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在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时,卫绾极快地抽回视线,走上前两步,为老人压住了脉。
几乎是一上手,卫绾便知是这老者已是油尽灯枯,即便大罗金仙在世,也是挽救不得性命了的。人活七十古来稀,首领垂垂老矣,已是大限将至。但卫绾沿途看阵仗,石首人仿佛非常恐惧老者的死亡,唯恐救不回首领,卫绾更感觉,若是她束手无策,立在病榻边上的精壮大汉,极有可能盛怒之下扑过来撕碎她。
尽管心中早有论断,卫绾犹豫再三,决意不能直言,挑着羌人无法听懂的汉话,凭借着一股急智说了长篇大论。羌人听得皱起了眉,夏殊则也微微沉下了脸色。
说完之后,卫绾偷觑太子殿下脸色,被吓得不轻,袖中之手微微战栗,咬唇又道:“我见山中物产丰盛,说不定有草药,我写个方子,烦劳你们的人照方抓药……让我们人去抓药也可。”
卫绾曾在医典之中听说有一味从白马山来的草药,药名便作白马,效用如千年何首乌般神奇,不但能润发养颜,亦能补气强身,卫绾问询老者,老者恹恹地阖着眼皮,也不知对人说了甚么。
卫绾折身回了山洞,与常百草用了午膳,小憩了一个时辰,快黄昏之时,那石首女子再度前来,邀她入山寻白马,卫绾随身备了一包防蚊蝇虫蛇的硫黄便出了洞口。
太子的亲信随从,因为石首人的猜疑,不敢贸然行事,怕坏了殿下要事,此时一应在山脚候着,只余高胪随夏殊则上了山。
卫绾见了高胪愈发不自在,高车骑发号施令要射杀她的嘴脸,闭上眼仍历历在目。
高胪跟了几步,夏殊则又顿住了,回首叮嘱了句“候在山下待孤”,高胪望眼卫绾,目光极是复杂,虽是应了,但他取下了腰间佩剑交予太子之手,“山道艰险,恐有恶兽,主公提此剑防身。有信箭为讯。”
夏殊则应许,取了佩剑,又疾走几步,跟上了石首女子。
落在身后的卫绾则偷觑了往下山路去的高胪几眼,确认他不会折身回来之后,她松了口气,脚步松快地跟上了夏殊则。
山林之间风声萧瑟,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中有不知名繁花散布,如绿海之间千点雪白风帆。
石首女子一路沉默不语,手中握着那圈象牙石链,不知在思忖甚么。
循着迂回山路行至半山腰上,石首女子忽然转过了身,对他们说了大段羌人语,卫绾听不懂,只能寄望于夏殊则。
夏殊则听罢,只对石首人低声道了谢意,先回的汉话,再回的羌人语。
石首女子动身要折转,卫绾一阵疑惑。她此人落在两人身后,石首女子先越过了夏殊则,才与她擦肩,她正要追上询问太子殿下,在哪儿能觅得草药,岂料那已擦过身的石首女子,忽然回头,照着卫绾的背后推了一掌。
那女子力气极大,卫绾被一掌几乎要震碎脊骨,她朝一侧跌出奔去,哀呼一声。
在跌出山道,几乎要滑落山坡之时,卫绾剧痛的后背被一只臂膀抄了过去。
跟着她落入了一个怀抱。
再跟着,她耳中似乎传来一道掌风,怀里抱着卫绾的夏殊则与那石首女子对了一掌,借着山路下坡之势反倒跌出半步。
卫绾在平地涉足十余载,从没有失足坠入过地洞,在滚落地洞的瞬间,卫绾荒谬地想道,完了,为何夏家的几个男人两辈子都不肯放过她?
卫绾被男人脱手推到了一旁,只滚落在一摊软泥之中。
未曾想到这山道之上竟别有天地,地洞甚至有些空阔,卫绾落在泥中,直觉背后被方才那石首女子拍得极痛,除此之外其余隐痛却可略去了,“那女子竟暗算于我们!可恨!”
