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臣又走访了这些人,大部分人不记得高泰这个名字,但有三人十分肯定地说,高泰早在齐州就阵亡了,根本没与他们一同进京。所以臣才提醒世子,提防高泰。”
平安说罢,将几页口供拿出来,递给吴公公。
只是没想到,他让李宪提防高泰,李宪直接将他拿下了。
平安不明白李宪要做什么,只得静观其变。
李宪接着道:“所以孙儿怀疑,这个“調”字,原本是个“故”字,那么此人就有可能是冒名顶替,在五军营待满一年,又选为王府侍卫,留在我父王身边。再看此人胸膛的疤痕,隐约可见与黑虎会成员的纹身大小外形相似,臣怀疑高泰与黑虎会有关,请祖父明察。”
话音刚落,高泰手指动了一下,然后闷哼一声,整个人扭动起来,又因被捆的结实,挣扎不开。
“动了动了!”吴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来人,护驾!”
手持金瓜的大汉将军闯进大殿,茫然四顾。
“……”
“大约半个时辰。”李宪小声对平安道,让平安记住药效时间。
“先送入诏狱,仔细看押。”皇帝道。
“是。”罗纶令人将高泰抬下去。
此时又有太监进殿,对皇帝道:“陛下,璐王妃求见。”
皇帝与璐王妃不常见面,照说儿媳的事也不该说到他面前,因此奇怪地问:“她怎么不去见皇后?”
太监道:“璐王妃……捆着娘家幼弟进得宫,唯恐外男冒犯中宫,便来求见陛下。”
皇帝本以为璐王妃要哭哭啼啼为璐王求情,却听说她将庆平伯幼子绑来,便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皇帝对李宪道:“一个绑侍卫,一个绑弟弟,你们璐王府够热闹啊。”
李宪微低下头。
“宣。”
第163章 听我说谢谢你……
庆平伯幼子承恩在宴月楼持干股的事,顺天府已经报给了皇帝,如今璐王妃绑幼弟上殿,想也不用想,必然来请罪的。
刘承恩才十一岁,身为曾经皇储不二人选的璐王殿下的小舅子,他身边围绕着许多不学无术的勋贵纨绔子弟,九岁就在赌场里掷骰子。
刘家原是普通匠户,女儿选为王子妃,当今皇帝登基后又册封璐王妃,一下子阔起来了。
时人都道多子多孙多福,璐王妃为皇家开枝散叶、相夫教子,在皇帝眼里功劳是大过璐王许多的,因此待儿媳家一直不错,四郡主出生之际,便将璐王妃的父亲封为庆平伯,兄弟和姐妹们的夫家也都给了虚衔,逢年过节赏赐不断。
可惜庆平伯是个油盐不进的“搞老庄”,要论起师门关系,还是王实甫的师侄,自打他老人家手头宽裕了,每日沉迷修道不可自拔,根本不理家事。别的孩子都已长大,只有这个妾室所生的幼子承恩年龄尚小,长在家里富贵之时,放纵的不像样子。
如今宴月楼出了事,朝廷开始追查背后的股东,好几个勋贵子弟都被大理寺叫去问话,孩子才开始害怕了,将自己持干股的事告诉了父兄。
庆平伯十天有八九天在山上,又是外戚,哪有什么人脉可言,除了找女儿别无他法,璐王妃便让他将幼弟交出,绑缚上殿向陛下请罪。
这不是平安头一次见璐王妃,只觉得她今日与从前的大有不同,目光中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
他心中不禁浮起一丝念头,这母子二人不会把璐王架空了吧?
