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心则乱
少商焦急却无力道:“凌大人不会将罪责推到我家身上的……”实则她自己也不敢肯定。
程始苦笑一声,看着女儿天真自信的面庞,道:“其一,就算凌不疑说是他自己要退婚的,昨夜他才为你斥责了满室的楼家宾客,对你百般遮蔽。现在宾客们酒还没醒透呢,凌不疑就说要退婚,你以为别人会怎么想!”
少商心头急乱,额头冒出细细的汗意。
“其二,就算凌不疑言之凿凿,掩饰得当。嫋嫋啊,为父告诉你,这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就是父母之爱,最无可抗拒的就是圣意。无论凌不疑怎么解释,陛下终归都会责怪到你的头上。怪你不能拢住凌不疑的心,怪你不能体贴温顺,怪你让他再度生了孤寡之意。嫋嫋,你现在还觉得牵连不到家里吗?”
少商张口结舌,心慌意乱的将袖子揉成一团。
“其三,你必是十分得意昨夜那番言辞,逼着凌不疑自行退婚,自己却不用担一点干系。可你胆敢这样拿捏凌不疑,让他将退婚的缘故尽数揽去,仗的是什么,不就是仗着凌不疑喜欢你吗!你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呀。若凌不疑心胸宽厚,就此作罢也就算了;可他若是怨极生恨,索性将事情向陛下说个清楚,然后拂袖而去,再不管你了,陛下难道会放过我们家么……”说到这里,老程同志的声音都有些颤。
少商紧紧捏着袍袖的手抖个不停,她终于知道自己昨晚为何会一夜噩梦了。在她心底深处,她隐约知道此事凶险甚大,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为父怎会不明白你的心意呢。”程始看抖成一团的女儿,神色怜惜,“为父像你这么大时,日思夜想就是能当一名快意江湖的游侠儿。可若我离家而去,自己是痛快了,可父母年老,弟妹年幼,兵荒马乱之下怕是有饿死之虞。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以我不能走,然后就这么一路下来……”
少商死死咬唇,眼中落下泪来。
程始叹道:“这也不是你的错。那日为父不该被恩宠富贵迷晕了心窍,万般欣喜之下,张口就答应了婚事……”
“这如何能怪你!”萧夫人拍着膝头重重道,“我们刚与楼家退了亲,你用何等借口推辞陛下?!女儿一无婚约在身,家中二无丧孝要守,凌程两家更是近日无仇往日无怨!你们父女俩倒是说说看,陛下言辞恳切,我们做臣子的究竟该如何推托这婚事?!难道说这孽障独大惯了,不喜欢被凌不疑管东管西,所以更喜欢能被她指来喝去的楼垚!”
“那就你我的错了。”程始抚着妻子的背,柔声道,“是我们将嫋嫋留下,懈怠了管教之职。这十年她独自长大,无人好好教导,养成了这样一幅独来独往的性情,想事情自然不会顾及左右前后父母兄弟,这都是我们的过错呀!”
少商哭的眼泪迷蒙,模糊望向程老爹,不知所措。
程始宽慰道:“嫋嫋也不用过于忧心,陛下是宽厚之人,不会因为养子婚事不成就将我们抄家灭族的……”
“是呀,不会抄家灭族,至多是你仕途止步。”萧夫人冷冷道。
少商一惊,慌忙去看程老爹,见他低头叹息,似乎骤然间苍老了几岁。她心里难过,哭哭啼啼道:“可是阿父有才干呀……”
萧夫人冷哼一声:“按出身分,陛下左有世家豪族林立,右有吴大将军扬侯纪遵这样的出身贫寒但早早从龙的重臣。按亲厚分,陛下前有誓死追随的同乡同窗与族人,后后举重兵来投的大寮。你父亲是有才干,陛下也愿意用,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程始看女儿哭的厉害,笑道:“嫋嫋别哭。我与你阿母并非贪恋功名富贵之人。起事之初不过是想守乡间平安,保家小温足。这二十余载我们血里火里的拼杀,没有身死家灭,还混出了些名堂,也该知足了。大不了这官不做,咱们回乡做田舍翁去。”
少商此时哭都哭不出来了,满心歉意。
她自己不怕离开都城,就当去贫困山区体验生活好了。有程老爹在乡里的威望在,她总能改造出更好的生活条件来的。可这些日子程家好吃好喝的供着自己,处处关怀,而她的回报,就是断了父兄的前程?
“嫋嫋别哭了。你把想说的都说了,以后就看凌不疑怎么说罢。”程始长叹一声,“阿青,你把嫋嫋送回去,别叫她哭了。我和夫人还有事相商。”
守在门口的青苁点点头,上前扶起呆呆的少商,缓缓出门而去。
等两人走远了,一脸恼怒的萧夫人忽变了脸色,用力打了丈夫一下,恨声道:“怎么又是我做坏你做好!我要是不先出来责骂嫋嫋,你就在旁一直装呆充楞了?”
