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浴火小熊猫
瑶光请定寻上楼,“那日经道友提醒,我茅塞顿开,重新修改了壁画,前几日已完成了,请上来一观。”
定寻笑道,“我正想问你呢,那壁画修得怎么样了,我猜测着,怎么也要等过完年才能修改好。没想到这么快。”
两人上了二楼,瑶光推开门,“请。”
定寻走进去,抬着头细细看了好一会儿,叹道,“好。很好。”
“好在何处啊?”
他转头对瑶光笑笑,指着天花板正中,云层之中的那团光亮,“大约很多人会以为这是太阳,但其实,这是一团星云。或者说,宇宙?”他重新凝视那团光亮,又轻声自语,“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乎本剽者,宙也……”
瑶光像是突然间听到一声什么震动的声音,仔细回想,才觉得自己并没听到什么。
定寻所说的最后两句话,其实是引用了庄子的,说的是时间与空间的无限性。
她盯着定寻看了半天,他浑然不觉,继续去看四壁上那六位精灵仙女,“上次来时天色太晚了,这次有日光,好多细微之处堪称精妙。精妙之至……”
她吞咽了一下,才发出声音,“你怎么看出那光团是……”
定寻回过头,“不是么?”他重新站在天花板的光团之下,“就是星云啊。”他对她笑笑,“星云也好,宇宙也罢,穿过之后,也许另有乾坤。你不是这个意思么?她们不是想飞到另一个世界么?”
瑶光愣怔着,忽然想起刚才在她耳边响起的如同幻觉的声音,其实她真的在从前听到过,分明是一座老房子里大客厅中水晶吊顶的流苏在超音速飞机低空飞过时发出的震颤声。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心跳慢慢重归平缓,神魂也终于归位,定寻道友这时已经有点紧张了,像是有些担心他刚才说错了什么,她笑一笑,“你说得对。”
定寻这次是带着问题来的。他请教了瑶光几个关于穹顶建筑的疑问,要是他问的是别的,瑶光也无法回答,幸好她在佛罗伦萨住过很长一段日子,圣母百花大教堂的无支架穹顶是怎么建的早听说过几百次了,熟得很。只要他问的是这个,无妨。
定寻告诉她,他受一个朋友所托为人在京郊别墅中建了一座类似的藏书楼,要比太清宫那座小很多,只有两层,地基早已打好,只因弄不明白穹顶的建法一直等着,现在万事俱备,来年开春就能开工,估计,最晚三月份就能建成了。
“届时如果玄玑道友方便,还想请您来画穹顶壁画。不知……”定寻满脸期待。
瑶光哪舍得推辞,有京郊别墅的朋友肯定是土豪,钱不会少,还能给她介绍更多土豪客户。不过她还是有话说在前面,“我早已应承了丰荣公主为她的道院画东西两殿壁画,也要明年开春开工。草稿图我已经按着尺寸设计好了。若是你朋友到时愿意请我画,我当然是愿意的,不过……”她无奈地叹口气,“我招不来学徒。”
她将自己几个月都没招来一个学徒的苦恼讲了,“实在不行的话,到时候我只得请丰荣公主请几个民间画壁班子,看看人家愿不愿意按我说的去画,或是只帮我上色。不然,我一个人,画两殿壁画,怕是要画一两年。”
定寻摇头道,“只怕就算人家肯,到时你自己也不乐意呢。何为‘匠’?何为‘师’?你的画法和着色又与众不同。”
瑶光也早已想到了这点,她乐观地说,“没事,我早想了个法子,把一块画壁分作若干块,每块标上号码,所用的颜色也标上色号,按图填色,总该没错了。只是,恐怕还要自己修改。啊,你朋友若是等不得,另寻他人亦可。”说实话,我还是比较想要给公共建筑画。你朋友虽然有钱,但那是私人别墅,画完了,从此铜雀春深,再美,世间也见不到啊。
定寻笑笑,“也许另有转机,你很快能招到学徒呢?”
瑶光道,“承你吉言。”
定寻告辞后,过了两天,叫他其中一位黑铁塔送了一份很正式的“谢礼”来碧水江汀。
他在随着谢礼而来的信中说,他已经成功建起穹顶的模型了。这是他推敲了数年都未能想明白的问题,现在得到她无私的帮助,十分感激。他知道她是不在意物质的人,所以想不到该以什么作为谢礼,思来想去,只好临了一份《程麾将军碑帖》,聊表敬意。
瑶光看到这儿,不由暗自叹口气,定寻道友是个实在人,但你这真是明珠暗投了。我这粗鄙之人,哪里懂得欣赏碑帖呢?就算你给我的是真货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分别呀。
但即使粗鄙如穿越者瑶光,也都听薛娘子、老郡主都说过这《程麾将军碑》。这可是个了不起的碑帖,虞朝著名书法家广秀和尚悼念好友程麾写的,原碑和原帖都早已毁于战火,世传的两个版本,一个许广尧版,一个姜文之版,已是极为难得的版本,许广尧版现存于宫中,姜文之版则存于薛娘子家中,传家之宝,轻易不示人,就连薛娘子,从小到大,也只见过几次。
她郑重谢过黑铁塔,见他似乎还等着自己回信,这才恍然明白了定寻的用意。
唉,他是见不得我字写得太差了。在大周当画家,必须得把书法练好,不然,始终难以跻身于第一流画家行列。
瑶光踌躇了片刻,写了封文白夹杂的感谢信,让黑铁塔带回去。
到了晚间,薛娘子见瑶光晚饭后主动到书房练字了,大为惊异,偷偷跟去一看,更惊讶了,“你这字帖,从哪儿来的?”
