房,叮嘱他们早点吃完休息。
郑行远对平安是钦佩之至,连带对陈琰都是一脸崇拜的目光:“亏得有平安的锦囊妙计。”
“什么锦囊妙计?”陈琰好奇地问。
平安目光打飘,跑向不远处的舅舅,挨着人高马大的舅舅很有安全感!
哪有什么锦囊妙计,他压根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事,纯粹为了让小郑先生苟命才教他这么做的。
要是没有那份匿名手札,没有陛下的旨意,没有陈琰的办法,郑行远怕是要装完整个任期,养得白白胖胖打道回京复命。
然后落个声名狼藉……
陈琰当着林锐和颜悦色的,待林锐出去安置自己的兵,他立刻显露真面目,将平安拎回住处,对着他念了一大通紧箍咒,什么“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什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对郑先生这样的人来说,失去名声比失去性命更严重。
平安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名声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而且您怎么知道他没有收获?说不定早把地方官的劣迹记在小本本上了。”
陈琰:“……”
怎么那么多歪理?
陈琰在林锐的保护下,沿着边境线,在各个卫所走了一圈,访查边关民情,考察武官品行,谓之“观风”。
时局动荡,军心不稳,陈琰和林锐都不许平安跟着,把他留给了顾师叔。
平安起先不干,顾宪以找人教他火铳为交换条件,换陈琰离开省城。
靠山太多的副作用就是走到哪里都要把他们放在心上,且不能厚此薄彼,等陈琰回来的时候,陈o端水大师o平安不但学会了开火铳,还采购了整整三大箱特产,连皇帝大叔和宫里的几位娘娘都有份。
到了腊月底,陈琰带着平安,在锦衣卫和宣州卫骑兵的护送下,押解着数箱账册、案卷、土特产,押解着数辆囚车——其中不但有杨忠及其属下、还有三名卫所指挥、六名千户,一位不太随遇而安的侯爷,两位侯爷家的话事人——浩浩荡荡地往京城出发。
第133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
进城的官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质疑着探讨着,这么多囚车,得是多大的案子?
“至少是谋逆。”路人甲道。
“我有个亲戚在兵部当差,说是贪墨渎职。”路人乙道。
“这么严重,要用囚车押运?”
毕竟在百姓们看来,没有几个官老爷是清正廉洁的,真要较真抓贪墨,这世上的囚车哪里够用。
“放进上万敌军,害死了很多百姓。”另一人道。
“啊?!”群众很直观地愤慨起来。
昌平侯颓废地缩在囚车一角,他这些年养尊处优,陈琰也怕一个不甚把他弄死了不好交代,因此允许魏家爷仨坐在囚车里,即便如此,一路凛冽的寒风也生生要了三人半条命。
魏良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长姐非让他回晋州查族人,结果什么都没查明白,就被顾宪和陈琰装进囚车给送回来了……明明来的时候乘坐的是家里最宽敞舒适的马车来着。
接近城门口时,他扶着囚车又开始叫骂:“陈琰,凭你一个芥子小官也敢这样对我,待我见到陛下,非参你一个大不敬,让你丢官罢职。”
话音刚落,什么臭鸡蛋、烂菜叶,雨点般从天上掉下来,落在囚车上,打了他们满头满脑,押囚车的士兵也跟着遭了殃。
怕围观百姓暴乱,一队士兵赶来维持秩序,搬着条凳将百姓与队伍隔开,皆被挤得东倒西歪。
陈琰下令加快速度,迅速进入城门。
……
陈琰还有一番冗杂的手续要交接,需要跑好几个官衙,令人先将平安送回家去,洗洗干净赶紧休息——边关的风沙把孩子白细的皮肤都吹糙了不少,回头让他娘看见该数落人了。
林月白果然把平安数落了一顿,出去一趟脸都皲了。
平安撒腿就跑,又被拽回去洗澡,然后被亲娘抹了一脸香喷喷的润肤膏,听说还是皇后娘娘赏的。
洗了澡吃过饭,第一件事就是分派特产,除了宫里的,都让小厮直接送上门去,郑家的那份他亲自去送,替小郑先生给四老报个平安。
陈琰果然忙到傍晚,平安终于累得睡着了。
看着儿子的睡颜,陈琰道:“我儿甚是乖巧。”
“睡着了当然乖巧。”林月白道。
陈琰道:“如今长大了,醒着也尚可。”
林月白嗤嗤地笑了几声,不是你撵着他要揍的时候。
陈琰大言不惭:“偶一小过,无伤大雅。”
平安听到动静,拧着眉头翻了个身,林月白将食指竖在唇边,帮他吹熄了灯。
……
平安今年的对联用得是方方正正的馆阁体,官员们纷纷带着家里的叛逆子侄来陈家投拜年贴,以表明“小状元体”的创作者已经投诚归顺,让他们放弃无谓的抵抗。
叛逆子侄:不信谣不传谣,如此平凡乏趣之文字,一定是枪手所写!
