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王徵俯腰,示意愿闻其详。
“朕,长太子八岁,他尚小时,朕已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年,但朕与他一样,从来得不到先帝的疼爱,先帝偏宠的是二弟楚王。楚王却个性跋扈,行事乖张,即便如此,他身后有薛氏在,有先帝在,地位实在顽固不可撼动。朕尝期与太子结盟,然而他却对朕不屑一顾。垂髫小儿而已,却傲骨铮铮,不肯与朕为伍。朕那时极为生气,心道他这时还以为东宫是个可以庇护他一生的安逸窝,殊不知陛下迟早会将他的珠冠扯落,还给楚王更好的嘉奖,朕一边恨着,一边可怜着这个弟弟。朕也在心中发誓,可以凭借一己之力,让楚王捅出一个先帝也无法包庇的大篓子。”
“可惜,事不成,反受其乱。那时,这宫中到处都是薛夫人的耳目,朕力有不逮,被窥破先机,幸而身边心腹顶罪,朕只因教管不严之罪,受了四十杖刑。本该判一个监.禁半年,却是太子力保,为朕求情。那时先帝不允太子之谏,执意将长公主远嫁,对太子恐怕是心存愧疚,那份愧疚因为太子的求情转嫁到了朕的身上。朕受了杖刑之后,愈发明白一件事,在这宫里,还真是不能没有自己的眼线。”
皇帝以手指弹铗,嘴唇上扬,目光宁静而深远。
闭上眼,身旁的剑鸣之音仿佛能放大数十百倍,便像那仁义之师,此时已兵临洛阳城下,战马的嘶鸣,鼓点的急促,让人心头共振,甚至地皇帝感到了一种振奋。
“朕在并州十年隐忍,为的是有朝一日能杀回洛阳,驱走薛氏,挽回朕曾经在薛氏手底下所受到的耻辱,为此朕不惜自污名声,放任自己纵情酒色,败坏身体,瓦解敌人的警惕。可朕从来没有说过,朕对这个皇位,必要取而代之。”
这话让王徵怔住了,他是怀疑过燕王的企图,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作如此想,竟然有皇子,是不想要这个大位的?若是从齐王殿下嘴里出来,或许还有三分可信,可面前这人贪婪跋扈,他莫不是在说笑?
王徵心神凛然,琢磨不透皇帝的心思了。
“王卿,朕清楚自己的能力,心胸狭隘,靠着阴谋诡计之事换来皇位,若在乱世,或有可为,可我大魏才历经两任帝王,到了朕这里,本该由一个有着仁者之心来担此重任的,举贤与能,明君贤臣共为生民立命,但朕是暴君,你,是奸佞,朕与你在一处谋不成事。”
王徵在听到“仁者之心”四字开始,便懂了皇帝的心思,当下他只想立即拔足冲出广明宫。
疯子!这人是疯子!
到手的皇位,却要拿来为他人做嫁衣!疯得不是一点半点!他竟再一次识人不清看错了人!
皇帝的剑已拄着地毯,拇指稍稍摩挲过剑穗,只消他一抬臂膀,往前一个俯冲,剑刃便能直取王徵咽喉。
“陛下、陛下还有心腹能臣,不可妄自菲薄……”
皇帝哂然微笑,“呵,你在畏死?”
这人已经疯了,不可以常理推断,已经说不通了!
王徵只有奋力一搏!
他纵身而起,飞快朝身后退去,随着王徵这一退,皇帝发出一声冷笑,跟着便厉声叱道:“禁军!”
王徵承认方才皇帝说得没有错,无论如何,自己的眼线和暗卫是要培植的,他在燕王手底下谋事不是一两年,也有些积蓄,这时全拿出来撒在了皇帝脸上,皇帝这声发号施令,也等同是一个让王徵的卫队撕破脸的暗号。这时王徵孤注一掷,他手底下这么一些人了。
禁军操戈对峙,打得乱作一团,嘶喊声与吼叫声,不断地有人倒地发出沉闷的声音,均被拔足飞奔的王徵抛在脑后。
皇帝仿佛也没有想到王徵还有这么一记后手,勃然大怒,当即提剑追了出去。
“来人,将谋逆王启微拿下!”
