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那张写满名字的纸被轻飘飘地撕成了两半儿,然后是四半儿……然后成了无数的碎纸屑,大手把它们笼在指间团成一团,再扔进病床下的垃圾桶里。
余笑沉声说:
“那我也把这个当笑话了。”
褚年坐在床上,看着余笑的背影,不由得想起那天掀翻了桌子的人。
那个人与眼前的背影重合在一起,让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余笑确实变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变得深沉又强硬,变得冷静也尖锐。
他心里有几分痛快,又有更多的酸涩。
“儿子”把那张起了名字的纸撕了,褚年的妈妈当着亲家的面又不敢跟儿子掰扯,生怕又碰了儿子的哪根筋把家丑扬了出去,在不安中过了几分钟,她就说要走,却又被“儿子”叫住了。
“妈,余笑身体不好,快生了事儿也多,您来了我们也招待不过来……”
褚年的妈妈一脸惊讶地转过来:“我?”
“您就不用过来了,我爸也是一直在忙,那就继续忙吧。”
“哎?”
“您放心,我会好好工作,该给的也不会少给您,您要是来的话,也就不用带给余笑的生孩子钱了,我就把那笔钱直接给余笑好了。”
“那我孙子……”
“您慢慢走,我就不送您了。”说话的人还很礼貌地点了点头。
之前充斥在整个病房里的赞美声彻底消失了,人们惊讶地看着亲手赶走了自己亲妈的“男人”。
“他”面上毫无羞愧之情,坦然说:
“照顾老婆已经很辛苦了,我还想好好休息,不想被人添乱。”
这就是直接说褚年的妈是在添乱了。
连余笑的妈妈都对自己女儿的表现大为惊讶。
几分钟后,拉着她到病房外面的角落里,余笑的妈小声说:
“你这是干什么呢?啊,用了褚年的身体就把他爸妈得罪死了,你这是干嘛?”
“妈,你放心,我不是在报复褚年,也不使性子,褚年的父母太自私了,他们已经教坏了一个褚年,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孩子将来受他们的影响。”
“孩子?笑笑,虽然我也是从心眼儿里膈应姓褚的这一家子,可是他们怎么也是孩子的爷爷和奶奶,难道还能一辈子不接触了不成?现在你给他们脸色吃,以后需要他们帮手的时候……”
听见这样的话,余笑不由得笑了,她说:
“妈,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看褚年的爸妈帮了我们什么?从小你就跟我说说话做事不要得罪人,忍着让着吃亏是福,省得以后找人帮忙都找不到。
现在我觉得,要是人自己爬不起来,那再多的人帮忙都没用。看他们把褚年教成那个样子,我想不到他们会在孩子的成长中起任何的积极作用,还是隔离起来最好。”
余笑妈妈还想说什么,余笑抬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低声说:
“妈,您还记得么,您说我受了委屈都不会哭的。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是这个样子,我不希望Ta的人生还没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会有让Ta委屈和痛苦的人存在。”
她的语气郑重得让她自己的母亲都感到陌生。
“余笑啊。”萧清荷女士轻轻叫了一声自己女儿的名字,好像是在确认,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的女儿。
……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是这个样子,我不希望Ta的人生还没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会有让Ta委屈和痛苦的人存在。”
回家的路上,余笑的妈妈还是忍不住想这句话。
坐在地铁里,扶着车厢门口处的铁栏,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旁边的年轻人被吓了一跳,摘掉耳机拍着她的后背说:
“阿姨,您怎么了?”
“我是那个人!”看着就体面又能干,面容有些严肃的妇人慢慢蹲下,好像身体里有什么地方疼得不行了。
“我就是她命里,那个注定的人啊!”
第72章 孕期记事(七)
“你到底怎么想的?”
吃过晚饭,看着给自己削苹果的余笑,褚年出声问道。
长长的果皮从刀下垂到地上的垃圾筐里,余笑手上保持着原本的节奏,反问:“什么怎么想的?”
褚年抬手挠了挠头,病房里又剩了他和余笑两个人,之前他还觉得这样挺美的,看着余笑绕着他团团转,偶尔会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候。
可经过了今天余笑撕了他爸的起名纸,又把他妈赶走,他的感觉又是不一样的了。
现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很微妙,余笑是个保护者,甚至可以说是余笑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支配着三个家庭,这种越发明确的认知让褚年很不舒服。
他能分辨出这种支配并不属于“褚年”的身份。
在余笑身体里,褚年可以接受现在的余笑以褚年的身份去保护他,但是一旦这种保护超过了本属于“褚年”能够做到的界限,又让他有种超出了掌控的惶恐。
换句话说,就是余笑比褚年自己做得好,他就觉得不是滋味儿了。
“我是想知道你现在这么天天照顾我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有没有觉得看我这么惨了,你就很开心?”