“………”
要不是大过年的不便打孩子,他们非在胡同里动起手来不可。
陈家门口门庭若市,陈琰没想到当年为了躲避麻烦的小招数,如今居然惨遭反噬,果真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这个年终究过得不太平,贪腐案的最大特点就是牵连广,就连已经卸任的前任晋州巡抚也一并下了都察院大牢,兵部、户部两名侍郎引咎辞职,科道言官无一人进新年贺表,弹劾的奏疏却像雪花一样飞入内阁。
新年伊始,甫一复衙,头一件大事就是处理这个特大案件。
前任巡抚孟岐、都指挥使杨忠及两名同知、石门山卫所指挥使处以死罪,兄弟子侄发配充军,其余涉案文武或贬或黜或流放,一气处置了数十人。
昌平侯府及魏家老宅被重重包围,魏家孙男娣女尽被限制约束,房产、庄田、商铺查抄入册,魏良及魏家的两位长辈被打入诏狱听候发落。
平安去公主府送礼时经过昌平侯府,气派的朱漆大门贴着封条,褪了色的旧春联还未换下,写有“魏”字的灯笼被扔了一地。
想到原剧情中陈家的下场,平安心里多少有些不适,魏寅虽然又蠢又讨厌,但被牵连到这般境地,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回家后对小叔公说起这种感受,他觉得一人犯罪株连全家的行为有些残忍,就连魏良本人都没有参与过老家的勾当。
陈敬时告诉他,天道平衡,祸福相依,不义而富且贵,一旦享用,就有可能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他接受了族人的“供奉”,就担起了族人的靠山,知不知情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陛下会杀昌平侯吗?”平安问。
“不好妄测君心。”陈敬时道。
“您分明是怕猜错了没面子!”
“你小子!”
平安惹完小叔公就跑,陈敬时碍于他有个骁勇善战的舅舅住在家里,没有发足撵他。
这让平安信心大振,一气儿跑回自己的房间量身高,用小刀在墙上划一条线,跟两个月前相比,果然长高了寸许!
……
兵部官员忙得头脚倒悬,以武选司为最甚,晋州各卫出现大量空缺亟待填补,陈琰整日忙着武官的选拔、任命、升调和袭替,选用更可靠的武官充盈晋州。
朝廷论功行赏,升宣州卫指挥佥事林锐为石门山卫指挥使,连升两级,皇帝亲自召见了他,委以重任,希望他能收复缓冲地带的失地,将北虏撵出去,要钱要人,尽管向朝廷开口。
林锐口称“微臣惶恐”,然后既要钱又要人,还要粮草弓箭火铳甲胄马匹千里镜……
皇帝:“………”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林月白在家中备好酒席庆祝兄长高升,平安散学后特意去兵部通知老爹,陈琰这才在百忙之中赶回家去为舅兄践行。
年节期间,林锐一半时间在军营,一半时间住在妹妹家中,平安招猫逗狗横着走,没想到舅舅这么早就要走啦!心里发虚,直喊着让舅舅把他一起带走,惹得全家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