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可笑啊,难道那美人是真心喜爱太子,才愿意舍身一嫁的么?”
“太子殿下是何等样人,天下谁人不知。”
那大汉说着阴冷地一手攫住了王徵的下颌骨,冰冷地将残酷的事实披露给他:“你明白,因为他是太子殿下,你比不过。唯有来日,夏殊则成了阶下之囚,被刀斧宰割,我们主人许你高位,你才有机会,重夺回你心爱的女人。”
王徵落魄地失笑,将大汉的手推开。
他气力竟也不小,像是学过数年武艺的。
一条雷电掣过天幕,将裂口撕裂得更大了,雨势如泼如灌,云中酒肆旁的官道上,车辙泥泞,无数雨珠被打起来,混着湿泥扑到衣摆上。王徵扯了一把衣角,漠然地转过了头朝城楼走去。
“我固然没有回头路,王爷也没有。”
“如今一样都低人一等,有何可说!王爷若真有雄才大志,何以至今,我押错了人!”
那大汉怒不能遏,双拳掐得骨骼作响,似乎要追上去灭口,王徵忽拎着衣摆回过头来,淡淡说道:“也罢,既已下注,落子无悔,今后王徵身家性命交予王爷,盼王爷早日重整旗鼓,值得王徵效命。”
*
洛阳的这一夜,天清月朗。
吵嚷了半宿之后,东宫恢复了恬阒,宫门外的宫人与月娘噤了声,察觉到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似乎起了争执,一时脸色讪讪不安,又不敢叩门询问。
夏殊则的手停在木门框上,目光始终凝视着卫绾,只是最后,他仍然推开门去了,宫人们左右散开,不解其意,惶惶然跪了一地。夏殊则微微攒眉,“韫玉,随孤来。”
她唤走了一名模样周正、身材高挑的美婢之后,宫殿之外寂然无声。众人左右相望,面面相觑,莫名所以。
卫绾心中的旖旎和温柔散了大半,又饿了一日,早已不想敷衍太子,双履也未脱,人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床榻上,困倦得阖上了眼。
睡得意识朦胧之际,门又被推开了,她睁开眼,夏殊则去而复返,手中端着一只小碗,卫绾吓得立马弹坐起身,慌张地理了理头冠。
他屈膝半蹲在她身侧,将手中之物呈给她,卫绾凝睛一看,竟是一碗面。她饿坏了,含蓄地说了句多谢,便自己拿了小碗,取了木箸,尽量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虽说饿极了时吃什么都觉得喷香,但卫绾作为洛阳一流的厨娘,仍然以为,这面下得实在不如何,原来宫中大厨也不过如此。她方才朦朦胧胧听见殿下叫走了一名婢女,兴许是那婢女开的锅灶。她不做多想了。
夏殊则起身坐到了她旁侧,在她用膳时,他伸手,举止也透着天家威仪地将玄红婚袍外裳解了下来挂在一旁,卫绾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却紧张起来。
他要留下来了?
他要留下来了!
卫绾心一抖,面汤险些洒了,忙不迭背过身去,将呼吸平复了又平复。
身后,太子殿下宽衣竟无一丝声音,简直慢条斯理得让人以为过分。等卫绾吃饱了,仓促将面汤碗一放,太子殿下已只着亵衣了。
他的发冠已解下,仅余猩红的绸带朝背后束着一绺,披散开的鸦色长发,红烛光里,显得那张冷漠的脸都温眷多情了起来,卫绾自知那是幻觉,仍然忍不住感慨,怎有男子的好看,到了极致却丝毫不女气的?
也不知当年的皇后娘娘,是何等的天人之姿。
夏殊则命人取热汤,在此时已以贯而入,将热水送入净室,少顷,薄热雾从纱绢屏风透了出来,宫人敛声屏气陆续退出,阖上了殿门。
她还有些不解,夏殊则却已抱起了她,将卫绾横抱着走入了内室。方才因为愠怒散去的羞涩又回来了,她问道:“殿下,你不怨阿绾了么?”
