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闫灵
匆匆一瞥,他不认识我,我的人生却从此围绕他而展开。
那年我十岁。
从见到他的第一天晚上,我再也没把小七端来的药偷偷倒掉,并开始认真学起女红,即便手指被扎成蜂窝,也不再喊疼。读书写字也认真起来,每天须得练上三张字才敢睡觉。
因为……因为他很优秀。
可惜,他还是定了亲,因为他比我大六岁。
第二次见他是在长宁,那年我十四。
他的未婚妻病故了,而四姐也没能跟长廷表哥定亲,舅爷觉得对不住祖母,便说起他,夸他才学好,样貌佳,将来必定不是池中之物。
祖母却犹豫了,一来他之前定过亲事,二来他母亲出身不大好,怕将来婆媳间相处不来。
那一夜,我窝在被子里哭了半宿,心仪的人突然变成了姐夫,那种感觉真是生不如死。小七以为外头下雨,忘了关窗,半夜爬起来,却发现是我把被角哭湿了,她叹口气,钻回被子里。
我们俩脸对脸躺着,她问我:是不是喜欢那个莫长孟?
我惊讶的要命,问她怎么看出来的?
她说瞎子都能看出来,随即跟我说了一句话:虽然说出来未必有用,可不说出来,肯定是没用。
我能嫁给仲生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小七,她劝我尽早告诉祖母。另一个是不知该叫姐夫,还是妹夫的李楚,他先是娶走了四姐,后又带走了小七,算得上是我的恩人了。
出嫁那年,小七让人从京城给我送来一只红丝线编得鸳鸯结,新婚之夜,我偷偷把它系在尾指上,另一端缠着他的尾指。看着两人的尾指被一根红线连着,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我知道他并不那么喜欢我,我长得不丑,却也不算多好看,我读过书,却做不到出口成章,我会女红,会做菜,然而都不出彩,我学了所有我能学得东西,最后发现没一样能让人另眼相待。
与他相比,我形同蝼蚁。
我吃兰鸳的醋,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羡慕,羡慕她能在他跟前自由自在的做自己,哪怕是丑态百出。
我却没办法,甚至于生了文哥儿之后,都没法子在他面前彻底放松。
小七说我错了,开头就错了,把自己放在了最卑微的位置,做人可以卑微,但是骨子里不能卑微。
道理我都懂,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面对他时,总让我自惭形秽,因为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一丁点的优点。
心说算了,反正已经是他的妻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哪家夫妻不是这么过来的?
直到发现他还留着之前那位未婚妻的信物……我才知道他和那个她是青梅竹马,才知道他为什么每年二月十九都会去桂阳,即便在外地回不去,也会在桂树下焚香祭悼。
到这会儿我才乍然明白,不是他对我不挑剔,是对任何一个成为他妻子的人都不会再挑剔。
那之后,我生了一场病,祖母担心他们家照顾不好,就把我接回了身边。
那是我出嫁后过得最平静的一段日子。
每日早晚,定时陪文哥儿去后园的梅林里散步,白日里则陪着祖母喝茶、聊天,晚间窝在孙媪处做针线,偶尔帮孙媪算算祖母庄子里的收成。
除了他,其实我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病好了,他把我们母子接回莫宅。
从这时开始,我们之间像是什么都没变,又像是什么都变了——
“夫人,快晚饭的点了,要不要去前边叫姑爷一声?”青菲来问。
看一眼时漏,已经酉时末了,西院那个怕是早就在二门上等着了,用不着我费事,“都这个点了,不过来就是不来了,把院门关上吧。”放下笔,伸个拦腰,自打小七去了嘉州,跟她合股的那几间绸缎店的生意却越来越好,账目都落在了我一个人头上,特别到了年节盘点时,好几摞账本都要一一对清,实在有些吃力。
见我捶肩,青菲伸手过来帮忙捏了几下,“都僵了,姑奶奶刚让人从嘉州送来的药包,要不泡个热水澡吧?连着忙了好几天,也该松快一下才好。”
“行,你去准备一下,总归下午吃了不少点心,这会儿肚子里也没空。”信里跟小七抱怨了几句手脚凉,她让人带了好些药包来,说是自己试了,特别管用。
去里间梳头换好衣服,浴房里也差不多都准备好了,大冷的天,泡个热水澡的确全身舒畅。要不是怕泡久了晕眩,真想在里头多呆一阵儿。
“别说,姑奶奶荐的那位刘太医真是会调理人,这才吃了不到半年的药,不但气色好了,身上也丰腴不少,看来往后还得按时吃。”青菲一边梳头,一边夸那刘太医有能耐。
“姑奶奶那是个会享福的性子,别的不说,这些吃的用的找她问准没错。”红玉在旁边接茬,顺手往我肩上披了条披肩。
忽听门口有动静。
“回大奶奶,大爷来了。”是外头看门的丫头。
青菲从镜子里看我一眼,自从娘家回来,因为身体原因,我这边一直没留他的宿,中间他又因公去了趟南越,三四个月才回家,只在我屋里吃了几顿饭,偶尔被西院缠紧了,也会去她那儿吃两顿晚饭,今儿都这个时辰了,怎么突然过来这里?
正想着,帘子一挑,他进来了,怀里抱了只大箱盒。
“这是什么?”起身想去接。
他说太重,直接给放到了梳妆台上。
我伸手打开,发现是几块石头。
“上回去南越时,那边送的几块红翠石,因行李太多,就交给下面人,让他们走水路运回来,哪知运错了地方,这才送来。”他道。
我答应着,细数了数,一共六块,便随手挑了一块拳头大的,并一块鹅蛋大小的放到桌上,回头对他道,“剩下的你都拿去给母亲吧。”上回带的那几块,因两块大的做了如意,送了小七一只,婆母在我面前提了好几次,那意思是我拿东西贴了娘家妹妹。所以从那之后,他带回来的东西,我只挑自己那份,剩下的她们爱怎么分就怎么分,我还赚个耳朵清静。
他看了我一会儿,“这是给你的。”
“我……拿了呀。”指一下桌上的石头。
他眼神闪烁,看上去有些失望,是因为我没像从前那么兴奋?是了,从前他就算带张宣纸回来,我都开心的像个傻子,想想那会儿的自己……真是一言难尽,“你晚饭用过了么?”实在不想跟他站在那儿干瞪眼,赶紧转移话题。
他摇头。
回头招呼红玉,让她赶紧去小厨房准备一下,身为一名合格的妻子,衣食住行至少得帮他安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