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橘花散里
他们两人更加内疚,照顾我照顾得更加周到。石头更是十二个时辰都守在我身边不合眼,殷勤地用凉水给我敷额头降温。
我清醒的时候,先从枕头下掏出易容药粉,重新擦擦额头。
石头见我醒了,过来把把脉,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飞快跑了,说要去城镇里抓个真正大夫来看病,临行前吩咐拓跋绝命好好照顾我。
拓跋绝命应得爽快,然后忙得团团转,一边粗手笨脚地煮药扇火,一边时不时低声安慰,关心病情,神情满是忧色,极为担心。
我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拓跋绝命急忙捧着肉粥过来,拖过枕头,扶起身子,然后试试粥的温度,很有耐心地一口口吹凉了喂我吃。第一口他勺得太满,我咽得困难,第二口他就只勺了半勺,慢慢等我吞下去,再慢慢地勺,慢慢地吹。
虽然粥里的盐放多了,肉有点糊,不算很美味,可他的这份细心却让我有些感动,暗自寻思那帅哥禽兽可能没有原著中那么坏,他做人挺讲义气,而且和石头是兄弟,将来未必会对林洛儿那么残忍,说不准还能算个好人。
半碗粥下肚,我停止进食。拓跋绝命将我轻轻扶了下去,然后收起碗,在床前徘徊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洛儿小妹……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我轻轻点了点头。
拓跋绝命立刻俯下身,心疼无比地看看我虚弱的身子,小声问:“如果你死了……还能卖五千头牛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怀疑自己病糊涂产生了幻听。
拓跋绝命见我不回话,伸出三个手指再问:“打个折,卖三千头呢?要不……一千头也可以啊,安乐侯富可敌国,应该不会小气吧……”
我:“……”
我发誓,这辈子绝不能比他早死!
大概傍晚时分,石头绑着个蒙眼的白胡子老头回来了,然后一把狠狠将老头推入我房间,勒令其开始看病。年纪大,阅历多,那老大夫可能常遇这种山大王,所以并未很慌张,他先镇定地整整衣襟,打开药箱,然后开始给我把脉。
石头的手按着刀,盯着大夫的动作,拓跋绝命扣着把暗器,似乎无所谓地靠着墙,却有意无意地看着窗外的风吹草动。
老大夫把完脉,愤怒地骂道:“风寒种类多变,她是表实症状,上个大夫却当了表虚治疗,煮的药里面居然还有马黄草,这玩意和积实长得相似,却是大大的泻药……究竟是哪里来的庸医给她看的病?简直害人啊!”
我看看石头和拓跋绝命,两人视线飘忽转移,不敢看我,也不敢看大夫。
很敬业的老大夫骂骂咧咧了半天,开了副药,然后被石头继续蒙着眼送走了。拓跋绝命重新煎药,这次的药很有效果,一副下去,我就开始出汗,半夜时分脑子便清醒了许多,朦胧中,似乎听见舱外两人在小声议论着什么。
拓跋绝命:“两寸宽的细剑,柔软易折,江湖上用的人只有三个,五年前胡老头子腿脚受伤,不可能去金水镇,剩下的是……都很凶险,你不如放弃吧。”
石头:“父仇不共盖天,机会转瞬而逝,我已经等了太久。”
拓跋绝命:“她怎么办?”
石头:“她最危险的时候也未放下过我,我也不能丢下她……”
拓跋绝命:“如果你死了呢?”
石头沉默了一会:“大哥,你帮我照顾她好吗?”
