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大叔您情商太低了。”平安道。
第71章 以逆子治逆子,以奸臣惩……
中年人也无心追问何为“情商”,只是反复端详那张糖票:“百姓真的宁愿用商家发行的票券,也不愿用朝廷颁布的纸钞吗?”
平安点点头:“至少商家为了信誉不会滥发,一票在手,不管多少年,都能兑的出三斤糖、五斤米什么的,与其在家里囤钞,等着它们贬值,还不如囤些票券呢。”
中年人似乎被戳中心事,若有所思。
片刻,他问:“你个小小的孩子,如何知道这么多呀?”
平安叹一口气:“操心太多的缘故。”
中年人嗤的一声笑了:“瞧你这身穿着,当是衣食无忧的,要操什么心?”
平安道:“我家是挺有钱的,可是花钱的地方也不少,族里人口多,大人不好好经营产业,小孩不好好读书科举,哎,别提了,操不完的心。”
中年人被他殚精竭虑的小模样逗乐了:“你能坐在这里,说明你父亲至少是个翰林,前途无量,有什么好担心的?”
平安道:“正是因为前途无量才担心呢。我爹在京城做官,族里的人也会跟着得势,若是他们人品不好,就会打着我爹的名头做坏事,到最后还不是算在我爹头上。”
中年人有些惊奇,小小年纪,竟能想到这一层。
“可你又能做什么呢?”
“能做的事情可多了。”平安娓娓道来。
前两年可把他忙坏了,又是办族学,又是请先生,让逆子们都去读书,还想出了制糖之法,让家里的制糖生意重新有了起色,生意好了,族人就有事做,不会再游手好闲惹麻烦。
“总之,人要多做正事,才没有时间做坏事、乱花钱。”他总结道。
中年人道:“人尽其用,开源节流。”
“正是!”平安道:“大叔你真聪明。”
中年人笑道:“可你说的那些逆子,怎会乖乖读书呢?”
“我把我们家辈分最大的逆子请回来教书,用逆子对付逆子,以毒攻毒。”平安兴致勃勃地讲述他的神来之笔。
中年人笔下一滞。
平安八卦之心顿起:“别总说我呀,您呢?大叔,您家也挺有钱的吧?”
聊八卦嘛,无非是我家长你家短,聊到哪里算哪里。
中年人笑道:“咱们两家差不多,家产丰厚,人丁兴旺,但我家比你家更麻烦些,祖父辈花钱太多,账上余钱无几。花项却无比巨大,老天也不眷顾,才发过一场洪水,佃农日子难过,外面还有土匪窥伺,惦记家里的良田。”
平安听着,满目同情:“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话从小孩子嘴里说出来格外有趣,中年人又道:“最麻烦的是族亲、奴仆、管家,他各怀心思,将灾祸都怪到我的头上。”
平安惊奇地问:“怪您什么?”
“譬如没有礼敬祖宗,试图改变父辈的章法,花钱应对悍匪……”他叹道:“一言难尽。”
平安眨眨眼:“您为啥不反过来怪他们?”
中年人一愣。
“都怪他们不好好干活,假公济私,态度不端正,所以祖宗发怒,降下灾祸。”平安说道。
中年人沉吟道:“你说得对。”
又过了盏茶功夫,中年人批完的文卷,被“老吏”小心翼翼收进盒子里,两人便离开了。
平安还跟他说再见,以后常来玩。
那“老吏”走到门槛处,差点被绊倒……
郭恒后脚从外面回来,匆匆进屋,见平安安然无恙地坐在那写字,缓缓松一口气。
“二师祖,您在找刚刚那个大叔吗?”平安道:“他已经走了。”
郭恒面色略有些紧张,又仔细问他们聊了什么。
平安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自动省略了给人家出主意的几句,郭恒显然又松了一口气:“没事,字写完了吗?”
平安心虚地笑道:“没写完,跟人聊天耽误了时间。”
郭恒不知在想什么,破天荒的没训他。
“但是我已经猜出刚刚那个人的身份了。”平安道:“敢随意进出您的签押房,随意拿取文稿,却不敢乱吃旁人给的东西……”
郭恒转身亲自去关门。
“一定是内阁首辅!”
