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卫绾忽然想,上辈子殿下英年早逝,迫不得已求陛下准允改立太子,陛下顺理成章地便立了楚王,不知后来如何,陛下可曾后悔过?也不知,殿下上一世是否对因为她染上瘴毒早逝而不甘,可惜这一世他筹谋许久,大权在握,仍是抵不住帝心旁落。
有些人,无论他如何努力,父亲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这确实是无可奈何之事。
卫绾尽量不引夏殊则注意,悄悄地替自己揉了几下肩背,他却眼也不抬地说道:“想必累了,你回去歇着吧。”
卫绾被人眼也不抬地便看穿了,有几分窘迫。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昨夜里没闹得成洞房的齐王殿下卷土重来,定要见他三哥三嫂不可,卫绾瞥见太子殿下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说道:“殿下若是想,我将齐王殿下打发了去。”
堆在他身前的折子如山,至少还需要半个时辰,怕齐王殿下那么一闹,这事也办不成了,夏殊则病急乱投医地允了,卫绾轻轻含笑,走了出去。
屋外的动静才响了片刻,齐王殿下便再度来叩门,说道:“三哥你好生休息,小五便先走了。”
夏殊则应了一声,门外果然没有了动静。
倒是台阶下的几名宫婢,忍俊难禁地望着送齐王殿下出门的太子妃。
齐王走到了拱门后头,沿途叨叨不停:“我也不知,原来三哥如此没用,今日一早便虚了?”
卫绾心下不安,因想到这话若是让书房里的男人听了,不定如何恼羞成怒,齐王殿下又点了点头,“这却也难怪,大姑娘上轿,三哥娶妻,都是头一遭。他的清白以往不知被多少人算计,下在酒里的,散在屋子里的,到处都是下三滥玩意儿,幸亏我机灵。不过日后这活儿我不接了,三嫂去麻烦吧,我三哥对这样的事十分单纯,他总是不懂那些东西做甚么用的,一不留神会酿成什么恶果。”
他见过最恶毒的人,为了败坏太子名声,让一个染了花柳的女人在他房里洒满了催情的药粉,谁知那日却是影卫闯了进去,事毕之后他提剑便将人杀了,后来负荆请罪,就自刎在太子脚下。
从那以后,夏殊则对这样下三滥的事,也开始了谨小慎微的堤防,因一不留神,伤的便不是清白,而是性命了。
卫绾脸红心虚地送走了齐王殿下,背着花门,心中想到的却是昨夜里,红烛光下玉体横陈隐隐含羞的殿下,肌理白皙若腻,说不出的诱人,让人既畏惧,又忍不住想轻薄。
倘若那些女子见过这样的太子殿下,不知会不会想得发疯?她又想起春日宴上八角亭上疯狂的贵女们将她冲出去的那一幕,那时,殿下心中是怎样的无奈?
卫绾在原地立了许久,谁知齐王殿下忽去而复返,这回来时面孔严肃了不少:“三嫂,三哥没有同你说过,新婚过后,你需到寿安宫对太后与薛夫人定省?”
卫绾倏地目光发直,脊背上沁出了一层冷汗来。
“没、没有。”
民间确有这礼俗,但宫中卫绾还以为不同,因东宫无人提及,卫绾便没细想。
齐王说道:“三哥最是不喜应付薛氏,故从来不假辞色,但他是太子不会如何,至于三嫂……”
卫绾心中一凛,“我明白。”
她被赐婚给太子,本来就不是一桩单纯的事,于薛夫人而言,她是可以利用的卫家一颗棋子,这颗棋子可以被利用来监视太子,对付太子,也可以成为太子与卫邕撕破脸的一个工具。卫绾本来一点也不想掺进这勾心斗角的复杂事里头来。
但,谁让她现在的这个夫君,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麻烦精。她既嫁了他,总不好让他因为自己成为被人攻讦的靶子。
“我去。”
“不许去。”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卫绾诧异地回眸,只见一身玄金华服的太子殿下就立在她身后不远的抱厦之中,脸色如冰。
卫绾咬了咬唇,又有点畏惧殿下神威了。
齐王灰溜溜低下了头,“三哥,我母亲说,三哥固然是想护着三嫂,但你明白,你越是护着她,不让她亲近薛氏,她越是危险。你迟早又要为羌人或是匈奴离开洛阳,一旦如此,留给他们下手的可乘之机太多了。三哥,除非你能将三嫂一直拴在裤腰带上绑着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夏:我能。
绾绾一记手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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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卫绾被齐王殿下一大早搅和得红了脸,昨晚没让齐王闹成洞房,今日可教他报了仇了。
心绪回拢时,自己的手已被一只大掌笼住了,卫绾抬起头,面前的殿下脸色沉郁,眉峰如墨。
“孤已命人朝寿安宫请示过。”
说罢他拽着卫绾离去,齐王殿下顿足,脑袋有点发蒙。
他三哥对皇太后从来不会当面甩脸色,娶了媳妇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他暗暗地想到,他们那位皇祖母可不是什么慈祥的主儿,到底是喝了薛夫人二十几年迷魂汤的,对薛氏简直言听计从。他母妃说,薛夫人因对卫绾不喜,昨夜里在寿安宫服侍太后入眠之时,曾说了些话。
不过那话说出来时,徐夫人已出了寝宫门,因不敢耽搁,没有听全。
卫绾回了寝殿,觉口角舌燥的,面对颜色不善的夏殊则,愈发心虚起来,“殿下,方才听了多少去了?”
