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千丝
万一这回顺手题了“徐探微”三字,该如何解释?
徐晟尚在孝中,倘若单纯与朋友议事、吃顿饭倒还说得过去,如被逮住饮酒作乐,只怕遭人诟病,说他不孝。
松鹤楼一如往常琴音缭绕,杯盏碰撞声交织谈笑声与劝酒声。
兴许因徐晟等人在楼上雅间,掌柜见阮时意骤然现身,并无惊讶,配合遵照她的吩咐拿出账目核对,又礼貌“提醒”她,大公子在楼上与朋友商量要事,并强调“全是男的”。
阮时意啼笑皆非。
她和徐晟的关系,一向被传得污七八糟的,哪怕徐晟多次公开说二人是“兄妹”,仍被部分人理解为小情侣。
掌柜认定,她误会徐晟花天酒地、前来“捉奸”,才说出那番言论?
既然如此,她借此上楼,一探究竟又何妨?
沿走廊步往尽头的雅间,豪饮声不断。
“大公子。”阮时意清冷嗓音透过绣屏,令内里欢笑声为之一凝。
“阮姑娘?”蓝家兄弟中有两人齐声发问。
阮时意听见熟人不少,更是毫不顾忌挪步入内。
*****
灯影幢幢,里头环坐着徐赫、徐晟、蓝豫立及两个弟弟,还有五名年龄相仿的官家子弟,各人食案已是残羹冷炙。
徐赫静坐角落,水青缎袍雅洁,神态如常,骨节分明的手端着一铜爵,饶有趣味地打量她。
他当然猜出她为何到此。
余人或起身执礼,或笑脸相迎。
徐晟正喝得兴起,对上祖母淡漠的美眸,酒意立时退了三分。
他嘴里嘀咕:“好啦好啦!不闹啦!我回去就是!你们几个慢慢喝!这顿算我的!”
一名醉醺醺的公子哥儿嬉笑道:“在你二叔的酒楼!谁跟你抢?”
阮时意淡淡发声:“大公子,是要记在账上?”
徐家人历来管得极严,二叔管账或许会赠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下由祖母当家作主,徐晟身为长孙,岂敢造次?
他嘟着嘴,伸手胡乱摸索了两下,“欸?我的荷包呢?……好像忘家里了!”
似假还真。
蓝豫立刚摸出钱袋,徐赫却已抢先机把一大锭银子抛给掌柜,“今儿结识诸位,徐某深感荣幸。”
徐晟见他痛快大方,醉眼漾笑,摇摇晃晃斜跨两步,拍着他的肩头:“够兄弟!以后……我不叫你‘先生’,管你叫‘哥’!”
阮时意则禁不住翻了个白眼——明明是你亲祖父!还敢称兄道弟!
徐赫全无怒意,笑道:“徐大公子高兴就好,时候不早,要不……先到此为止?”
“哎呀!可酒还没喝完呢!徐先生酒量惊人,不如喝完再走?”
某位侯府公子已面红耳赤,仍试图向徐赫劝酒。
“那……徐某先饮为敬。”
徐赫无奈,倒满一碗酒,直灌入喉,随后探臂扶徐晟。
徐晟的几位哥们事前被叮嘱,要灌醉这位“书画先生”,奈何徐赫千杯不醉,始终面不改色,反倒把其他人喝得摇摇晃晃。
“说好的不醉不归!”有人起哄。
“你给安定侯世子颜面!也该给咱们点面子嘛!”
徐赫目下身份相较于这帮世家子弟而言,显然低人一等,当下笑意清浅,抬手举起另一碗,昂首饮尽佳酿。
连饮数碗,容色温和,无懈无怠,彰显出“善饮而温克”的风华气度。
阮时意看不过眼,微愠:“成了!你少喝点!”
她若不说话,大抵无人留意,可此言明显只有最熟悉亲近之人才会道出口。
余人恍然大悟——难怪徐晟要灌醉这位先生!原来……二人是情敌关系!
有了新的思想觉悟,除去东歪西倒的徐晟、忙于搀扶的蓝豫立外,剩下六七人纷纷举盏相劝,更有人借醉向阮时意敬酒。
徐赫自是全数包揽在身。
要不是为了顾全长孙的面子,阮时意恨不得把这群毛头小子一个个丢到窗外。
偏偏最该出声制止的徐晟,已醉眼迷离,只懂冲他们傻笑。
蓝豫立唯恐闹大了惹阮时意不快,吩咐掌柜去备醒酒汤,又上前挡了两杯,劝阻喝高的友人。
闹腾将近一盏茶时分,最后徐晟饮下醒酒汤,稍稍回魂;徐赫与众人多喝了两轮,把其他人全喝趴下了;阮时意压抑满腔怒火,陪着喝了两杯,只觉醇酒太烈,从喉咙到腹部如遭火烧。
呵!竟敢用松鹤楼最负盛名的“扶香醉”来待客!