郭恒顿在那里,无声叹气,又将大门敞开。
平安只当他是默认了,毕竟敢与天官平起平坐的,只有内阁首辅了吧。
……
平安觉得自己又聪明了不少。
回去的路上对老爹说:“内阁首辅长得像个将军,高高大大很精神,而且平易近人,看着就面善,可惜他家里很乱,比咱家以前还乱,族人下人都不听话……”
陈琰想到明年即将致仕的七十九岁清瘦矮小的向以治家严明著称的林阁老——这孩子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
可惜他时常胡说八道,陈琰也时常懒得跟他解释。
郭恒后来觐见奏对之后,特意问过大太监吴用:“那日陛下微服去翰林院是……”
吴用轻声道:“那日是晋王的忌日。”
郭恒恍然大悟,晋王是陛下已故的长子,其实只是追封,当年先皇考教皇孙学问,翰林院存有皇孙们年少时做过的文章,所以陛下应当是去缅怀长子的。
“那孩子没有冲撞陛下吧?”郭恒问。
吴用面色怪异:“您真谦虚,何止是冲撞啊,他朝陛下翻白眼,还说陛下情商低,咱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大抵不是什么好意思。”
郭恒额头见汗。
好在吴用又道:“不过陛下在回来的路上说,晋王小的时候也这样灵气十足,后来晋王病逝,已诊出孕息的王妃也随之而去,若非如此,他的孙儿也该这么大了。”
郭恒闻言,心下唏嘘,璐王今年未及而立,已给皇帝生了四个孙女六个孙子,都不足以消弭失去长子嫡孙的痛。
……
六科设在皇宫西南角的归集门内,与东南角的内阁遥遥相对,足见权位之重。
十月底,又下了一场冬雨,残叶遍地,紫禁城开始显露萧瑟。
六科给事中们接到圣旨,命他们自察自省,自述功过,具表陈奏,同样接到旨意的还有都察院十三道的御史。
灵敏的给事中们立刻察觉不对——皇帝恐怕要在京察之前先整治科道。
所谓科道,既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十三道御史的总称,都是具有纠察之权的言官。
好在是让他们自陈功过,大抵只是走走过场,意在震慑。
这些“骂神”喷人的时候极尽刻薄之能事,可标榜起自己来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自比触龙,自比魏征,各个都是公忠体国、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诤臣。
皇帝连夜将两百多份奏疏看完,被他们慷慨激昂的陈词弄失眠了,次日又下了第二道旨意。
“近来灾异频仍,多因科道政事不调,假公营私,听信力风,滥受词讼,致伤和气。速令锦衣卫密访来奏。”
十三道御史还好,他们多在外地巡察,天高皇帝远,不过是陪绑的。
六科的“骂神”们却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办公,接到旨意时汗毛都竖起来了。
天灾异象频仍,都怪他们不好好干活?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还学会抢词了?
“怎可让厂卫来察言官。”吏科都给事中梁华拍案而起:“召集六科速来明德厅议事,本官要封驳这道旨意!”
左给事中尚存一丝理智:“锦衣卫监察百官,是太祖时就定下的规矩,何况这道圣旨不是下给外廷的,是下给锦衣卫的,咱们无权封驳。”
被愤怒和恐惧冲昏头脑的梁华这才冷静下来,想到国初时的锦衣卫,他感到汗毛倒竖。
东厂的丁盛已被他们弹劾伏法,也如愿换上忠厚和气的大太监冯春做主,可锦衣卫不一样。
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罗纶,曾把皇帝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过,那是过命的交情,且罗纶为人谨慎有城府,根本不是丁盛可比的。
念及此,他看一眼门外高高的飞檐,想象着一个锦衣卫探子从天而降,以左脚先迈进衙门的罪名把他打入阴暗腐浊的诏狱。
文死谏,武死战,他们这些人不怕廷杖下狱,怕的是没机会开口就被廷杖下狱,死的不明不白,连个直名都剩不下。
……
翰林院,郭恒的签押房中。
平安看着眼前的老爹和二师祖,一派审贼的架势。
“干嘛?”平安抗议道:“我功课都做完了。”
“我看你是功课太少了。”陈琰道:“你当日到底跟那位说了什么?”
“哪位?”平安想了想:“那个大叔呀……我让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好整治一下家里人。”
陈琰扶额,郭恒闭眼。
“我说错话了吗?”平安问。
郭恒叹气,陈琰摇头。
“罢了,童言无忌。”郭恒一路出门,吩咐小吏:“备车进宫。”
……
皇帝与郭恒一样,对明年京察之后的乱象早已预见,想提前约束六科,争取避免这些毫无意义的争端。
可看着锦衣卫的来报,皇帝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怎么连‘随地吐痰’都报上来了?”他问。
罗纶躬身应答:“实在是查无可查,这些人太廉洁了,除了几个家境尚可的,其余人里衣都满是补丁,得靠女眷纺织贴补家用,尤其是梁华家中,妻子早丧,只余年迈的老人和孩子,这才刚入冬,俸禄未发没钱添置冬衣,孩子已经两手冻疮,臣……派去的人还给他们留了二两银子……”
“……”
锦衣卫监察官员,反而给人家送钱,这可真是亘古未闻之事。
皇帝心中五味杂陈,按理说听闻这种事,应该要写信抚慰几句,再赏赐一些过冬衣物。
可他已经掌握了这些人的底层逻辑,他们只会在感恩之余,结草衔环,以更猛烈的炮火表达他们的忠心,根本不会在意自己和家人的死活,毕竟在他们心中,“致吾君于尧舜”才是报答君恩的最佳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