王徵的腿没能跑过禁宫中训练有素的战马,被拿下得丝毫都不冤枉,卫队拿刀剑架着他的脖子,将他推搡着押入广明宫。王徵这时终于死心,闭上了眼。
皇帝道:“将人绑了。”
不消片刻,王徵便被五花大绑,扣押在广明宫。
“打开城门,迎太子入城!”
皇帝朝外喝道。
跟随着燕王到如今的下属们面面相觑,莫名所以,这时瘫坐在地的王徵发出了刺耳的尖笑,他仰着脖颈大笑不止,仿佛在嘲讽这群人的眼瞎目盲,活该被耍弄!还以为自己攀附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权贵呢!
王徵大笑道:“陛下,放夏殊则入城,放他推翻你的朝廷,于你有什么好处?你在他手底下,讨得一个与楚王一般潦倒的收场么?你那么确定,你能活么?”
皇帝阴森地笑着露出一排牙,“朕比你更明白朕能有什么下场!”
王徵一愣,胸肺之中一口燥火不吐不快:“你以为夏殊则是什么仁君,他翻手便将你乱箭射杀!你知道你没有胜算,何不趁此时逃跑!你有你的心腹将士,谋一条生路不难!”
皇帝冷然道:“跑?如你所言,便是逃到天边去,你我也是魏人!献关投降,尚有一线生机,此时跑了,便是大魏的千古罪人!朕为何要跑?”
“朕便在这里等着!”
他咆哮着,将剑掷出寝宫门外。
不但他要等着,被捆缚着的王徵也必须陪着他等。
等着王朝的正义之师杀入洛阳来,等着那人来结束这一切。
从日暮到晨曦,又从清晨等到黄昏,内监来报,说是夏殊则已至宫门之外。
“让他进来。”
整整两日没法合眼的王徵,用力地闭上了眼睛,大有认命的意味。
皇帝讥诮地发出一声笑,又命人去将吃里扒外、曾构陷夏殊则的崔明德绑了,与王徵一道押在阶下。
黄昏,落日照在楼头、琉璃瓦上,宫墙雕甍,彩彻辉煌。
树梢头的寒鸦嘎嘎怪叫,凄然地从后宫花苑之中窜出,奔到帝王的寝宫外来,将这不祥之兆彻底地笼罩下来。
身披盔甲的夏殊则扣着一把古剑,慢慢踏入了宫门,走入了广明宫寝殿。
他身后跟着上百人,都披坚执锐,持戈待发。
皇帝一手押着一个叛徒,在看到夏殊则的瞬间,紧绷的神色骤然松了下来,露出了一行白牙,他朝他大笑着迎了过去。
“许久不见,三弟仍然如此意气风发,来哥哥这儿讨杯水酒喝喝么?上好的陈酿早已为君备下。”方才雷霆震怒的皇帝,此际双眼微眯,目光柔和。
*
卫绾独自抱着棋儿在河西等了四个多月,皇帝将大位禅让给夏殊则,但这并没有使他一劳永逸,洛阳城的叛军声势浩大,闹足了两个月。
为了避免百姓死伤,殿下他们最初意图与叛军匪首交涉,命其撤出洛阳,既往不咎,并有封地可以接纳他们。但叛军不肯信任太子,执意要挑起争端,故此双方不得不有一战。
洛阳因为战火,东城和西城一片狼藉,最终以叛军被收缴武器,头目被下狱告终。
在打仗上,殿下素来十拿九稳,并且懂得以最小的牺牲唤取最大的利益,既然无论如何是要流血的,那么他便不吝以流血的代价,将这些狼子野心的鼠辈驱逐出城。头目被拿下判了大辟之刑,其余众人,因蒙夏殊则大赦,被李翦重新收编入伍,改判流放张掖充军。
等到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卫绾的车队回到了洛阳。
回洛阳之后,她命人抱着棋儿回宫交给他父亲,自己先回了一趟卫府。
