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千丝
阮时意见状,唇角浮起清浅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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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影点亮书阁的灯烛,关上窗户,依照吩咐下楼,守在入院处的垂花门外。
阮时意顾不上沸水烧开等锁事,按捺双手的微颤,协助徐赫打开油布包裹,小心翻出画作。
久别多年的晴岚图首段,被裁成四截。
徐赫迫不及待想让阮时意看背后的地图,她却被坑坑洼洼的正面勾起好奇心。
“咦?你把……那位题的诗和章子给盖住了?”
“不然呢?堂而皇之带着御笔亲题出宫?”徐赫得意且忿然,“还好我用胶和蛤贝粉一点点覆盖,否则方才定然被小砚台那臭小子逮个正着!”
“你遇到他了?”
“也不晓得存心还是碰巧!幸亏我机智又灵敏,没给他细看的机会,蒙混过去了……嘿嘿!”
阮时意逐一将画翻至背面,却听他抱怨道,“阮阮啊……你可知,把这画弄到手有多难!既要用泻药、昏睡药对付门口看守的内侍官和侍卫,让他们频频离开,还得多画一副拿上去交差……
“我来不及整幅复制,单独把画心部分抠出,剩下额外加裱的两段批语、三则题跋、九枚闲章、御览章等皆保持原样,但直接留于画上的两首诗和一堆小章子,我依样画葫芦给他弄上去了。”
阮时意捏了把汗:“圣上对你模仿的笔迹,可有生疑?”
“我趁无人时便练习,仿写完立即丢入炉子里烧个干净。幸好皇帝小子早年正儿八经写的小楷……比另一段行草容易些。”
“我倒还想瞅瞅他写了什么。”阮时意失笑。
“没啥好看,就一堆遗憾生得晚之类的感想,还有对我的悼念之词,文采平平,硬生生毁我一段好画!哼!他早晚会为年轻时冲动而后悔!
“事实上,我早于四天前画完了,连旧墨的色泽、纸的毛边、角落细小的划痕也做得如出一辙。以新换旧后,负责的内侍官丝毫没警觉,且皇帝检查过完好无损,压根没留意画被替换,我才放心将原来的裁开做手脚,借除夕归家之机拿来给你。”
当下,徐赫禁不住埋怨,他白天如何谨小慎微偷偷描摹,夜里又如何辛苦刻章、有几枚字多的干脆用萝卜糊弄、费了多少心思寻找不同年代的印泥。
阮时意知他辛劳,亲手给他倒了一碗热茶。
细看背面所绘的城池图,果然如他所述,繁复之极。
徐赫挨近她,小声解释:“当年你家老爷子把画拿走,花了十天半月才装裱完成,想必……时间全耗费这儿上。”
“这、这究竟是哪儿的地图?”
银色看得人眼花缭乱,阮时意全然摸不着重点。
徐赫指着右上角的一堆小字:“这儿有写——大宣京城。”
“京城?”阮时意慎重移灯,阅后心惊胆战,“我阮家……祖上竟是宋宣王朝的密卫?”
“图中大有秘密,但暗号令人摸不着头脑,”徐赫无可奈何,“阮阮,这画,我得把正面的山水彻底改得面目全非,或反过来重裱,以免被旁人瞧出破绽。”
“那我的晴岚图,岂不缺一段?”阮时意倍感惋惜。
徐赫大手环上她的腰,笑道:“我人活着是你的,死了也归你管,你要《万山晴岚图》也好,《万水云雾图》也罢,一百张、一千张都不是事儿!”
阮时意原想掰开他的手,念在他数月以来的辛劳,心一软,只稍稍挪了半步,免得与他紧密相贴。
细阅图中文字,她方知,阮家并无想象中单纯。
一百二十年前,宋宣最后一任女帝难产而亡,仅留下刚出生的儿子。
本就握有兵权的皇夫,在重臣扶持下登位。
此举诱发驻守南北两域的宋氏藩王极度不满,多方恶战十余年,最终的战果为——两位藩王分别成立北冽国和南国,将大宣夹在中间;大宣新帝干脆让幼子姓夏,从此江山易姓。
作为密卫首领的阮家,表面随宋宣时代结束而逃散,实际以书画世家的新身份,暗中为北冽宋氏效命,盯紧京城动向。
那年仓促离开,必定因行迹败露,或出了什么差错,举家南迁避祸。
祖父将此图绘于徐赫画作内、并要求藏匿四十年,到底所为何事?
