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卧扇猫
“生分了?”
灼玉抬起头,望入那双似笑非笑的眼,气息滞了半晌。
“回殿下,臣女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容濯负着手,意味不明地低笑,他不追究她刻意的恭敬,“我邀了几位公子前去太子宫用膳赏景,阿蓁也一道吧。”
灼玉仍恪守分寸:“臣女遵命。”
容濯皱着眉,负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头又慢慢地松了开。
这样客套,属实不习惯。
他抬起手想叩她的脑门,怕吓着妹妹又缓缓收了回。
待会再收拾她,他想。
众人刚要往太子宫方向去,天子身边的内宦刘弗小跑过来:“殿下,陛下传您去宣室殿议事。”
容濯无奈一笑,估摸着不会耽搁太久,便让太子宫的属官领着他们几人先随处闲逛,稍后再至太子宫。
走前他含笑的目光在灼玉身上停了瞬,暗示很明显。
灼玉低下头继续装傻。
她或许在顾及君臣之礼,容濯没计较,他都明示了,他们的兄妹之情总足够她见他一面吧?
容濯并不担心她跑掉。
他在宣室殿逗留片刻后折返,其余几国公子都还等着。
至于他那好妹妹——
她跑了。
以他们兄妹默契,她很清楚他走前那一眼是想让她留下。
但她仍不默契地跑了。
-
回王邸之后灼玉一直以为容濯会派人来给她送信吓唬她,他从前就时常这样做,对外绝对兄友妹恭,一回王邸训兔子一样地训她。
可这次灼玉忐忑又希冀地等了好几日,什么都没等到。
她心里便放松又失落。
如今容濯身份变了,行事风格自然也变了,不过保持生分也好,就不会逾越君臣间的分寸,内心说不出缘由的担忧也会淡一些——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一道声音在告诉她,一旦他们不再是兄妹,她不仅会失去一个阿兄,还将面临重蹈覆辙的麻烦。
夜已深,灼玉起身吩咐守在外头的护卫缙云和缙武:“王邸戒备森严,你们不必时时守着,去休憩吧。”
缙云缙武退下了。
缙云矫健的黑色身影离开赵王邸,来到一处殿宇中。
“回殿下,翁主头几日忐忑、紧张,而后失落。但这两日倒是无比平和,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太子宫里,容濯在千枝白花灯架前逐个剪烛芯。他侧身而立,如玉侧颜被灯烛映得柔和但神色不明,嘴角扬起若有似无的弧度。
“重担?”
亲王兄回了赵国,他这个无名无实的阿兄就成了负担么?
兄妹不见面的一年里,他总算压下了怪梦,及那些怪异的情愫。
但此刻容濯看着摇曳生姿的烛火,想到妹妹明媚的眸子。他一怔,又生出那日在长乐宫一样既似曾相识又陌生的感触。比一年前的情愫更复杂、更怪异,像心中埋了根线。
稍一扯就要勾出汹涌贪欲。
-
在王邸休整数日,灼玉收到来长安后第一封邀她赴宴的帖子,来自那素未谋面的晋阳长公主。
一年前她查阿姊当年去处时,曾留意过这位长公主,只可惜因晋阳长公主在云游四海而一直不曾得见。
如今总是有了机会。
宴席设在长公主府的桃林中。
灼玉一入席,一位着红色深衣,梳垂云髻,两额别了金镶玉流苏发饰的雍容妇人上前:“这便是恪阿兄家中那位声名远扬的掌上明珠罢?果真倾城佳人,叫人一眼难忘。”
能唤父王阿兄的人并不多。
灼玉不必多想也能轻易猜出这一位便是晋阳长公主。
晋阳长公主热络拉过她,问起赵王的近况,灼玉有问必答,安静听着长公主与旁人寒暄。半晌都听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她索性起身去桃林闲逛。
不觉逛到深处。
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不远处有两个婢女正私下交谈。
“殿下今日似不高兴,莫非是听闻安阳侯要另娶佳人?”
“谁知道呢,殿下从前对侯爷父女也不上心啊,说不定是因为别的缘由。总之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我头上,就是稍后献舞的阿莺怕是要遭些罪。跳得好要遭罪,舞得不好更是!”
另一侍婢不解:“为何?”
对方解释:“阿莺和个叫阿媱的舞姬都是吴国送来的,三年前似乎是因为侯爷对阿媱另眼相看,惹了殿下不悦,总之是因为阿媱才闹的和离。这之后阿媱就消失了,也不知后来去了哪,许是被殿下赐死了,也搞不好被侯爷带走金屋藏娇了。阿莺和阿媱要好,她大抵清楚,要不殿下怎会每次心情不好,就把怨气撒到阿莺的身上?”
灼玉抓住桃枝的手不断收紧,目光逐渐沉凝,盯着两位侍婢的背影好一会,随后慢慢返回了席间。
长公主喝得半醉,朝她招手:“回来得正好,姑母这有位来自吴地的舞姬,擅吴风盘鼓舞,阿蓁懂舞,快来瞧瞧她舞得如何?”
灼玉笑吟吟落了座。
舞毕,灼玉不吝赞许,“不知殿下可否割爱,把这舞姬让给我?”
晋阳长公主凝眸盯着她,问:“阿蓁为何偏偏要她?”
灼玉慢条斯理道:“她的舞步似曾相识。指点她的人应当是吴地人,我与那人应有渊源。
晋阳长公主品咂着她话中的意味深长,幽幽追问:“是何渊源,可千万别是有旧怨,波及了阿莺?”