璐王妃盈盈下拜,出了这么大的事,满头钗环没有丝毫响声,这倒令皇帝对这个印象中勤俭持家的小家碧玉刮目相看,其实宫里为皇子选妃,虽是从平民小官之家遴选,却也是万里挑一的良配,有时生而为人,并非所有美德都来自父母的言传身教,恶习也是一样。
璐王妃道明来意,并令人抬上璐王府内宅所有账目,便对幼弟说:“你自己向陛下坦明。”
皇帝见刘承恩比平安年纪还小些,瑟缩地跪伏于地,吓得浑身战栗,口不能言,便叫人为他松绑,并宽慰他:“你不用怕,只要据实陈奏,朕会体谅你年少无知,从轻发落。”
刘承恩期期艾艾道:“臣……前年,跟着他们去赌场玩儿,起先只以为赌些小钱,还挂了账,但不知赌场怎么个算法,利滚利滚到了五百两,限我三日之内凑齐,否则就上门向家里讨要。我不敢回家,就跑到一个姓赵的远房表舅家里。表舅是个茶商,很有钱,借了我五百两银子,而且还说每年给我一笔钱,只要在一张契书上画押就好。”
“所以你就画押了?”皇帝问。
刘承恩摇头道:“臣知道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起先是不同意的,但表舅说,他想给我家的茶庄生意供货,知道我爹不管事儿,嫡母去得早,茶庄由我姨娘代管,便找到了我,我回去同我姨娘说了说,姨娘觉得肥水不留外人田,就同意了。”
“钱呢?两成干股的分红可不少,你一个小孩子去哪里花这么多钱?都拿去赌了?”皇帝问。
“没有没有,从那以后臣再也不敢去赌坊了,钱都存在钱庄里。”刘承恩道。
璐王妃自袖中拿出一沓存据,交给了吴公公。
“嚯。”皇帝打眼一看,就被上面的数额惊住了,一张张翻过去:“你存这么多钱,做什么用?”
“我开了两个户头,一个是帮我姐姐姐夫存的……”
刘承恩话音刚落,皇帝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说来说去,璐王府依旧是背后的受益者。
却听刘承恩接着道:“旁人都说我长姐命好,没人知道她拿一份岁禄养两个侧妃十个儿女,还有王府里的各项庶务和人情往来。
“眼下日子紧巴一点不要紧,可我大外甥和大外甥女眼看都要大婚了,婚仪要花大钱,国库紧张时,往往要王府自备三分,臣有四个外甥,六个外甥女,大概要花……好多好多钱!我长姐经常为此事发愁。我爹说过,长姐过得好刘家才能好,我既有了钱,就得为长姐分忧。”
平安捕捉到璐王妃看向弟弟的目光,满眼写着:“听我说谢谢你……”
皇帝沉着脸,似乎在揣度这番话的真实性,见刘承恩停了下来,便道:“接着说。”
“另一个户头是给我自己存的。”
“做什么用?”皇帝问。
“臣也要娶媳妇呀。”刘承恩道。
平安有点佩服地看着他,这孩子比他还能操心,九岁开始替全家攒老婆本……平安探头看看一沓票据,也不由倒吸冷气。
宴月楼果然是日进斗金的聚宝盆啊,他一直觉得自己挺有钱的,而且是凭本事赚的,与这家伙相比,“赢多乐”每年那点分红都弱爆了。
皇帝被刘承恩气得缓了口气才问:“你知不知道宴月楼是做什么的?”
“臣之前不知道,去年知道了。”刘承恩道。
平安看向罗纶:您看,他十岁就知道,您儿子肯定是装的。
罗纶:“………”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找到你?让你一个小孩子持股?”皇帝问。
刘承恩不假思索道:“一开始以为是看上我家的茶庄生意,后来想明白了,生意什么的都是幌子,凡是青楼都得有靠山,他们想通过臣靠上姐夫这棵大树。”
“你还真通透……”皇帝无语极了。
大殿内静了片刻,皇帝问璐王妃:“你们两口子,打算如何交代此事?”