“不多。”
卫绾稍稍安心。
“孤过去时只听着小五说,他三哥今早体虚。”
卫绾的心倏地蹿上了喉咙口,一口热茶憋得面颊激红。
她侧过了身,咬唇拿茶盏瓷盖碰着杯身,发出如玉石相击般的干扰的噪音,小声说道:“此话,是我信口胡说。”
太子殿下不远不近地睨着她,“孤也只是信耳一听。”
卫绾便彻底哑口了。
但以太子殿下的胸襟,他果然不是计较短末之处的人,又道:“阿绾,你入宫来步步凶险,孤存有私心,当时未曾点破,你自己却说,你明白孤的处境,只是仍然愿意嫁来。”
卫绾确实说过这话,那时她脑中一热,夸下海口,此时骑虎难下,反驳不得。
她红了脸,不知是不是被茶水热雾氤氲蒸红,白皙的面颊上挂着两团粉晕,犹如湿露桃花。他仍然目也不瞬地望着她。
卫绾清咳了声,“明日一早,我上寿安宫对太后请罪。说来新妇入门,确有这样的礼节,只是今日殿下诓我!”
她略含娇嗔的嗓音灌入耳中,也让夏殊则慢慢地心落回了腹中。
“殿下不必忧心,我当时并不仅仅只是一时冲动,既嫁给了殿下,便认定了殿下,除非你我之间生了变故,外力不是让卫绾打退堂鼓的理由。”
“何况,我素来也不喜家中主母,薛夫人与她一丘之貉,是咱们共同的敌人呢,我与殿下既是夫妻,也是盟友,这不好么?”
夏殊则凝视着她。
卫绾终于过了那阵羞赧的劲儿,将茶盖铿地压在了杯上,起身朝夏殊则走了过来,“殿下不是还有公文没有批阅完?我给你研墨。”
他应了一声,转身走向了书房,卫绾亦步亦趋地跟着,望着男人的背影,心中涩重感更甚。从昨日黄昏,在东宫对太子一瞥,卫绾便感觉到了萦绕他身遭的涩闷滞重之感,这场婚事并不能完全让他安心,他仿佛隐隐约约仍在顾虑着甚么。昨夜里,任由她牵手、扯他衣衫,他却表现得似个柳下惠,也没有交代,只说了一句不习惯便想打发人了,岂有这么容易简单。
处理完公务之后,太子又因琐事必须出宫一趟,卫绾则自己踱回了寝殿,望着蹲在梳妆台下被月娘神秘地摆着的箱箧,忍了又忍,终是快步走过去,趁着没人翻出了那些画册和书籍。
卫绾蹲在地上,将画卷展开,这一幅图上所绘女子衣衫半敞,手中执壶,为男子斟酒,二人于榻上,不管腰身以下如何亲密交缠,面容却恬淡而安谧,卫绾实在难以勉强自己一睹那衣衫下的风光,翻了几幅图,都是如此,怅然地随手一抛,改去学书本知识。
但书上所记,则更事无巨细,连女子手指如何交缠,都详尽不吝笔墨,卫绾只是看着,脑中便会自然联想到方才画中所见,憋得双耳通红。
她手一抖,书卷哗啦滚落了一地。
常百草正要送药来,茫然间闯入寝宫,卫绾身子僵住,仓皇喝道:“站住!”
