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千丝
他不主动谈及,她亦不愿多问。
一则怕勾惹伤心事,二则唯恐不必要的关心,招致他更多的误解。
毕竟,她起初打定主意,和他各走各路,情丝能断则断。
而今细想,经过岁月砥砺,她固然不再是他当年娇憨柔弱的妻,可他将军府三公子的骄傲洒脱,又能剩几分?
眼看他笑眯眯给毛头舀汤,叮嘱孩子吹几下才能入口,又亲手给阿六夹了一碗饺子,转头问她想吃哪种馅儿时,眸光温柔如水,令她无端红了眼。
断断续续相处大半年,她只顾回避他的撩拨、专注于寻画赌局,以彼此分隔多年的认知差距来拒绝他的示好……
可她自始至终未曾真真切切感受他的细微变化,更未曾试着重新了解他。
得不到阮时意的答复,徐赫依照对她的了解,夹了半碗虾仁笋丝饺子,放在她跟前。
见她闷声不吭地喝蛋花羹,表情近似于怅然若失,他忙问:“怎么?不合口味?”
阮时意唇齿间全是鲜味,明明是咸味羹汤,居然品出了淡淡的甜。
“没有,我只是觉得意外,”她敛起种种复杂情愫,夸了一句,“好喝的。”
徐赫忐忑之色淡去,小声道:“那……下回我再给你做其他菜式。”
阮时意不置可否。
但抿唇轻笑间,依稀挑起一抹微不可察的愉悦。
面对这顿东拼西凑、水平各异的午膳,众人无分尊卑,大快朵颐,乐也融融。
什么也没干的始作俑者徐大公子落座主位,悠哉悠哉品尝着菜肴,脸上洋溢舒心的笑意。
*****
饭后困乏,见徐晟丝毫无离开的意思,阮时意倍感狐疑。
“孩子,你老实告诉我,你被你父亲责罚了?还是跟你母亲怄气?”
“您想哪儿去了?”徐晟摇头,“我是真来和您聊天,顺带探望先生。”
阮时意疑心,“探望先生”才是他真正的动机。
他俩关系几时变得如此亲近了?
难不成……这孩子觉察出什么?
正逢徐赫暂时不想认亲,又盼着和家人多相处,她没理由阻拦。
眼见毛头昏昏欲睡,阮时意温柔抱他进房,哼着童谣,哄他午睡小歇。
昨夜多梦缺眠,她等孩子入睡后,自行躺靠在榻上补眠。
迷迷糊糊间,似有打斗声随风飘至?
谁在澜园闹事?
她大惊之下,慌忙披衣,唤外间的沉碧看护毛头,急急忙忙叫上静影同去。
前院开阔处,两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手持利刃,高低攻守剧烈撞。
徐赫仅穿一身灰袍,手持长剑,剑气迅疾翻转;而徐晟横刀避其锋芒,墨眸如凝冰泉。
……欸?好好的,为何打起来了?还动了刀剑?
阮时意眉头一拧,正欲喝止,却见徐晟百忙中向她使了个眼色,心知情况非她所想,遂立在廊下静观。
看似兄弟、实为祖孙的二人招招有板有眼,斗得难分难解。
徐赫极少在她面前动武,此际衣袂翻飞,翩然旋转数圈,姿态优雅,挥舞劈刺间如拢狂潮,逼得徐晟守时带攻,攻中设防,不敢手软。
徐晟身负武职,武功在少年郎当中谈得上优异;但徐赫好歹遇名师亲授,兼之年长他一截,应付自如,半点不落下风。
刀光剑影倒影着日光雪色,金芒飞天,银虹遁地,教人眼花缭乱。
相斗小半个时辰,酣畅淋漓,终究是徐赫由着长孙刺破了半寸袍角而罢手。
二人说着客套话,显然仅仅是单纯的切磋比试,全无龃龉嫌隙。
旁观者无不惊叹,没想到仪表儒雅的“先生”,也身负绝艺!
阮时意见二人挥汗如雨,吩咐下人备水,以便沐浴更衣。
她原想着祖孙身材相仿,先让徐赫借套干净袍服给长孙,没料徐晟早有预备,早就带齐内外衫裤。
他是特地来跟徐赫打架的?
阮时意神情逐渐呆滞。
当徐晟从客房浴室衣饰焕然行出,笑貌明媚,见左右无旁人,对她扬眉而笑。
“祖母,先生的床下功夫,我替您试了,体魄强壮,身手不凡,算是不可多得;至于别的功夫……唔,您只能自个儿考核。”
什么床下功夫?别的……是指床上?
谁、谁要考核那家伙“功夫”!她还用得着考核吗?
阮时意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顺手抓起庭中一段枯枝,用力直甩向徐晟。
徐晟乐呵呵地闪身避过,在她第二次挥出时撒腿跑开,施展轻功满院子乱转,气得她连连跺脚。
这死孩子!一天到晚在整什么乱七八糟!
若不是亲孙子,她定要亲手把他打残了!