天色黄昏,洞中光影冥迷,男人俯身贴地的身影依稀可见,他没有声音,只是缓慢地撑起双臂坐起。
卫绾道:“殿下,你受伤了么?”
他沉默了少顷。
“没有。”那声音稳固而低沉,毫无慌乱。
卫绾稍稍安心,要爬过去。她身上剧痛,但想着脚下软泥过于松软,稍不留神,一双玉足便真要泥潭深陷,她寻着幽暗的光影朝夏殊则那边过去。
他忽然说道:“不要动。”
卫绾纳闷地停了下来。
夏殊则道:“这是捕兽的地洞。”
随着他话音落地,卫绾伸手触摸地面的的食指,骤然碰到了一根竹篾。那根削得尖如利刃的竹刀冒出地面二寸有余,险些刮伤了卫绾的手。
她惊愕不已,“那女人要害我们死?”
又是一阵沉默,隐微的吐纳声飘入卫绾耳中,太子不回话,她也不敢再多说下去,心中只想询问,有办法么?对,方才高胪不是递了太子殿下一支信箭么,此时殿下为何不取出。
夏殊则低声道:“不至于。”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是想捉孤做人质。”
卫绾听了心里忧急:“我们要赶紧离开这深坑。”
夏殊则看了她一眼,昏暗的黄昏影中,卫绾看不分明,只觉得那一双眸子生得真是极好看,桃花眼形,细看之下又愈发觉得深邃而晦暗,宛如无澜的一泓海水。
什么关头,她竟还在恍惚。卫绾对自己哭笑不得。
上辈子死在这人手上,死前也还在感慨他的好看呢。她自己就是这么一副德行。
夏殊则静默了须臾,道:“那女人是石首部落首领的孙女,趁他们的人没有避开高胪等人的视线上山来,我——”他又顿了一下,“我们,要尽快离开。你手上还有力气么?”
“有的。”
卫绾纳闷地仰起头,这洞口不浅,约莫有丈许高,她连爬树都不会,在砌得平平整整的深洞之中更是无计可施。能有什么法子,能让她逃出生天?
夏殊则已徐徐起身,他的右手握着剑柄,拄着方才高胪递与他的长剑,抽剑出鞘,剑光寒芒一现,地面冒出的竹篾被斩除得根毛不剩,他足尖点地,五指抓住洞壁的软泥,腾身而起,一跃而上。
这矫健如苍鹰的身手,卫绾看得目瞪口呆,等他上去之后,她又开始担忧太子殿下弃她不顾,忙起身立起,洞口却好半晌都无动静。
“殿下?”
卫绾内心恐慌,不住地唤着他。
“殿下?”久无回应,洞中只剩下卫绾惶惶不安的“殿下”二字在幽幽回荡,空旷冷寂。夜色渐沉,卫绾愈发不能视物,巨大的恐慌如灭顶山洪侵吞而来,她感到自己被石首女子劈中的脊梁骨愈发痛了起来。
她可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啊。
今日在老首领面前,他否认得好快,唯恐与她发生了什么似的。卫绾心中一阵气苦和懊恼,她为何想不开,丢下常百草跟随太子出来?他人如传闻之中一样的冷情啊。
卫绾惴惴不安,想自己设法逃出洞口时,一根长藤条,却从洞外被扔了一头进来。
卫绾仰起头,映着半昏的月色,太子的面孔模糊不可见,但,他还在。
他还在。
“殿下……”
夏殊则清沉犹如秋水的嗓音,从洞口飘了下来:“抓着藤条,慢慢上来,若是疼痛,提前将手给孤。”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绾绾:以前为什么逢人就说我俩不是一对儿?
夏夏:当时我以为,你不可能爱我的。
绾绾(爆炸):你能不能不要像祥林嫂一天到晚只叨叨这一句啊?我不爱你吗?你摸着你的良心说!
夏夏:……不爱。
好自卑一男的哇卡卡卡。
第13章
方才太子一剑断了冒出地面的竹刺,卫绾在洞底几乎双目不能视物,但犹豫着试探了一下,果然那竹刺已不再,便大着胆子攀住了夏殊则抛下来的藤蔓。
卫绾艰难地爬出了洞口,夏殊则将手递给她。幸而卫绾体格娇小又苗条,轻盈地被一手被提出了深洞。
她瘫倒在地,双臂宛如麻木了,僵硬着大口喘息。
“殿下?”