夏殊则垂目,“你记着一句,不论你做甚么,孤都不会怨你。”
卫绾心里冒起了一丝甜意,男人将她放到杌子上,蹲下身替她除去了鞋袜,卫绾不好腆着脸让太子殿下服侍,忙抽回了玉足,“我,我自己来即可……”
他没说话,别扭的新婚夫妇俩各自沐浴之后上榻,一人在里,一人在外,帘帐也没落下,烛火也没吹熄,颇有几分尴尬地望天。
卫绾想做些什么,手在薄毯下伸过去,扣住了太子殿下的手,掌心压在他的手背上。
只是她忽然察觉到殿下手背有隐隐疤痕凸起,并不那么平整。
卫绾紧了紧心神,将殿下的手大胆地轻薄了一会,夏殊则没有管她,手任由她轻薄之后,被拽出来,卫绾凝视着殿下那手背被烫伤的伤口,皱起了眉。
“难道是……”卫绾福至心灵,忽然扑了过来,将太子殿下的衣襟扯开了,在心中美其名曰是为了求证一事,夏殊则低声斥了句“大胆”,然而被吓到的卫绾,这一次却有些坚决,并且理智让她并不害怕,在扯开殿下衣襟,见着他左胸上参差不齐的三个洞疮,已结了疤,仍可见当初肉质的腐烂程度时,卫绾惊呆了。
作为医女,她自然知晓,白马山里他被竹刺刺伤的伤口,只要好生上药,扎上绷带,即便留疤也不会显眼,断然不会使得伤口糜烂,最后留下如眼前般狰狞的疤痕。
这是人为的,故意留下来的。
卫绾探究的目光略含呆滞地移到了夏殊则脸上。
有些人外表冷漠,凡事一脸事不关己,出鞘如雷霆,杀人如覆手,但其实内心里的柔软与疯狂的偏执并存。豁开来看都是戳人心窝的东西,几乎夺走了卫绾神魂,让她的眼眶有些发红。
白马山那次她可以理解,但她实在不明白,洛阳东城小院里,他们已说好了婚嫁,她已要嫁给他了,他怎么还如此疯魔,非要将手背上的伤恶化到难以消弭的地步才好。
“是为我受的伤,都想留着么?”
太子殿下闭上了眼睛,头扭到一侧去了。
耳垂和脸颊还有些红。
卫绾吃惊地看着,想到方才她还怎么还在怪他要离去,误会他对自己心有怨恨和不甘的,真是滑稽,她失笑了一声,愧疚地趴在了太子殿下胸口。
医女手法娴熟地抚过伤患胸口上的疮疤,心跳得急不可耐,生怕晚了一步错过什么似的,卫绾忽然抬起了头,“殿下,我精通药膏的炼制,伤口留在身上总是不好,等我,我一定配好药替你除了它。”
说罢,她又咬了咬唇,“我已经是殿下的人了,殿下以后,不用如此做了。”
男人发出低沉的一声应答,仍然没睁开眼。
新婚大喜日,一个男人,能忍着不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是为什么?
卫绾为自己突然窜入脑中的念头感到难以置信,她蹙眉,又疑惑又不信地轻声问道:“殿下不怪阿绾,却也不肯碰阿绾……”
他的双眼似乎闭得更紧了一些,脸色八风不动地沉静淡然。
卫绾咬牙说道:“殿下,你是不是不会……”
就如同上一辈子,她也不知道男女之间其实还有一件事要做一般。可能,太子殿下长这么大,却没有女子服侍过?两辈子都没有女子服侍过?
她在想什么呢,卫绾以为荒谬地摇了摇头。
太子殿下终于露出了一丝让卫绾意外的难堪之色,几已恼羞成怒,嗓音沉得透着一股即将爆出口的火气:“孤岂能不知。今日,身子抱恙。”
原来不是不会,是不行啊。卫绾心里想到,但观殿下脸色,还是莫要说出来惹他更怒为好,强忍着古怪地笑了一声,手脚退回了薄毯里。
确实有些尴尬,她也没完全卸下心防,或许过些时日相处熟了,这事做下来水到渠成,何况卫绾也不喜被男子如画册所绘粗鲁地侵犯,能捱几日是几日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只对绾绾会有情绪的夏夏,real羞涩~你俩到底谁是小媳妇啊。
第28章
烛火熬干了血泪之后,透过半遮半掩的帘拢望去,室内仅只剩下一缕微弱的月光。
再矫情尴尬,卫绾也抵挡不住困意,早早地陷入了一团黑甜。
男人侧过了身,却睁开了双眼,定定地于黑暗中凝视着她,目光晦暗而幽深,甚至有些受伤。唯独黑夜里,才适合释放自己的情绪,不会被人窥见分毫。
怎么会有男人如她所想,活了两辈子到这个年纪,对男女之事却还一窍不通?她更是不知,从他少年时开始,夜有所梦,梦中与他缠绵卧榻的女子都是一人。
他盯着身边女子的侧脸不知凝视了多久,手臂渐渐发麻,才若有所觉,一个动魄的念头惊醒了他,此时,他的嘴唇已经压在了卫绾的殷红鲜嫩的唇上,感受到了如那日洛阳东城小院里的槐花蜜般的柔软甘甜。
他如一个饥渴的乞丐,面对诱人的珍馐,没抵挡得住诱惑,偷尝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于是只敢浅尝辄止,再也不敢细细品味。夏殊则烫红了脸将身体飞快地抽了回去,胸口那死物不知为何又活了过来,跳得正欢。
许多年没有如此毛躁过了。太子殿下矜傲地侧过了身,闭上了眼睛。
卫绾醒得比夏殊则要早,不过醒时仍昏昏欲睡,透过微薄的曙光,瞥见殿下嘴唇上一抹艳红的口脂,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唇,果然色泽一般无二,她先是惊讶了一番,随后拿被子捂住了头,吃吃偷笑了起来。