灼玉一贯圆滑,这次却不打算隐瞒她与阿姊关系。现在隐瞒,若日后长公主得知她与阿姊的关系,只会暗中对付她,不如坦然告知。
正好也试探阿姊的下落。
她如实告知:“殿下尽可放心,是于我有恩之人。”
晋阳长公主的目光倏然变得锐利,但随后她又笑了,她是天子亲妹,何需怕区区个黄毛丫头:“阿蓁想要阿莺,是想同她打听那位故人的下落?与其问她,不如直接问姑母。”
灼玉并未客套:“有劳告知。”
晋阳长公主把玩着酒觞陷入回忆,幽幽道:“她呀,三年前犯了错,自请前去匈奴和亲了。”
只这一句,灼玉心中的希冀彻底摔碎,手中的酒觞顿倾。
她失了态,许久未能回过神。
自请和亲说得漂亮,但是否自请还需查证,长公主定没说实话,灼玉压下翻涌的心绪,很快恢复了冷静:“故人远离故土,我自当照拂她昔日同伴,姑母可否让我带阿莺走?”
她坚持要阿莺,晋阳长公主美目一转,扬声道:“你带走我最喜爱的舞姬,往后我可看不到她的舞姿。听闻你这孩子舞技亦出众,不若阿蓁今日为姑母一舞为我这宴会添彩,我就把这舞姬给你,如此可合算?”
在场其余贵族子弟一听无不期盼,可叫一国翁主献舞也实在无礼,长公主身份尊贵,可以如此要求,他们却不能起哄,只好在边上看热闹。
灼玉沉默须臾,思忖长公主这个要求中蕴含的深意。
见她迟疑不定,晋阳长公主了然地一笑,早闻灼玉翁主狡黠聪慧,曾揪出薛邕,为赵国铲除奸佞。但再聪慧也不过是个小丫头,年轻人,总是高傲的。一个从民间寻回的半路翁主,跻身于众宗室贵女中定也自卑又自傲,怎会想旁人记起她曾是舞姬的事?
若她跳了就会自折颜面。
若是她不跳,她也不会为难晚辈,且还会把人给她。
看似这孩子稳赚不赔,但因灼玉翁主无论辈分还是地位都低于她,拒绝就会落得无礼跋扈的名声。
晋阳长公主才不会为了个舞姬与谁求和,她只会用权势和流言震慑,让她看清往后有所忌惮。
灼玉许久不回应,晋阳长公主笑着开了口:“说笑罢了,若阿蓁不愿也无妨,这舞姬我还是会给你。”
“如何不愿?”
灼玉眸中倏然绽开笑意。
这位长公主恐怕不知道,她这个人最不在乎的就是颜面,更轻易不会明面上得罪谁。再恨的人当面瞪上一眼、骂上一句就有用么?
她身后是赵国,一言一行皆干系着赵国,她才不做授人以柄的傻事,必要时,她不介意跟仇家把酒言欢。
灼玉慢慢起身,走向一侧的侍者:“借你的剑一用。”
众宾见她竟是要舞剑,亦翘首以盼,长公主之女钱灵蹙眉:“一个翁主舞刀弄剑?有辱斯文!”
她身侧的庄漪却不大认同:“这剑舞选得合适。”
钱灵问表姊这有何深意,庄漪只笑笑:“没什么,我喜欢剑舞。”
其实是因长公主乃表妹生母,庄漪不好明说,时下贵族追求雍容,剑舞的确不够斯文,可放在灼玉翁主的处境上,英气的剑舞反而比那些尽显女子柔美、充满讨好谄媚的舞更合适,既不损赵国翁主的身份和傲气,更不会因拒绝嫌恶而落得无礼之名。
这边灼玉同侍者借了剑,转过身去吩咐琴师奏曲。
她还未开口,忽然一道清越的声音穿过错落的花枝,骤然打断了众人的心神:“阿蓁,广陵散如何?”
听到这如玉石坠潭的声音,灼玉一怔,回头望见容濯立在桃枝后,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纵容。
他一个太子当什么琴师?
意外归意外,但灼玉知道容濯此举用意。如若她献舞多少是自折傲气,提醒旁人赵国翁主曾是任人肆意赏玩的舞姬,但当皇太子亲自为她当乐师时,一切的意味就变了。
储君都不介意当乐师,她当一回舞姬又算什么有损颜面的事?
容濯受了众宾叩见,来到灼玉的跟前,再次问她:“广陵散此曲恢弘大气,阿蓁可喜欢?”
他没有自行决断,而是询问她的意见,给足了灼玉面子,灼玉仿佛又回到兄妹合谋对付薛邕之时。
她略怔了怔:“有劳殿下。”
容濯敛袍坐在琴台前,手指轻挑,低沉的起调溢出。灼玉抬手,湘妃色广袖随剑扬起,有琴声为引,她周身傲然和灵气仿佛从指尖流入剑上,手中三尺青峰不再死气沉沉。
她的剑术还是回到赵国之后容濯教的,他本想教她琴棋书画,奈何她在这上头毫无天赋,容濯屡战屡败,最后无奈选择教她剑术,总算是寻回了成就感。因而灼玉的剑招凌厉利落。
长剑渐成虚影,她纤柔身影变化飞快,化为灼眼的红,与剑影和成了一红一白两道,彼此纠缠。
容濯半垂眼帘,专注的目光落在琴弦和指尖,余光和神思则被引到纠缠不休的两道红与白。
他长睫轻压,指尖不自觉施了力,眼底也多了几分晦暗。
他的琴声陡然变得激昂。
灼玉剑势也越凌厉,腰间环佩叮当作响,和在厚重古朴的琴音中,如雷鸣里混入鸟雀清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