拓跋绝命:“可以。”
石头:“别卖了她,安乐侯不是好东西。”
拓跋绝命沉默得更久,最后还是应道:“好……”
石头:“谢谢了。”
拓跋绝命:“你救过我的命,咱们兄弟不需见外……”
外头不再说话,我不知石头究竟要做什么危险事情,越想心惊。
碾转反侧间,一支带着火的箭从窗户外飞射进来,牢牢钉在我头上三尺处,随后又有无数箭射来,船狠狠摇了一下,烧了起来,几条黑衣人影从芦苇丛中翻了进来。
刀刃声四起。
狙击
火越烧越烈,浓烟卷着红蝴蝶飞满天,仿佛炽热的修罗地狱。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血淋淋的厮杀,刀剑的碰撞声,入肉碎骨的沉闷声混合着人的惨叫……每一声都在耳边残忍地说,它们告诉我这世界早已不再是小说虚构,而是残酷的现实世界,要面对接踵而来的江湖险恶和死亡威胁。
船舱狭小,薄薄墙壁传来沉重碰撞声,有条人的胳膊穿破纸糊的窗户,掉了进来,来不及涌出的鲜血慢悠悠地在空中洒出数点红色小花,染得地上一片血迹,滚了两下就不动了。
在发抖的我,牢牢盯着地上断臂,然后看看自己的手,忽然不再害怕,蹑手蹑脚地从枕头边摸出从龙禽兽处偷来的弯刀,猛拔出鞘,然后双手紧握,强撑着病弱身子站起,踮着脚站去门边,暗暗戒备。
来吧!兔子也不是好惹的!
来吧!谁敢伤害我,我便先砍死他!
不知是谁的暗器破空,不知是谁的长剑被砍断,不知是谁的头颅被削去……我的刀柄上缠着的布带已被手心汗水浸湿,指关节用力至发白。船上战况越演越烈,间中夹杂着几声石头和拓跋绝命的怒叫声,船开始缓缓往下沉。
染血的粗大手指抓住门框,一个负伤的黑衣人摇摇晃晃走入房间。
我用尽全身气力,闭着眼睛往他身上砍去!
砍人的感觉和砍猪肉果然不同,有点恶心,又有点快意。
可惜我现在的力气实在太差了,黑衣人听到风声,微微侧身,这刀只砍到肩上,而且入肉三分,便被骨头挡住,无法寸进分毫。他闷哼一声,劈手夺刀,然后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随着船只倾斜,翻滚着飞了好几丈,撞在床上,肋骨痛得差点爬不起来。
“她在这里!”黑衣人迟疑地看了我两秒,惊喜地冲着外头叫了声,然后大步走过来想活抓我。
“石头救命!”我尖叫着连滚带爬,操起小板凳往他脑袋上砸去。这一下攻击更糟糕,黑衣人连避都没避,伸手就把“暗器”接下丢开,然后单手抓住我的我胳膊抱过来,伸指欲点。
我狠狠咬了他的手一口,留下六个小牙印,皆沁出血来。
“该死的贱货!”黑衣人吃痛,抓着我的衣襟提起往下一摔,然后赏了个大耳光。
我给打得措手不及,还很倒霉地咬破了自己嘴唇,来不及叫痛,眼看对方又要抓人,急忙到处找东西抵抗,可是船舱空荡,连个花瓶都没有。我到处乱摸,结果在地上摸到一包粉状物体,便想也不想地打开,铺头盖脸往他眼睛撒去。
黑衣人错愕片刻,然后抱着眼睛惨叫起来,皮肤也起了点点红斑。
我这才发现丢出去的是桃花藓易容药粉,有辣椒粉般的刺激性,入眼剧痛。
黑衣人睁不开眼睛,持刀乱砍,我不敢惹疯子,便沿着墙角爬到门口,捡回弯刀,然后鬼鬼祟祟地想跳船逃跑。未料,门外又闪进一条人影,我想也不想便再度举刀劈去。
金属剧烈撞击,震得我虎口发麻,差点握不住刀柄。有只温暖的手臂紧紧揽住我摇摇欲倒的腰。我绝望睁开眼,却发现是石头带着一身血迹站在面前,他提着大刀,紧张地斥道:“蠢货!想砍死我吗?!受伤了吗?”