见夏殊则又久无动静,她试探着摸索过去。
他低声道:“还在。”
“走罢。”
卫绾将手递给了他,夏殊则将她牵起往林外走去,此时情形类同逃命,卫绾已顾不得矜持,大步跟在夏殊则身后,困惑着问道:“殿下身上不是有高将军给的信箭么?为何不发?”
“敌人离孤不过两道山路而已,孤方才寻藤条之时,故意将放出信箭将他们引去了后山。”
那支信箭过于醒目,能提醒高胪,也能提醒羌人,那石首女子去了许久,想必已将蛰伏的羌人偷偷带上了山,再过片刻便要赶来。
他们穿过墨绿的深林,间至花木浓密的小道,弯腰疾行。
疾步犹如行军,卫绾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出于信任,又问道:“那石首女人为何要谋害殿下?殿下说她要抓你做人质。”
夏殊则并不回头,沿途留心羌人动静,低声道:“石首人被汉人划入羌人族,只因他们礼俗大类,但本其始源,却是两个部落。羌人没有文字,只有木板刻画,而石首人,如今大多还结绳以记事。石首首领崇尚汉家文化,喜和,但羌人喜战也善战,原本不和的两个部落为此多生龃龉。”
“原本孤意图将石首人与羌人划归一族,教化文字礼俗,休战止血,但羌人却暗中撕毁了盟约。那石首女人,或许心中清楚首领已油尽灯枯,她只是一个女人,需要依附羌人,才能致使石首免遭其余部落吞并。她谋刺于孤,或许是为献媚于羌人,拿孤的性命为质朝大魏开出条件。”
卫绾惊疑,“殿下原来早知道,那首领救不活了。”
既然知晓,为何诓她来白马山?
卫绾察觉到自己被利用还有一丝羞怒。
夏殊则修长的手拨开了障目之叶,四周仍无动静,他微微攒眉,拉着卫绾走出了小道。
“孤需要一些时间,来化解石首人与大魏的隔阂,这需要老首领相助,才能事半功倍。孤知悉他已救不活,但需要名医,为他拖延死期。”
太子殿下仿佛看破生死,说来如闲话家常,冷血至此,卫绾咬着嘴唇手背轻轻打了一哆嗦。他应没有察觉,毫无回应。
“可是,殿下孤身而来,却不怕么?”
她话中之意,你把我安置在这儿,我不怕么?还有我们家小草,我们俩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万一落入敌寇手中,难道你会来救?
夏殊则顿了顿,手忽然抽了出去,卫绾直觉袖中空荡荡的,山风吹得袖袍鼓胀,肌肤寒凉。
他低声道:“孤不惧。”
卫绾想明言他是自然不惧,她就……
“你也不需畏惧,孤会护你。”
卫绾凌乱的思绪被打断了,怔怔然睁圆了杏眸,为这一句,沉甸甸的一颗心却奇异般地被平稳地揣回腹中,连波澜都惊不起半分了。
但太子殿下大话落地,丛林中却倏然冒出了二十几个人头来。
卫绾吓了一跳,这些人在冒出头后举起了火杖,人高马大,皆着兽皮衣裳,黑发浓密,宛如青面獠牙的恶兽,卫绾惊恐地退回了太子身后。
这人说过会护她,君子一诺千金,况于储君。
她姑且信他。
羌人嘀咕几句,拿着火杖忽然围攻而来。
先是三人,后十余人互相引火点燃火杖,便朝夏殊则击来。
火杖头是燃烧的树油,即便重击不中,轻轻碰一下,肌肤也如受炮烙般燎痛,卫绾看着触目惊心,因担忧出声坏了夏殊则方寸,一直隐忍咬牙不言。
那些羌人倒还君子,没拿火杖往她一介弱女身上捅,专注地只杀太子一人。
看情状,他们哪里是要抓太子做人质,分明是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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