第60章
未时刚过,毛头从午睡中苏醒, 以肉嘟嘟的小手搓揉惺忪睡目, 闹着要继续打雪仗。
阮时意生怕他玩过头着凉,忙催徐晟带回首辅府。
沐浴后的徐赫已换过一袭水青缎袍, 依依不舍送毛头出门。
行至二门时,他终归觉不宜公然出现在街坊邻里眼前,停下步伐,弯下腰,从怀中摸出一物, 双手微颤着塞给毛头。
一串由红绳绑扎的铜钱。
正面刻着 “万岁千秋”、“去殃除凶”、“斩妖辟邪”等字眼, 背面则为龙凤、双鱼、龟蛇的图案,红绳将七个铜钱绑成龙形,正是徐家独有的结绳方式。
毛头大眼睛微亮, 似被思忆触动, 突然哇地哭出来了。
阮时意和徐赫大急,连声追问:“毛头,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呜呜……”毛头抱住徐晟的大腿,眼泪鼻涕全往刚换的衣袍上蹭,“我要奶奶!我要奶奶!哇……是不是爹爹把毛头的糖送人了?奶奶不要毛头了?”
阮时意心头大震, 不由自主泪目。
以往新春佳节, 她总给每个儿孙编同样的款式。
五岁的毛头已有记忆,乍见徐赫编织的这一串压岁钱, 自然而然想起她这消失日久的祖母, 悲从中来, 哭得声嘶力竭。
徐赫对小孙子的反应始料未及,登时手足无措。
试图先拿走让他哭泣的钱串,偏生他死死攥在手上,死活不肯给。
一群人围着哄了好一阵,待阿六从竹筒里倒出一颗杏子饴,才让毛头止泪,破涕为笑。
徐晟细辨绳结,暗觉与阮时意所编的基本一致,精美程度略减,只道“先生”从祖母处学来。
见“未来继祖父”满脸沮丧,想必悉心准备礼物讨孩子欢心,一送出手便遇挫……徐晟心里同情,又过意不去。
他灵机一动,先安抚好毛头,对“先生”歉然解释了来由,又提起晚上在松鹤楼与友人小聚,想邀上先生同去,请务必赏光云云。
徐赫微愣,下意识望向阮时意,想征询她的意思。
阮时意总觉长孙古里古怪,疑心他又打算折腾新花样。
但她没法当众拦截“先生”赴会。
面对徐赫的眼神相询,她唯有装作视若无睹。
平心而论,徐赫对自家长孙的率直可爱很是欢喜,眼看妻子没阻挠之意,遂欣然答允。
徐晟目睹“先生”对祖母“异常尊重”且“言听计从”,狭长眼角眯出得意的笑,如一只狡猾的狐狸。
*****
是夜,阮时意独坐书阁,按捺烦躁不安的心,细阅书画盛会宾客名单。
与此前搜集疑似收藏晴岚图的人选认真比对,她发现,当中三人均接受邀请。
其中,有一位以临摹“探微先生”画作闻名的画师。
那人自身倒没画过几幅有名的画作,但极其爱研究徐赫的山水,十年前进入翰林画院,曾把皇帝收藏的真迹全数复制过一遍。
然则他只爱临摹,不受皇帝待见,离宫后不惜辗转各地,专程跑到藏有徐赫作品的府邸当清客,甚至帮不少人揪出过赝品。
阮时意自觉,即便此人无能力夺得某一段晴岚图,也应当知晓下落。
估算着已到戌时正点,她行至东窗,远眺折兰苑幽暗无光,料想徐赫尚未归来,惴惴之情随夜色降临而深浓。
她在忧虑什么?
怕长孙把自己的亲祖父拐卖了?怕徐晟的哥们蓝豫立把姚统领也带来?怕那俩体温冰凉的大男人互相触摸……?
停!停!停!越来越离谱了!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雁族女王派人追捕美男子用于吸血”的传闻,仿佛徐赫一旦离开翰林画院、澜园或她的视线范围,便容易暴露秘密、陷入危机。
对应白日徐晟那家伙各种反常表现,阮时意大致推断,那孩子在测试徐赫的厨艺和武功。
特地把人叫到松鹤楼,想要……考量“先生”的酒量和酒品吧?
她深知酒能让人褪下伪装,表面看似朗月清风者,有的喝完倒头便睡,有的则酒后狂躁,更有人郁郁寡欢……
徐晟那傻小子,该不会想和哥们一起灌嘴徐赫,想看他皮囊之下藏着的心吧?
如若是那样……麻烦大了!
阮时意后知后觉,连忙唤上侍婢,借查账之名,直奔两条街以外的松鹤楼。
昔年夫妻间小酌,她多喝两杯便醉态可掬;而徐赫天生酒量极好,无论喝多少,从无真正醉倒之时。
除非像上回听闻她“去世”,悲痛欲绝,酒入愁肠,但还能镇定作画,并寻到归家之路。
最怕他醺醺然意气风发,径直那笔在墙上肆意挥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