阮时意甚至半点也不想知道,她害怕失去原有的一切。
“阮阮,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没敢说……”徐赫见她长久未语,悄悄搂得她更紧一些,“其实,你爷爷有提到,他秘密为一位皇族人效力。那人动身前往北地,找寻某神奇之物,失踪近两年。你爷爷正好被盯上,为保存整个阮氏家族,才计划南行。
“这话矛盾重重,我未曾细想,只答应会遵照吩咐,四十年后才揭裱……而今对照来因去果……”
阮时意转头直视他:“你推断出何种结论?”
“你还记得,北冽一位亲王带着巨大财富消失的传言么?”
“过了几十年,又是邻国的消息,老太婆哪里记得住!”她没好气地道。
“据我猜测,你爷爷应是为那位亲王卖命,而亲王……兴许是去雁族,寻求冰莲花。”
阮时意惊疑不定:“这、这……怎么跟冰莲扯上干系了?”
“从目前所知的信息判断,冰莲确有维持青春不老数十年之功,如若那位亲王企图收复宋氏河山,以他已过不惑的年纪来看,即便打下来也没几年能统治……”
“光凭失踪亲王的年龄、去向,及那句‘珍稀之物’,你就把邻国亲王、我爷爷和冰莲扯到一起?”
阮时意只觉他魔怔了。
徐赫苦笑:“你大抵没忘我拿到冰莲的过程……”
“你在北冽与雁族交界处等待冰火瀑布,偶遇一名身受重伤的男子……你是说,那人便是……?”
“正是,我以前毫无警觉,直到前段时间才注意到,我那位天字头号崇拜者,手上日常佩戴一枚蛇纹白玉扳指,与雪山上那人的别无二致!我私下查证,得悉此为皇族的传承,天家嫡系血脉历代相传,不论姓宋或姓夏,从数百年前便如此……
“阮阮,对应当年发生的种种,此推测或许能成立——失踪亲王在各处布下眼线,只等夺取冰莲,再发兵进攻,但不知何故,沦落到音讯全无数年,且死于异国;你爷爷则因担心失败,或出于其他因素,急急撤离,留下这一份图纸,交待我俩保管等候。你说,为何偏偏是四十年?”
阮时意沉思片刻:“爷爷不敢太快揭晓秘密,是在保护亲王,毕竟对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却有可能服食过冰莲,躺在某个地方睡大觉?”
“不,我那种情况,应是吃法有误,或连根带叶同吃,才导致一睡不醒……你想想看,人家雁族王族代代吃冰莲,不照样清醒治理国事?”
阮时意啐道:“原来你的‘贪睡’,是‘贪吃’所致!”
徐赫笑嘻嘻附在她耳边:“我的‘贪吃’和‘贪睡’,只针对你一人。”
“你、你……”阮时意被他突如其来的调情闹得耳根发烫,手忙脚乱推他一把,“说正经事!”
徐赫暗笑她越来越不经撩,柔柔与她扣紧十指。
“你爷爷设定的期限,理当包括许多因素,譬如等阮家人在南国落地生根,届时不论亲王成败,四十年,足以让风波平息;
“再者……咱俩长居京城,如亲王胜,把密图献出;如像眼下这般,连个影儿也无,阮氏后人将根据此图,毁掉阮家曾经的据点,销毁所有痕迹。”
“三郎,假若你所言离真相不远,亲王千辛万苦逃回北冽边境,何以将拼死盗取的冰莲拱手让与你?你为何不偏不倚,恰好出现在那处?”