偌大的司马府潦倒了,原本卫邕是迁出了卫家的,因为头上扣了一顶国丈的帽子,眼下又搬回来了。多日不见,她以前偏心眼偏到令人憎恶的父亲,与薛氏成了一对怨偶,貌合神离。薛淑慎嫌弃卫邕落魄了,对他百般不敬,卫邕也不肯吃亏,闹大了各自回屋谁也不见谁。
卫绾穿过西院一尘不染的回廊,寥落的几朵嫣粉的桃花,一丛委顿无力的油绿芭蕉,挨着长廊蘸着露水的海棠,枝叶扶疏,卫绾定住了脚步,望向西院大门外的一座阁楼,那是卫织从前住的地方。卫织在家里时,比她还能闹腾,心眼小又坏,但她坏得坦诚,不加掩饰,平心而论卫绾对她没甚么恨意,只是如今卫织一个人去了并州,也不知还有无可能回来,听说二姐姐亲自去朔方寻她去了。
“卫绾那小贱人,我就知道——”从长廊里转出来两人,衣衫华丽,正是薛淑慎与聂氏,薛淑慎话音未落一头撞见了卫绾,顿时脚步生生刹住,她错愕地盯了卫绾几眼,在卫绾不耐烦地蹙起了柳眉时,薛氏忽然如同发疯一般大喊大叫起来:“贱人回来了!”
说着薛淑慎张开了利爪朝卫绾扑过来,作势要划烂她的脸。
薛氏是当真疯魔了,卫绾皱眉避让,薛淑慎紧追不舍,大喊着“我杀了你这小贱人”朝她生扑来,卫绾跑不动了,左手撑着回廊的栏杆,一脚朝薛淑慎踹了过去。薛淑慎膝盖中脚,立即扑倒在地,执拗地仍要朝卫绾扑来,聂氏也搭把手,一把捉住了卫绾的手腕。
卫绾道:“你们疯了不成!”
早知她便不该回卫家来。
薛氏恶狠狠道:“你害我,害我女儿一生!我岂能饶你,薛家也是没了,今日咱们便拼个鱼死网破——”
说罢薛氏张开了口对着卫绾的脖子咬了下来,她手劲不大,卫绾不怵,但聂氏这个婆子体格是卫绾数倍,她一时挣脱不得聂氏的钳制,眼见薛淑慎如同疯狗一样要咬断她的脖颈,卫绾心中一慌,抬脚朝她踹了过去。
但人没有踹到,薛淑慎忽然发出声惨叫,卫绾猛然睁开眼,面前立着玄青华服的男子,手已捉住了薛淑慎的手腕朝外边臂弯翻折过去,骨裂的声音伴着薛淑慎的哀嚎,灌了卫绾一耳朵,她又惊讶又面带喜色。
“阿策?你怎来了。”
不仅夏殊则,还有此刻五步以外,正朝着他们走来的卫邕。
他们翁婿是一道来的,本在前院里说着话,闻声而来。夏殊则因见棋儿回了宫,却没见到卫绾,知道她回了卫府。想到这些时日薛氏患了癔症的传闻,夏殊则不得不撂下手头繁冗的政务,来接她回宫。
卫邕见新皇陛下眉眼冷寒不悦,忙道:“内子已患上疯病,认不得几个人了,还望陛下高抬贵手,饶恕她性命。”
薛淑慎畏怵夏殊则,本真想装疯卖傻糊弄过去,但听卫邕如此说来,却忍不住勃然大怒,不顾疼痛涨红着脸叱道:“老匹夫!你说谁患上了疯病!”
话音未落,夏殊则的手重了些,折磨得薛淑慎哎哟直惨叫,呼痛,道再也不敢了,一边告罪,眼泪一边从两腮滚落。
卫绾道:“我看在二姐姐的份上,殿下……皇上看在长兄的份上,饶恕你性命。薛氏,你自幼薄待我与母亲,我对你极为憎恶,但你毕竟是我父亲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我也不想与你太过为难拂了卫氏的脸,从今以后,我在西院设一个佛堂,你余生便与青灯古佛长相为伴吧,我望你日后好自为之。”
“阿策,不跟她计较了,脏手。”
这个女人竟是卫不器与卫皎的生母,匪夷所思。
夏殊则皱眉,将手收了回来,淡淡道:“我来接你回宫,咱们走罢。”
卫绾点了下头,回头睨了眼被释开之后瘫坐在地无神地喃喃着的薛淑慎,任由夏殊则握着柔软的手,不疾不徐地一前一后出了西院。
待上了宫车,夏殊则才皱眉问道:“可有受伤?”