常百草单纯地不动了,只见姑娘低下头慌张地收拾着甚么,远远瞥见图上光溜溜的画着的东西,也没瞧明白,委委屈屈说道:“姑娘,是你让我拿药来,说要配制药膏的。”
卫绾都几乎忘了这茬,谁知这小丫头去而复返来得如此之快,她飞快地将东西锁入箱中,便自欺欺人,这木箱没有任何人启开过。
卫绾心头茫然,取了常百草送来的药膏,对着明暖的窗摆好,用木钵盛了一小块草药膏,铁杵研磨开,烹茶的小炉在支起的南窗下徐徐冒出了青烟。
草药被掷入砂罐之中煎熬,小半个时辰之后,常百草已在打着瞌睡了。
卫绾侧目,想到入了宫,常百草被迫收敛心性,实在拘了她了,她将常百草的肩膀推了推,“你莫嫌无聊,你想出宫了便同我说一声,我让阿兄带你到洛阳城中逛逛。”
常百草立时兴奋得小脸通红,拍掌直说好,卫绾松了口气,放她去了。
寝屋里空空荡荡的,唯有微风细如丝缕,穿过发梢来,晃得面颊微微发痒。
卫绾炼制的药膏是能替人除去身上疮疤的,自小卫不疑习武便容易受伤,卫绾炼药是为了他,试药也是拿他当靶子,所幸她还算有些天赋,熬制的药膏都有奇效。
不过她不大清楚殿下往自己伤口上抹的销人肌肉的毒是什么,难以对症。那毒抹过身体,加剧疮口的溃烂,若不当心,极有可能流脓引起高热。
这实是危险。
殿下对她有些偏执的心思实是可怕。当初他一声不吭地落入地洞,胸膛上穿透了三根竹刺,他决口不提,后来还与羌人鏖战,致使力尽昏厥。
倘若他肯说一声,她那时尽早为他处理伤口,后来不至于使伤势恶化。他非不惜命,又往上涂什么销肌膏,卫绾一想到昨夜里见他胸口那狰狞的疮疤,心便有些难以明言的钝痛。
反复的捣药声中,卫绾的心静了下来。
河西之行发生的事桩桩件件跃入脑中,再想到昨晚他的滞涩凝重,别扭与羞涩,她忽然抬起手重重地指了一下自己的榆木疙瘩脑袋。
殿下心性坚忍,换言之他在她面前就是个闷葫芦,正如他受伤了绝不肯在她面前吐露半个字,她不说愿意嫁他一定想方设法为她退婚一般,即便是新婚夜里,只要她不说一个愿意,他也绝不会碰她。
殿下不知她对男欢女爱的恐惧,昨晚上,他只怕会多想……
卫绾暗恨自己的迟钝,无奈地望向窗外青灰的天色。
听说这些时日北地多方暴雨,唯独洛阳昨日里天清云淡,今日看浓云滚墨,约莫也是大雨将至。
她是不喜欢,上一世撞见王徵那物,将人逐出屋后,卫绾但觉胸口反酸,几欲呕吐。但昨夜里殿下若强势一些,她必定也会顺从的。
卫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未及片刻,果然瓢泼大雨砸落,初秋的凉雨泠泠于雕甍玉瓦之间弹响,卫绾的心如被抽走,忙如梦初醒,要吩咐人去准备雨具,替殿下送去。
殿外风雨如晦,她才走到门口,太子殿下已经回来了,他华贵的玄裳不住地滴着水,面容上紧贴着一绺湿漉漉的长发,愈发显得面孔犹如镌刻般深邃,卫绾忙替他除了湿衣,吩咐韫玉搬热汤来。
男人在屏风后沐浴,一言不发,像是想不到话要说。
卫绾背过了身,朦朦胧胧的身影透过绢绡屏风,姽婳如雾。他靠在浴桶边沿,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喉咙一阵发紧。
卫绾手中仍抱着他的湿衣,因有几分难以启齿,踟蹰半晌,才宣之于口:“殿下,你拿阿绾当真正的妻子了么?”
他忽然胸口一滞,犹如被箭镞扎穿了心。
今日于洛阳城中见了一人,那人是七旬老者,王氏故人,也是洛阳有名的鸿儒。他拜访鸿儒之后,无意之中得知一事,心下正懊悔不安着。
只要碰上与卫绾有关之事,他都束手束脚,这一次,倘若不是卫绾勇敢陈情,他应约娶了她,或许……他已不能再想这事。
“阿绾。”他的嗓音滞涩,有一丝苦闷,“你再容孤些时日。”
卫绾摇了摇头,脸红地垂下了眸,“不是我容殿下时日,一直以来都是殿下在容我。我要退婚,殿下为了容我,说是自己不喜阿绾,又不惜自污名声,如今亦是一样,我不知道时浑浑噩噩便罢了,我知道了,便不会忍心。”
他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未置一词。
“殿下,宫中人多嘴杂,无数眼睛盯着瞧着,东宫的动静瞒不过人。你还是早早要了阿绾吧。”
听不着身后的动静,卫绾垂下的面颊更红了,只是她若不明说,身后的男人恐怕一直多想,“表兄确来寻过我,对我也确表明过心迹,但我当时已回绝了他。约定与殿下成婚之后,我心中对表兄与殿下均无愧疚,因我知道,有些事老早就应该过了,卫绾如今俯仰无怍,无愧于心。”
“既嫁了殿下,我必事事都要为殿下想,殿下既不是不喜阿绾,便不必要忍着。”
身后传来一道出水的声音,无数的水花溅落开来,打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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