璐王妃再次下拜道:“父皇,臣妇幼弟刘承恩罔顾国恩、涉足贱业、败坏风教、累及皇室声誉,现愿将经营所得全数上缴国库,并请褫夺庆平伯爵,将刘承恩发配金齿卫。臣妇为妇不贤、掌家不谨,致贻害满门,乞捐历年脂粉银八千两助边饷,并依《宗藩条例》革去冠服,戴罪诏狱。”
“长姐……”刘承恩吓哭了。
此言一出,不但皇帝有所动容,连平安都在心里暗呼,璐王妃这番话也太有条理了。
先做经济切割,归还经营所得,再丢卒保车,主动请求严惩娘家,最后以助饷的名义捐银,自请处分,聊做补偿。
诚意满满,姿态做足,又以退为进。
刘承恩签下契书之时还不到十岁,加之受人蒙蔽,皇帝不可能将他发配充军,至多是庆平伯被褫夺爵位,总比跟着璐王一条道走到黑要好,至于戴罪诏狱更是无稽之谈。
至于宴月楼所得巨款,那是烫手的山芋,能抛出去说明还有宽恕的机会。
其实璐王身上真正的污点只有三处:一是高泰的身份;二是淫乐于地宫;三是宴月楼的干股。如今这三处全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任凭事态发酵,至少不会再对璐王府产生更坏的影响。
比较乐观的结果是全家一起去封地,哪怕受人监视失去自由,至少还有命在。以后璐王归西,李宪袭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璐王正是因为畏首畏尾,没有这样破釜沉舟的勇气,才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平安腹诽:璐王何德何能,有这么好的家人不懂得珍惜,非要铤而走险与虎谋皮。
说到与虎谋皮……以璐王的胆略应该做不到与黑虎会直接合作,高泰的背后只怕另有主子,希望锦衣卫十八般武艺,能审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大殿内静得出奇,皇帝四指敲击御案,沉默片刻,道:“所有账目文书留下,送璐王妃、世子回王府,未经传召不得离府半步。刘承恩软禁北镇抚司,庆平伯不是不管孩子吗?朕等他亲自来要人。”
刘承恩听到“北镇抚司”四个字,腿一软再次跪在地上。
“还有你那表舅,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皇帝问。
“叫赵明远,家住梁上胡同最西边。”刘承恩瑟缩着说。
平安听到这个名字和地址,耳际嗡鸣,暗叫不好。
却听皇帝对罗纶道:“立刻捉拿归案,下诏狱严加审讯。”
“是。”
平安不知想到了什么:“陛下,臣有急事须离开片刻,事毕即返。”
大雍礼制严明,要求“奏对如临阵”,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不能在中途离开。
但罗纶与平安想到了一处,这个赵明远正是清芷姑娘的丈夫,他每日都去白氏医馆送衣裳送吃食,在门口徘徊一阵儿,关心妻子的身体状况。
大伙都在说,这真是一位有情有义、体贴入微的丈夫。
这可太危险了!
平安在几名锦衣卫的护送下赶回白氏医馆,马车堵在胡同中间过不去,平安跳下车,只见前方密匝匝都是围观的四邻。
“你们不怕锦衣卫了?”平安问。
“前面杀人了。”吃瓜的邻居说。
平安挤进人群,只见赵明远被锦衣卫按在地上,清芷姑娘倒在血泊中。
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白氏带着弟子们匆匆赶来,只见一把发簪插在清芷胸口。
赵明远嘴里不断咒骂着,什么“水性杨花、红杏出墙、人尽可夫”,咒怨她“与凌瑞小白脸另结新欢”云云。
平安当场传口谕,立刻将赵明远下锦衣狱,严加审问。
锦衣卫领命而去,白氏招呼弟子伙计将清芷抬回房中抢救,清芷却费力地张开惨白嘴唇,喊小陈公子。
平安赶紧上前,弯着腰靠近她,一路跟随:“姐姐你说,我听着。”
便听清芷断断续续地说:“惠民胡同最西边有个立了女户的寡妇,叫红菱,是与我一同进宴月楼的姐妹,她手里有一本札记,记录着宴月楼大部分姐妹的来历、挂牌时间等等,都是姐妹们日常闲聊的口述,我悄悄收集起来,希望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陈公子稍等一会儿,信物在我身上,就是这支发簪,本想叫我丈夫替我取这一趟,没想到……我的枕边人,我唯一的家人……他要杀我。”
平安解释道:“赵明远身份不简单,他原本持有宴月楼的干股,娶你为妻本就是处心积虑的。”
清芷显然有些惊讶,但她气力不足,只能抓重点说:“先不提他……小陈公子,宴月楼只是冰山一角,楼里的姐妹多半进过一个叫做慈儿井的地方,但我们大多不是孤儿,也不是家里穷困潦倒自愿卖身,而是被拐卖,他们到处寻觅美人胚子,然后或抢或骗,或设局让家里摊上巨额债务,拿我们抵债——能来宴月楼的都是相貌技艺最出挑的,那些被卖进黑窑子、黑堂子里的女孩男孩,才叫生不如死。”
平安忽然想到了跳车死亡的喜儿。
白氏停下手问清芷:“现在要帮你拔出簪子,还有什么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