程始也不叹气忧心了,呵呵笑道:“夫人威严嘛,那个不怒自威,气势如虹,我怎么比的了……再说了,我们说的都是实话,并无虚言!”也就是加油添醋了些。
萧夫人点点头:“拼着叫女儿又恨上我,也得好好吓吓她,免得她一辈子不知轻重厉害,还真当自己料事如神呢!”
“正是!”程始叹道,“如今凌不疑能否做你我的郎婿,我也顾不得了,只盼嫋嫋收敛性情才好,这样独断独行,将来非吃大苦头不可。”
过了一会儿,萧夫人忽道:“你说,凌不疑会不会看嫋嫋不情愿就真去寻陛下退亲了。”
程始头痛的很:“不管了,等明日。就嫋嫋和凌不疑的性情,若真退了婚,也未尝不是件坏事,胜过将来闹绝婚!”
“绝婚?!”萧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有点不敢想象未来的日子。
……
少商回到自己居处,挂着泪水发呆,木头人似的由阿苎梳洗更衣后躺下歇息。
躺在床榻上久久无法入眠,她摸索着从枕下抽出心爱的青竹横笛,披起薄薄的绫缎寝衣缓缓的走到窗边坐下,幽幽的吹响了乐声,笛声疏淡如微风,彷徨而忧伤。
略略发凉的初夏夜晚已能听见几处蝉鸣了,春天终究是过去了。
“女公子今夜吹的真好,不过还是早些睡。”阿苎什么都没问,只笑的慈爱。
少商摇摇头,放下横笛,没有说话,只望着草木气息浓郁的庭院出神,有一株娇嫩洁白的玉兰花在翠绿的枝叶间轻轻摇曳。
——没有人向她求婚,然而婚约是成立的;没有正式开始交往,她却得想办法分手。恍惚间,她十分艰难的承认,一切终究是不一样了。
象牙塔住不了一辈子,她不能再固执己见自以为是了,有几个人能真的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想要的日子,神仙都未必能够。
次日清晨,少商破天荒的自动起身,换上凌不疑早早给她预备下的细纱半袖和薄薄的纻丝襦裙,烟水碧的衣料衬的她肤如凝脂,袅袅明媚,却又含而不放,谨慎守拙。
然后,她顶着一双红肿的大眼睛坐在屋中静静等待——以前没有闹钟她都能按时起床,从不迟到。受宠爱的孩子才敢任性妄为,这些日子程家人对她太过宽容舒适了,让她失去了原有的戒备。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游戏规则,她不但要适应,还要学会运用无碍。
卯时末,一行宫使披着晨霜来到程府,宣口谕‘皇后旨意召见程公之女少商’。少商在屋里听到传报,心中轻轻自嘲一声,然后由婢女扶着登上朱红锦绣的宫车。
程始和萧夫人领着奴婢站在门口目送女儿远行,直到远的看不见了,程始才轻哂一声:“也罢。这位金贵的郎婿大人,你我还得继续受着。”
萧夫人皱眉不语,始终盯着宫车仪仗消失的巷口,总觉得将女儿送到了十分不妥的地方去。可她却没有办法。
第75章
因为天气渐热,今日指派来的宫车类似轺车一样的四面敞开头上盖顶,少商坐在微微摇晃的车上,遥遥望见长秋宫那巍峨高耸的凤形飞檐,忍不住问起在车旁骑行的小黄门来。
“陈内官,我记得头一回随阿父阿母进宫,是从南面宫门进来,一路穿过了好些宫殿园林,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呢。今日却这么快就要到了,既然有近路,那日为何不走呀。”
陈姓小黄门见她貌美天真,一路上和自己说说笑笑甚是随和洒脱,就笑道:“宫里寻常宣召臣子家小进宫,自然要按着礼数走,可如今女公子与凌大人订了亲,这不是陛下半个新妇了么,自家人当然可以从东西两面宫门绕近路……哦哟,到了,程小娘子请下车,这里起咱们得走着过去的。”
少商认识这条通往长秋宫的宫巷,说是巷子,却宽阔笔直的差不多有六车道了。她提着裙子小心的被宫婢扶下车驾,仰头看看两边青黝高大的宫墙,心道:得,就差高压铁丝网了。
陈内官在前引路,两边是犹如哑剧演员般的宫女宦官,少商被围在这片朱玄二色中间走着,苦中作乐的想:跨省要犯也不过如此,差不多有国际引渡的排场了。
没走几步,陈内官忽停下了脚步,然后整排仪仗全都停下脚步,少商从人群缝隙间看去,只见对面走来一位由奴婢簇拥着的高挑女子。
陈内官恭敬的低头作揖:“见过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