“也许仅仅是我好心相救,或说的是汉语?”徐赫至今也无确切答案。
顿了顿,他补充道:“至于我缘何在当地徘徊数日,是由于你爷爷告诉我,那儿的飞瀑凝冰,当日光以某个角度照射,冰火相连,是一年中仅有两天才能欣赏的奇观。
阮时意微微一怔,心底漾起涟漪般的层层疑虑。
*****
窗外雪落有声。
阮时意翻来覆去看晴岚图与背后的地图,深觉一生优雅美好的梦成了漫天抛洒的雪片。
支离破碎,无法拼凑。
沉静中,徐赫整理画稿,看到被雪水弄湿的一团,喃喃骂道:“洪家父子,都是坑货!”
“你被小的拦截,缘何把老的也恨上了?”
徐赫停下手上动作,转头凝视她时,眸底莫名掺杂委屈与不忿。
“阮阮……那件事,我没说,是不想离间大家的情谊。”
阮时意本欲问他“哪件事”,骤见他神色不对,大致猜出,是她耿耿于怀的那一桩。
——一向与她形影不离、待她如珠如宝的夫婿,突然躲在画阁没日没夜作画,乃至义无反顾周游天下。
这个心结,直到她无爱也无恨那日,也未曾真正解开。
时至今年六月,徐赫无意间泄露一言半语——一时昏头,只想出人头地,不希望她和孩子沦为笑柄。
事到如今,他却道出“离间”二字?
阮时意移动老酸枝镇尺,细细压牢案上四幅图纸,理了理青缎裙裳,缓步行至徐赫身边。
眼波沉静,语气柔缓而劝慰。
“三郎,活到这把年纪,人心已定,谁还能离间得了谁?”
徐赫沉嗓透着三分憋闷:“你老嘲笑现今的我幼稚,必定认为当初的我更幼稚……”
阮时意莞尔:“有这样的想法,本身就很幼稚。”
“我早年并无大志。比起随父征战的大哥和谋略出众的二哥,我那点所谓的‘文武双全’是个笑话,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画技。
“当年形势不比现下,在世人印象中,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诗则‘兴观群怨’、‘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绘画只不过为末流小技……
“我以此为傲,更因你我共结连理而感恩雀跃。直至儿子们百日,我亲去阮家送东西,离开后想起有疑问忘了向老爷子请教,便从侧门折返。
“没想到,正逢洪朗然和萧桐那对表兄妹来探望你父母。他们在花园散步,与我仅一墙之隔,我无心窃听,终究听闻对我的一些……评价。”
徐赫话到最末,眼神一黯。
说是“评价”,不如说“讽刺”。
于他而言,种种犹在昨日。
那时,他的岳母笑说——近日朗然大败棠族,风头正盛;阿桐的夫婿出任户部侍郎一职,真真正正的年轻有为!我福薄,就生了时意一个闺女,没有如此优秀的儿子。
洪朗然则笑曰——徐赫那小白脸处心积虑抢了小阮,没给你们当个好女婿!出身将军府,既不能杀敌卫国,又不会建言献策,还成天躲家里画鬼画符……一同在军营里长大的哥们都懒得招惹他!
萧桐也附和——阿阮也曾抱怨过,徐三公子婚后不干正事,黏人又孩子气,半点不似成亲前那般霁月光风,还跟我说,疑心被换了个人呢!
当时徐赫整个人懵了。
他没想到,岳父母嫌他不够出息,哥们背地里对他冷嘲热讽,连妻子的闺蜜也说,他最爱的妻子嫌“黏人又孩子气”!
那阵子,宫中和民间普遍盛行花鸟画、人物画、亭台楼阁的界画,徐赫擅长的山水画多半为文人所喜,未曾达到今日之鼎盛。
因此,趁着家底丰厚、父母兄嫂愿助他照顾妻儿,徐赫下定决心,用三年时间,勤加苦练,潜心作画,开创古往今来的绘画新风,凭自身能力闯一片天地,绝不让妻儿蒙羞。
谁料,事与愿违,铸成大错。
此时此刻,在阮时意的再三追问下,徐赫不情不愿说明因由。
“我只道你嫌我烦,嫌我没出息,我便发奋用功去了。你那会儿不也没意见么?我还认定,那正正是你想要的。”
阮时意哭笑不得:“我对你根本没有任何怨言!更不可能在萧桐面前抱怨!我像是不顾全你颜面的人?假如有类似言辞,定是那脑子一根筋的女人理解错了!”
黏人?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