一枚甩手箭从悄悄从他肩上飞过,准确扎入屋内盲头苍蝇似的黑衣人心窝处,同样染满血污的拓跋绝命手持双飞索,走入屋内愣了愣,然后摸摸地上死人,又狠狠补了一刀,冲着我们招手道:“快走,船要沉了。”
“等等!”我匆忙抱起辛苦配制的易容工具箱,还习惯性地抓了两把钱。
“好女人。”拓跋绝命夸了我,然后把剩下的值钱物品都打了个大包裹,连放外面的死人头都没漏下。
“别拿了!闭气!”石头对我们的所作所为很无语,冲过来一把抓过我,跳入水中,往岸上游去。
芦苇火光,背后是缓缓沉下的小船,一片凄然。
没有前路,没有退路。
我浸在冰冷水中,对未来无比迷惘。
游到岸上,两个有江湖经验的男人带着我东拐西绕走了半天,消除了行踪痕迹后,来到一个报废的山洞,我抱着湿漉漉的身子,看着一包裹不能吃不能穿的值钱货色,瑟瑟发抖。拓跋绝命有点不好意思,便自告奋勇,冒险出去给我们寻找替换衣服、药品和食物。
“不能生火,烟会引来追兵。”石头带着解释,他大腿和腰上都有几处刀剑伤,所幸砍得不深,只将拓跋绝命路上采回来的药草嚼烂了敷上,很快便止了血。
“没……没事……我……我不冷……”牙齿打着颤,我强撑着回答,尽可能让自己蜷缩成一团,靠摩擦身子温暖,可还是觉得冷,便往石头身边靠了靠,低声问:“你呢……你……你痛吗?”
“小事。”石头满不在乎地用撕破的衣服缠紧伤口,然后伸手抓着我的肩膀,担心地问,“看你走路姿势怪怪的,伤了哪里?让我看看。”
我死命摇头,一手捂屁股一手捂肋骨,打死也不给他看……
石头不敢勉强,只将几颗活血化瘀的草药细细嚼碎,敷在我肿得和猪头似的半边脸上,我也拾起几颗草药,准备有样学样地嚼烂涂肚子上……可是才咬了第一口,又腥又臭的味道冲鼻而来,呛得我眼泪都差点出了了。石头急忙一把抢下,丢自己口里,一边嚼一边骂:“白痴!这味道是你能受得了的?小心又吐个半天!”
草药带来阵阵凉意,让火辣辣的伤处舒服了不少,可是我的鼻子忽然有点酸。
石头不解:“你又怎么了?”
我摇摇头:“大概是被药味冲到了。”
“笨蛋。”石头给了我一个习惯性鄙视的眼神,然后拉过我,抱入怀里,轻轻说,“累的话,便躺这儿休息会吧,别睡着,睡着会更冷。”
他的体温比常人高一些,很暖和,就像个大火炉,舒服又安心。我半闭着眼侧身躺在他身上,发烧越发厉害,整个人昏昏欲睡。石头便在我耳边细细碎碎地说着以前的鸡皮蒜毛往事,上树摘野果,下河抓鱼,背书,烤鸡,抓兔子……最后,他问我:“洛儿,你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迷迷糊糊地说:“种一院子的花,养一院子的毛绒绒的小鸡,屋前要栽两棵桃花,屋后开半亩菜地,种上油菜花和丝瓜,菜地旁边是牛棚和猪栏,里面养着一头大水牛和几口猪,过年的时候宰猪吃肉,还要炸麻花……不远处是肥沃水田,种的稻子卖一部分,留一部分自己吃,每月随乡里妇人一块儿去庙里给菩萨上三炷香,不求大富,不求大贵,只求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
“不求大富,不求大贵,只求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石头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忽而笑道,“似乎也不错……”
我急忙拉住石头的手,抚过他手上与年龄不相称的厚厚老茧,迟疑片刻,恳求道:“你不要去报仇了好不好?江湖不好玩,咱们一起去隐居。”
石头反手攥住我的手心,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低声应道:“好,隐居不错,种田养猪,自给自足……”