手指扣着手指,褚年观察着低着头的余笑。
“你惨,也是用了我的身体去惨,我有什么好开心的?怀孕过了四个月,流产就对人的伤害很大了,你执意要生这个孩子,我又不能强行把孩子给打了,只能由着你,用让你我的身体遭着你从前想都没想过的罪。
至于说我现在在想什么,你都差点先兆早产了,我只能自己回来看着你,一百步走到现在是九十九步,我也不能让自己的身体垮在这个时候。褚年,我要想的事情挺多的,但是那些事情都是‘我’的事情。
与你有关的事,我实在没什么可想的,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挺重要,我该一直想着你?那你才是真想多了。”
削好的苹果皮完完整整地落在了垃圾筐里。
“实话说,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对你当初出轨的事情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说完这句话,余笑突然觉得心里一松。
“我自认自己对你没有犯过错,过去七年,甚至说是过去很多年,我对不起很多人,最对不起的是自己,所以现在努力弥补,让自己变得有用一点儿。要是能换回来我也想换回来,但是如果让我爱你才能换回来,我觉得那实在是世上最对不起我自己的事情,我这么解释,你懂了么?”
水果刀利落地把苹果削成了片,放在小盒子里摆在了褚年的面前。
随着余笑的话,褚年的眼睛不知不觉已经低了下来,看着眼前的苹果,他很艰难地笑了一下说:
“行了,我知道了,你也就当我是路边一块沾了屎的石头……不对,你的身体是石头,我是那块屎了,你现在就是等着屎掉了你好把石头拿回去。”
粗糙地嚼着苹果,他说话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苹果汁儿溅在舌尖儿上,应该是甜的,却没感觉。
余笑只说:“难为你吃着苹果还能想出这么倒胃口的话。”
“不过,余笑,你为什么还会想换回来呢?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大腿根儿这个位置。”
褚年手里拈着牙签比划了一下。
“就跟里面有棵树在长一样,时不时地就觉得疼,还涨,还有这个后背,我觉得下面三节骨头都已经不属于这个身子了,哦,还有肚子,你知道么,侧边的肉都撑开了……
余笑,你要是不告诉我为什么你还想换回来,我只能当你是骗我的你知道吗?就、就,你我现在这样,跟个串了丸子的竹签有什么区别?就这个样子……走路跟已经开始撇腿了,等肚子再大一点儿,跟个鹅也没什么区别了。”
褚年话刚说了一半儿他就后悔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提醒余笑现在这个身体有多糟,可他根本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在这个身体里遭受了这么多从前想都没想过的痛苦之后,褚年自己都很困惑。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还愿意回到这副皮囊里继续这样活着?
她是疯子,还是骗子?
褚年甚至觉得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妻子了。
“褚年,你知道我们在赭阳的那块地上做了很多规划,你猜,对我来说,其中最核心的是什么?”
余笑这话说得毫无头绪,仿佛自始至终没有经手东林这个项目的褚年就应该知道这个项目的相关似的。
褚年毫不犹豫地说:“我看了各种新闻,一大片地方划归民生建设用地,有市场有学校,最核心的是那个学校?”
余笑摇了摇头。
“对我最重要的,是一个女性就业培训中心。”
“啊?”
“在赭阳,我其实一直抱着随时可能换回来的想法在做事,你知道么,那段时间,我能感觉到自己像是个上了牌桌不想走的人一样,一定得把能出的牌都出尽了。”
余笑说这话,自己笑了一下。
北风在窗外轻轻地呼啸,她倚靠在窗边,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
“慢慢的,我又想明白了,我不是个赌徒,我没有赌博的资本,我只能当个做事的人,当‘褚年’就做‘褚年’该做的事,当‘余笑’就做‘余笑’该做的事。”
这话,褚年仿佛懂了,又仿佛没懂,他看着余笑,有些嘲讽地笑了:
“那你做了什么呢?有时候,我很佩服你,余笑,你总是把自己定位成一根蜡烛,找着了个位置点上火,就不管不顾地开始烧。一个烂尾地改造项目,怎么到了你的嘴里还了不得了?”
“蜡烛?也行吧,多少人活了一辈子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呢。我要是还是从前那样,你绝不会说我是蜡烛,但是你会眼睁睁看着我变成灰。可见就算是蜡烛,也得找对了地方烧,才能让人称赞一声。其实我……我都没想到我的心还挺大,我不光像个自己找个地方烧,在做这个职业中心的时候,我想的别的蜡烛从落满了灰的旮旯里……”
话说到一半儿,余笑突然停住了。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褚年愣了一下,就看见余笑冲了出去。
褚年隔壁的病房的厕所是掩着的,余笑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呻吟声,她连忙去摁下了病床头上的呼叫器,又跑到病房楼道里大喊:
“快来人啊,有人在厕所里喊救命!”
然后,她打开卫生间的们,看见一个孕妇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这个病房里还有一个待产的孕妇,正开着公放看剧,看见余笑冲进来,吓得手机差点扔到地上去。
两个值班护士和一个值班医生很快跑了过来,余笑给他们让开地方,听见医生对护士说:
“应该是摔了一跤,羊水破了,剧烈宫缩,孩子入盆了,快送产房。”
他们说话的时候,另一个护士已经开始卸掉病床的边栏,把病床变成一个推床,余笑过去帮忙,护士说:
“你别忙这个,去帮黄医生把产妇拖出来。”
产妇明显养胎的时候营养不错,体重不低于一百五十斤,因为剧烈的疼痛,她的双腿根本使不上力,每一次好不容易托起来,那两条腿还挣扎着帮倒忙。
医院卫生间的门又狭窄,余笑没办法,让累得满头大汗的黄医生去对面抬脚,自己拖着孕妇的上半身。
“1、2、3!抬起!”
壮实的肩膀直接顶开了碍事的木门,余笑咬着牙拖着孕妇后退了两步,终于先把她从卫生间里给“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