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千丝
据称,孙家人也无其音讯,已然报官。
阮时意细算自己病情恶化的时日,眸光顿然一暗。
舌尖上的糖甜味尽去,变得奇苦无比。
*****
翌日,阮时意如约前往蓝家,以赴萧桐之约。
她先前不明白,为何蓝曦芸态度坚决,声称《万山晴岚图》的事,必须在蓝府内详谈。
直至萧桐神色尴尬,双手捧出锦祥云瑞鹤纹圣旨,她才恍然大悟。
——《万山晴岚图》,被当今圣上御笔一挥,“借”走了。
“此画早于十年前就被今上拿走,一去不返。我和你家太夫人闹得不相往来,我实在抹不开面子跟她提这事,又想着,说不定今上玩赏尽兴,会还回来……你若真要索要,我、我冒险到御前请命便是。”
萧桐面有愧色,语气无奈。
阮时意素知嘉元帝为太子时已钟爱书画,嫌宫中盛行的工整精丽画风过于死板,对“探微先生”山水画中的儒雅纵逸、开阔淡泊情致尤为推崇,更尊“探微先生”为师,恳求父皇赐徐赫“文华殿大学士”,即位后更追封其为“宁安侯”。
他敬重阮时意,看重徐明礼,支持徐明裕,很大程度取决于对徐赫的孺慕之情。
但阮时意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光明正大去臣子家中抢画,美其名曰为“借”,实则为“占”。
这头一段《万山晴岚图》,几乎无索回的可能。
既然是难为之事,阮时意岂会刁难好友?
况且,徐赫还活蹦乱跳的,想画多少都成。
于是,她浅笑目视萧桐,温声抚慰:“此为圣上旨意,徐太夫人在天之灵定能理解,您切莫往心里去。”
萧桐长舒了口气,亲热拉着阮时意,留她共用午膳。
阮时意本欲欣然答应,忽闻偏厅外传来蓝曦芸和几名年轻男子的交谈声,心下乍然明晰。
——这萧桐!果真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
当下,阮时意礼貌致歉,谎称书画院有重要讲学会,不得不赴会。
萧桐强留无果,硬是要蓝家兄妹送她过去。
阮时意原是为开溜而撒谎,如今骑虎难下,只得命马车往南。
道上,蓝曦芸和其兄长蓝豫立、弟弟蓝豫和、蓝豫正四人英姿勃发,骑着高头大马,分别护在低调而精致的马车两侧,想不惹人瞩目都难。
阮时意懒懒靠着软垫,有一句没一句与车外的蓝曦芸搭话,心思不知飘往何处。
一连几天没去书画院,徐赫那家伙会否误以为她在躲?
肆意妄为、洒脱自在的徐三公子,大抵会被她那番话怄得狂生闷气?又因舍不得对她的旧情,狠不下心离去?
不过,今非昔比,他气消后铁定不会像以前那般,悄悄雕点小玉雕、给她画几幅小像,甜言蜜语诱哄一番。
最让阮时意倍感微妙的莫过于,她比徐赫小七岁,历来事事仰仗他。
此刻,她的容貌仍旧比他小七八岁,心境已大不相同。
寻思间,车马已临近东苑侧门。
阮时意哪里敢领着威风凛凛的“蓝家四秀”招摇?
她命人停车巷口,装模作样拿上两卷纸,与四人寒暄几句,快步入巷。
然而拐角处那挺拔的青灰色身影,以及那阴云密布的俊颜,何以会“恰巧”出现在此?
阮时意定住脚步,抬眸间正正撞上了他冷冽的眼光。
徐赫这家伙有病吗?无缘无故堵在巷内,板着脸给谁看啊!
“阮姑娘,”徐赫摆出为人师表的端肃,淡淡发声,“你又缺了好些天的课!要知道,像你这般一天到晚到处乱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多年辛苦练就的技艺自是大打折扣……”
阮时意暗暗好笑。
他明知她只为消磨时间,却硬要以先生口吻训斥她,摆明是没话找话!
“学生知错了!”阮时意装出乖巧状,“家事繁忙,学生定会遵照先生指导,在家专心勤练,不再到处跑!”
徐赫被怄得不轻,瞪视她狡黠杏眸,忿然道:“我不是那意思!”
阮时意勾了勾唇角:“那……先生杵在此地,是要给学生补课?”
徐赫薄唇翕动,忽地转目望向她身后。
阮时意回头,却见蓝曦芸憋笑走近,手上捧着一个剔红食盒,笑得贼腻兮兮:“祖母让我哥亲手给你这小甜糕,不巧你走得急,他又害羞,便遣我当跑腿……”
徐赫本就脸色发青,闻此言,立马烧成了黑碳。
阮时意接过食盒,讪笑:“那就谢谢你们了。”
岂料蓝曦芸端量徐赫片刻,露出了然神色:“呵呵,怪不得!你死活不肯留在我家吃饭,原来是为了……赶来见这位风流才子啊!啧啧啧,果然搭上了!”