听见他同意,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脑子也越发昏沉,所以他后面还有一句感觉不太重要的话,没听太清楚。只觉身上暖暖的,心也暖暖的,恍惚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时空错觉,或许两个人可以这样依偎着到地久天长。
不知什么时候,拓跋绝命回来了,带来替换衣服和食物、药品,又和石头耳语了几句那个老大夫的什么事,石头皱眉冷笑两声,没说什么。
我们重整好行装,再次上路。到了略微平安的地方,可以生火后,我喝了药,打开易容工具箱,大展身手,先用胶水将自己的眼角稍微拉下了一点,变成倒三角,眉毛画粗,桃花藓的脸上敷了一层黄褐色的泥粉,看起来更加暗淡无光,加高颧骨,额上添两条抬头纹,嘴角也用画笔拉大,还点了颗大痣,再把腰缠起,肩弯低,配上朴素服装和包头,看起来就是一幅刻薄尖酸的少妇模样。
石头和拓跋绝命对我的变脸技术佩服得五体投地,纷纷要求帮忙化妆。
我帮石头将肩部加宽,让他看起来高大许多,然后穿上一套青衣长衫,将黝黑肤色改白,眉毛略微修平,再剪下他几缕头发,一点点细心用胶水贴出两撇小胡子,打了个四方巾,将九环大砍刀放入琴盒,然后手里持一把铁制折扇,看起来就像个不得志的书生。
“易容最重神韵,说话的时候记得加上些‘子曰子不日’,‘茴’字四种写法什么的,多抛点书袋。”我叮嘱。
“放心,背书我最在行。”石头玩着手上折扇,然后迈着八字,走了几步,和拓跋绝命挤眉弄眼笑个不停。
拓跋绝命长得太异族风情,我易容了半天,才将他的脸型一点点弄成方脸,又在眉角添了处疤痕,将他美色遮掩,可是那对眼睛的颜色始终不能更改,只好弄了满脸大胡子转移视线,再把他身材加宽几寸,穿着身破衣服,看起来像个赶车的关东大汉。
三个人的名字也改了。石头叫赵小虎,我叫崔玉凤,是投奔亲戚的小两口子,拓跋绝命叫钱大用,是我们雇佣的车夫。
一路上,我看见自己的通缉肖像贴得到处都是,一百万两黄金的巨赏引得很多江湖人士驻足观看,纷纷心动不已。我冒险凑近了一点做实验,见大家都没认出自己的易容,便放心地再靠近了一点观看,结果发现墙上还贴着石头和拓跋绝命的悬赏单,价钱也不算便宜,一个是苦主悬赏三万两黄金抓杀人凶手,一个是南宫世家悬赏五万两清叛徒,都是要人头的价。
我们三个通缉犯沉默了很久,决定走人,走前石头将对着我的悬赏单眼冒金光的拓跋绝命抓回,然后塞给他几张便宜货色。
入住旅馆后的上半夜,拓跋绝命出门转了一趟,回来后人头就没有了,然后继续看着我的脑袋发呆。下半夜,石头拿着刀出门转了一趟,不知干了什么,还提了几包药材回来。
我又喝了两碗药,退了烧,继续上路。一直走了七八天,走到一个鸟不生蛋的大山里,由于庄稼连年歉收,年轻人都出去逃荒或找活干了,只剩几户走不动的老人家和小孩居住,石头便换了身打扮,装作挖药人,出钱租了两间废弃的草房,买了几袋米,算是暂时安定下来。
石头说这只是暂时居住的地方,我还是很勤劳地策划整荒地,修猪圈。
拓跋绝命对种植没兴趣,只想养牛羊,还建议在田里也种上牧草……
大概过了五六天,我终于彻底恢复了健康。
晚上,石头悄悄地走到我床边,看了许久。
我吓了一跳,揉着眼睛,沙哑地问他:“怎么了?”
石头摇摇头,笑着说:“没事,有点睡不着,想找你聊天。”
“你有毛病啊?也不看看什么时辰,有话明天再说……”我睡意正酣,便骂了这白痴两句,翻身继续睡了。
迷糊中,石头似乎伸出手,在我脸上轻轻摸了一下,又站了一会,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