未免太子殿下起早发觉自己已洞悉了他的好事,卫绾翻过身继续装睡。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之后,夏殊则也醒过来,见卫绾仍如昨晚睡得昏沉,下意识没惊动她,翻身下榻,寻了木屐来,理好衣冠之后飘然入了净室。
打水来的韫玉与怀珠二美婢,偷偷将菱花铜镜搬入了内室,照着太子殿下那染了口脂的大红的唇色,他眉峰一蹙,脸色沉郁地吩咐人推出去,宫婢退出了,他才略有一丝懊恼地打水洗了脸,将嘴唇上的印子不着痕迹地抹去了。
幸而他醒来早,卫绾不曾撞见。他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心想。
新婚夜后,太子妃殿下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身,挽上了妇人发髻,换上宫装之后,便只身下了庖厨。
在卫家时,卫绾闲得无聊,欲学点本事打发时间。她瞧不上卫织针眼大的心眼儿,故不与她争学女红,而是自己琢磨着厨艺,习些粗浅的医术。她对自己的厨艺向来颇为自负,河西之行沿途为殿下和他的部将们亲自下过厨,部属都赞不绝口,唯独殿下是用得最少的。卫绾偷偷观察他的饮食习惯,知他不喜油腻荤腥,便亲自掌厨,做了一碗豆腐羹。
普通的豆腐羹,其中也用了不少巧思,单是要以刀工将水嫩晶莹的豆腐切成银针般纤细的丝便需要打磨多年的功夫了,遇水化开的雪白豆腐丝犹如一朵无暇的菊花,舒展地浸泡于碗底。
等豆腐羹做好,常百草瞧着嘴馋,以为是姑娘照例给她们二人开小灶弄的早膳,岂料才眼巴巴跟过来,卫绾便将豆腐羹端走了。
知道她打什么主意,卫绾对一脸失望的常百草点了下额头,“回来给你做,这是给殿下的。”
“嗯。”听说是给殿下的,常百草乖巧地点头不闹了。在此之前月娘千叮咛万嘱咐,说她太黏着姑娘,出嫁从夫,日后姑娘要把更多的心思用在殿下身上,让她少黏糊些。常百草也怕卫绾嫌自己麻烦了,对卫绾愈发听话。
夏殊则在书房中久坐,手里拿着一封奏折。
太子十五岁已在习监国之事,平日里皇帝会吩咐人拿上不少奏折到他东宫,起初还命人监督太子,挑他错处,如今愈发觉得太子行止严谨有余,一丝不苟,皇帝心思复杂,后来便不再让人盯着了。
他动了动眉,卫绾已走到了近前。
她端着一碗豆腐羹,里头红丝白条,间或杂绿,汤汁鲜艳清亮。他轻瞥了一眼,放下了奏折。
卫绾便等在他身旁,等太子殿下从容地用早膳,说道:“听韫玉说,殿下一早来了书房,也没传膳,我醒来迟了,怠慢了殿下,故亲自去做了一碗汤羹请罪,殿下尝尝味道可还合心意?”
她话音未落,夏殊则已舀了一勺浅尝了一口,方才端来的,还有些烫,豆腐入口即化,软糯清甜,味道偏淡,只需看一眼做法都知道她用了不少心思,何况口味确实独特。
“尚可。”
卫绾最喜欢听人夸赞她的厨艺了,抿唇一笑,“殿下喜欢,阿绾日后天天为殿下做早膳。”
怕他还有公务缠身,无暇应付自己,卫绾要抽身告退,待她转身走出几步,原本脸色有些冷淡的夏殊则忽然唤住了她。
“阿绾。”
她困惑地回眸,其实心中到底有些担忧自己起得太晚惹他了,夏殊则道:“过来。”
她只好走回去,夏殊则手中扣着朱砂笔,脸色微不自然,“孤的书房,从未有人进过。”
卫绾怔了怔,忙道:“对不起殿下,是卫绾僭越了。”
“不,”夏殊则道,“宫人知道看孤脸色,才放你进来。孤昨晚对你说的话,永远奏效。”
卫绾细想昨夜里殿下说的话,想到他抱自己沐浴的那一幕,脸色微红,夏殊则也微垂下了眼睑,低声说:“孤只是还未习惯,卧榻之侧多一人酣睡,书房中有妻子送膳,并非是对你不喜,要冷落你,阿绾。”
他说得太过诚恳,她甚至听出了犹疑和卑微,动容地走了回来。
夏殊则指尖微僵,“阿绾,你一直怕孤。”
卫绾伸手取了砚台,放到自己手边,顿了顿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同殿下一样,只是还没有习惯。我还没习惯不怕殿下,但相处久了,殿下对我的迁就与包容,自然会让我不怕的,不是么?”
她朝他笑了笑,“我替殿下研墨。”
夏殊则凝视着她的笑靥,缓缓颔首。
在书房坐了一个时辰,卫绾坐得腰酸背痛,疑惑殿下修炼了多久,才能保持端庄的姿势,凝持于书桌前动不动便是批阅一整日。
听说前不久,楚王殿下领兵随李翦赴张掖居延关了,匈奴异动,楚王殿下颇得军心,日日都有捷报传来。这样的捷报没有一封陛下是容许它被送到东宫来的,不过太子殿下有自己的情报与暗卫,任何动静都瞒不过他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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