徐赫眉间暗云隐隐淡了些,唇畔如有玄妙莫测的弧度。
阮时意骤见前方院门冒出探头探脑者,依稀是午休时间溜达的女学员。
她唯恐蓝曦芸口没遮拦,赶紧否认:“别乱开玩笑!我跟他之间……什么也没有!”
“是啊,什么也没有……”徐赫附和,面容冷峻。
蓝曦芸见阮时意并无介绍之意,吐了吐舌头,笑而道别。
女学员虽万分好奇,终究没敢靠近。
徐赫直视阮时意微露窘迫的俏脸,低声哂笑:“我俩之间什么也没有……但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四孙子、两孙女,还有一外孙女……”
“……”
阮时意磨牙发誓,若非远处有人偷窥,她定要拿小甜糕把他那嘴堵得牢牢的!
第15章
畅畅惠风卷起叽喳鸟鸣,也卷起满室墨香。
东苑的先生们为轮值制,上午授课,下午便让学员自由发挥,或去中院欣赏画作、阅读书册,是以此刻,画室内仅余寥寥数人。
阮时意束起乌黑长发,套上月白罩衣,手握兼豪勾笔,站姿挺直如修竹,精致明媚的娇容处处透着专注。
勾画半柱香时分,她素手挪动镇尺,忽听门边响起黄瑾的低唤,“姐妹们!苏老正于栖鹤台焚香抚琴,咱们偷偷去院墙外欣赏呗!”
余人立即收笔洗手,只有阮时意微笑招呼,执笔未移。
黄瑾此前常与她为伴,偏生她来去无定,时日一长,渐渐疏远了几分。
此际见她不为所动,黄瑾脸上掠过几不可察的艴然。
事实上,并非阮时意眼高于顶,而是黄瑾热衷讨论师长、师兄们,一有机会便往外跑,仿佛为觅夫婿而来。
阮时意又不是春心荡漾的小姑娘,自然没法真正融入妙龄少女小天地。
目送她们雀跃而去的背影,她柔嫩粉唇阖起祖母式的慈祥笑意。
想当年……她每日在阮家作画,何尝不是坐立不安、时刻等待徐赫到来?
那时,徐赫常捎来她最爱的栗蓉酥,再给阮思彦塞点糖或蜜饯,随便找理由支开这位小师弟,以谋得和心上人独处的良机。
如今细想,用心真够险恶啊!
何曾想过年少时结伴的三人,堂弟最终成为书画院元老,夫妻双双改换身份,一人担任先生,一人则沦为学生?
重遇徐赫后,尘封数十年的往事点点滴滴涌流心上,千般滋味,亦在胸臆间。
犹记昔时他那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俊朗面容,既有武将世家子弟的凛冽锋芒,又有书香人家的温润雅致。
偌大京城,俊美少年郎上百成千,唯他一人笑时,眼里映着暖春夜月,温度藏而不露,挠人心魂。
阮时意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蓦地抬头,正好撞见思忆中那双朗目。
因一瞬间不确定,她直勾勾瞪视他半晌,方知非幻想。
欸……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徐赫静立门口好一阵,见阮时意皓腕凝在半空,恬静容颜荡漾久违的温柔,不忍惊扰。
四目相对,他一时无话,清了清嗓子:“这会儿倒很勤快。”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当日他怒而甩袖离开,端的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傲骨不可折的架势。
此番先是窄巷拦截,趁她独自在画室时闯入,装腔作势与她搭话……脸疼不?
阮时意抿唇未语,将半干勾线笔往笔洗里轻涮。
徐赫见她置之不理,不甘心地往前走了几步,细看她新勾的莲荷,皱眉道:“这花瓣弧度太过生硬,缺乏柔润之感……多久没动过笔了?笔法竟退步至斯!”
阮时意自知技法远非当初精湛,小声嘀咕:“产后忙于照顾两子,夫婿无影无踪,画个鬼啊!”
徐赫一怔,歉然道:“是我不对,我……”
阮时意打断他,暗笑道:“学生不过感念身世罢了,先生何需致歉?”
“……你!”
阮时意凝视他愤懑且憋屈的模样,低低叹息:“放弃作画之事,不怨你。”
徐赫环视四周,“既然不让你堂弟知情,何以又巴巴地往书画院跑?”
“此处气氛适宜。”
她答得简略,却不愿告知,自己住在澜园,虽已无太多阮氏旧宅的痕迹,但老树、碧水犹在,若留庭院写生,易触景伤情。
阮时意刚从萧桐处得悉《万山晴岚图》首段的下落,本想问徐赫,是否真藏有祖父的秘密。
无奈这家伙既想接近她,又抹不开脸面,如受了气的猫,等待被顺毛。
她生怕处理不当,给予他太多期望,反过来伤了他,决定先缓一下,趁着室内无人,道出盘踞在心多时的疑问。
“三郎,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知……我俩为何能恢复年轻容貌?”
徐赫长眸即刻扫向窗外,眼缝迸射警惕之光。
片刻后,他向阮时意靠近些许,以仅有彼此听得见的声音问:“阮阮,你服食过冰莲?”
阮时意因他的骤然挨近而略显慌张,听清所言后,茫然反问:“什么冰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