此酒后劲极大,喝时高兴,待酒劲一上头,站都站不稳,全得扶墙走!
徐晟这小子……怕不是皮痒?
*****
戌时末,闹剧方散。
贵家公子们兴致盎然下楼,被冷风一吹,酒意上涌,别说骑马,连都走不动,全傻呆呆坐在门外,只等仆役重新备马车。
尚未显醉意的徐赫与蓝豫立亲去张罗,留下阮时意在客堂陪伴徐晟。
早春夜风吹散了松鹤楼内的喧闹声,长街逐渐寥落。
阮时意见余人在仆从搀扶下归去,忍不住掐了徐晟一把:“你给我老老实实招了!今日从早到晚整那么多事!到底搞什么鬼?”
徐晟笑容憨憨的:“我啊……我得瞅瞅他,喜不喜欢孩子、会不会下厨、能不能打、敢不敢喝、大不大方……咳咳……”
“你管这做什么?你、你真想让我……”
她蓦地记起,他曾催她和徐赫“先成个成亲”。
他们早成过亲了好不?否则哪来这么一大家子?
徐晟如坠云雾,自说自话:”其实我还得测试一下,看他是否滥情……但你在场,这肯定试不出……对了,郡主邀你去行宫泡温泉!正好,我找机会试试!”
“试什么?怎么试?”阮时意怒目瞪视他。
“试试他是否足够专一!额……去找几个美貌小姐姐?”
阮时意拧他耳朵:“哪来的美貌小姐姐!小小年纪,学会鬼混了?”
徐晟被她拧醒了:“没!我没!听说而已!”
阮时意眸光如刀,“此话当真?”
“他们说……只不过听听曲儿,没别的!”
阮时意心底隐隐作痛。
毕竟,她曾疏忽大意,予阴险小人可乘之机,险些酿成大错,此后尤为看重孙辈们的操守。
“您怎么了?”徐晟稍微清醒,觉察她眼底弥漫悲色与自责。
“无事。”阮时意暗自叹息。
她没法对这孩子说出,他差点当不上她的长孙之类的话。
“话又说话来,先生人挺不错的,文武兼修,为人谦和,对毛头也好……”
阮时意哭笑不得,能不好?那是他亲孙子!
门外马蹄声咯噔咯噔,伴随车轮声骨碌碌,来的正是徐府的马车。
阮时意和沉碧一左一右,护送徐晟步出松鹤楼。
恰好疾风扑面,阮时意忽觉头晕目眩,身子晃了晃,几乎从台阶摔落。
幸得徐赫箭步抢上,一手搀着她,关切中亦含揶揄:“阮阮,你的酒量……竟无一星半点的长进?”
阮时意两颊弥散绯霞,咬唇强撑,努力闭嘴。
——她可不想被他欺负。
徐晟再度陷入飘飘然,打了个饱嗝,呼出的白烟也渗透酒味。
他茫然目视徐赫,猛地拽住其胳膊,醉容严肃,以认真口吻宣布:“先生,啊不!哥们,你入赘咱们家吧!反正,你也姓徐……”
徐赫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笑容凝滞。
良久,他搓揉额角,不知该给这傻孙子什么表情。
第61章
城东街头冷寂, 春雪欲融未融, 夜风不比寒冬时温和。
偏生徐晟被塞上马车时, 突发奇想拉着徐赫,没完没了说了一大堆话。
阮时意静候松鹤楼边,耐不住酒意和寒意,头昏脑胀,瑟瑟发抖。
若非今夜亲眼目睹, 她压根没留意, 长孙除了与人品端方的蓝豫立为友,还与数名纨绔子弟为伍,更学会一些歪门邪道、昏言悖语。
是她纵容宠溺太过所致?这下,真得好好管一管。
阮时意暗自祈求这孩子别在醉话中泄露她的大秘密, 焦灼等待之际, 脑袋里不知不觉塞了一团云。
蓝豫立送走自己的两名亲弟弟, 因放不下心, 折返而回。
他见哥们仍向书画先生喋喋不休,而阮时意神情严肃之余又微微呆滞, 当即上前执礼,语气尽是自责。
“阮姑娘,是我这做兄弟的一时疏忽, 没能劝住,给徐家添麻烦了!明日定当上门谢罪。”
阮时意与他在义善堂的筹办中相处熟络, 信得过他的为人, 温声道:“是晟……徐大公子不检点, 与你何干?”
蓝豫立察觉她眸光飘忽,疑心她不胜酒力,遂主动提出送徐晟回府,请“先生”多加照顾阮姑娘。
未料半醉的徐晟置若罔闻,只顾与徐赫东拉西扯,滔滔不绝。
徐赫似是被话题吸引,未有半分离开之意。
余人耐着性子,又等了半盏茶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