卫绾道:“没有。”见他愁眉不展的,她却很欢喜,“我啊,自幼也是学过三脚猫功夫的,你不来我也未必会吃到什么亏,就是近来……”她身子不大好,生了棋儿也没调养回来,力气不足,方才一时大意竟让聂氏捉住了。
“你这么出来了,棋儿没有父母在旁,他会哭的!”
卫绾突然想到。
夏殊则道:“他早已睡了。”
方才一到他怀里,便报复似的屙了他一身。
卫绾在他身上嗅了嗅,童子尿没甚么味道,嗅不出来,但她知道这个男人有多爱洁,见他紧紧绷着的脸色,又是忍俊不禁,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道:“你以后可要对我们母子好些,不然我的小宝贝会替我出气的。你看看你,这次离得太久了点!”
他欲辩驳,但见卫绾泛着青的眼睑,一时只觉得内心温暖地泛酸,便舍不得在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之事了,他伸臂将卫绾横抱了过来,让她躲到自己宽厚的怀抱中来入睡。
这两个月他实在过于忙碌,收缴叛军之后,还要处置燕王留下的一堆烂摊子。燕王保全了性命,被秘密发往了琅琊,如今临着东海而居,至于王徵——
“你表兄——”
卫绾抓住了他的一截衣袍,淡淡道:“杀了他我也不心疼。”
他舒了口气,不再多话。王徵被秘密送到了岭南,夕照谷的桃花瘴成为了他的归宿。
卫绾困得倚着夏殊则入睡了。
这两月来他甚至还没有名正言顺地登位,便一直等候着卫绾从河西归来,帝后共同敬祝太庙。如今她来了,诸事便可以压下,登基大典也可以着手准备了。
卫绾醒来时是在凤坤宫中,自从先皇后薨逝之后,这里便再没有后妃住过,她的手臂边躺着仍呼呼大睡的儿子,卫绾只要见了儿子,心便踏实了一半,她将棋儿的小脸蛋摸了摸,灯火熠熠里,夏殊则正靠在案边小憩。
被她的目光所惊动,他幽幽苏醒来,双眼带着一丝混沌,朝卫绾走了过来。
卫绾下榻以待,趿拉着木屐迎上去两步,便搂住了他的腰身,脸颊贴住了他的胸膛。心终于完全地踏实了。
“阿策。”她深深吸气,“不,陛下,你怎么拨冗前来后宫了?”她听说了他如今忙得抽不开身。
“从河西回来,一路劳顿,自然是累了,怎不多睡会。我让人灭了灯。”
卫绾摇摇头,“不甚累。”她微松开手臂,踮起脚,暖烛泛着橘色的光晕里,男人精致如画的面容清俊而雅逸,轮廓被打上了柔和的影,卫绾一时情难自禁,便在他的薄唇上轻轻印了一吻。这一吻浅尝辄止,却换来男人更深的欺入。
卫绾被抱上了书台,娇喘微微,眉眼含笑,凝睇着面颊发红的男人,顾盼多情。
“嗯,夫君你变坏了,以前只要不是在床上你就羞……唔……”
他捉着她的香肩欺了上来,将卫绾的嗓音完全吞没,以至于她想提一句儿子还在,都发不出丝毫声息了。
烛台墨砚,七零八落,一幅字帖静静地躺在两人脚下。
云散雨收,卫绾的双手撑着身后的檀香木案,香肩如惊雨之花不住地婉转颤抖,无力地几欲滑落,他伸臂将她捞起,任由卫绾无力地娇喘着靠着自己胸膛,才回答起她那个问题:“这是皇后寝宫。”
你是朕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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