瑶光惭愧道:“是定寻道友的谢礼。大概他也看出我字不好了。”没准是担心我给他建好的藏书楼画壁画,最后在壁上提的字太丑。
薛娘子捧起字帖小心翻看,称赞道:“定寻先生的字真不错,他临的这帖,即使和姜文之版放在一起,也不逊色。我倒觉得,更为遒劲。当然,这话万万不能在我爹跟前说。”
瑶光听了,微微一笑。
从这天起,她憋着劲好好练字。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再过几天便过小年了。
瑶光又给绿柳庄来的帮工们发了过年前和早就准备好的新衣、布料等年礼,叫多宝雇上车,带大家回绿柳庄过年了,等年初六才回来。
山下沉婆子照看的羊毛作坊也关门了,只剩下两个山下来的孤老婆子无家可回,瑶光便留她们看著作坊。
还有就是姚二丫也不愿回家过年。她找了个空跟瑶光说,“娘子,我不想回家。我这一回家,明年就来不了啦!太妃娘娘早年给了恩典,庄上的家生子婚嫁都由爹娘做主,我爹娘早没了,哥哥嫂子给我找了人家,我并不十分愿意。这一回去,定要让我成亲的。”
瑶光想,姚二丫才十六岁,也就高二小女生,结什么婚啊!一挥手,“成了,你别担这份儿心了!”她随后叫了多宝媳妇金桂,“姚二丫很是得我的心意,你回去跟她兄嫂说,我要提拔她当管事丫头,日后只有更好的,叫他们把亲事退了。要是聘金已经花了,我给她填上。只她这个人以后就是我做主的了!”
金桂笑道:“娘子放心,这事一说就成。本就是主子给的恩典,现主子要抬举他家姑娘,哪有推三阻四的!唉,娘子不知,她哥嫂是一对儿酒糟糊涂虫,怎么偏有这么个伶俐妹子,叫人可怜。”
漱玉街这边点心铺虽关了,但曹娥那一边却依然住着人。
自从曹娥九月的时候被逼嫁后便没回过家,只每个月叫人往家中送五两银子而已。往年过年时她孝敬父母的钱多添一倍,又格外加了果品碳薪鸡鸭鱼肉布匹等物,今年却只多添了两尾鱼,两斤豆腐,给爹娘一人一个绒线帽子,依旧是五两银子。
她嫂子收了帮工婵儿送来的年礼,回到厨房,一边放东西一边低声诅咒曹娥,不防被搬柴薪去厨房的曹大郎听到了,抓起锅铲往她脊背上狠狠盖了几下,“臭婆娘!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若不是你挑唆,我妹子怎会和全家离了心,连过年都不回来?”
他倒是想到山上去叫曹娥回家过年,一家重归于好,可一则觉得实在丢脸,二则,一想到为曹娥撑腰的韩道长,就想到县丞李大人和李大人给的板子,怪害怕的。
最后,曹大郎终究没去请曹娥,只给了婵儿一篮子十二个鸡蛋当年礼。
帮工们都走完了,瑶光便叫沈婆子带上姚二丫来翠谷,干脆也叫上曹娥,一起住在葫芦别院里。大周民俗,买了新房子第一年过年时得有人住着才行。
瑶光本来计划把这儿改造成学徒培训基地的,从九月到现在一个学徒也没招到,只好再想别的办法。
曹娥因为自己是寡妇,觉得不便住在人家新买的房子里,瑶光和薛娘子都说,“得了,哪里房子没死过人呢!寡妇又碍着谁了?”
她一想,薛娘子也是寡妇,便不再推辞,叫婵儿娟子下山时帮着自己包了铺盖等物,去了翠谷。
腊月二十三那日,皇室在太庙举行祭天大典,今年办得尤为肃穆隆重。这一年,南疆平叛,渤海平叛,陇西雪灾,再加上御史全境巡查捅出来不少事,着实算不上太平。
各地官员也得赶在这一天前将上缴朝廷的赋税、钱粮、丝绢等等实物入库,账目算清。
皇帝在诸位先皇祖宗灵位前将今年的年度财务报告念了一遍,焚烧了,才能进颂,祝酒,献爵等。
而大周民间百姓,家家都会在夜间为灶王爷、灶王奶奶上供,小家小户灶间放不下供桌神龛的,便将崭新的灶君画像贴在灶房东面或北面墙上,一样放上各种供品。无论贫贱,供品中必有一样麦芽糖,希望灶君“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嘴甜些,或者干脆黏住嘴巴别乱说话。这一夜灶间炉火不能熄灭。最好,还能在炉膛里塞几个土豆、地瓜。
到了腊月二十四清晨,就叫家中能说清楚话的最幼者将头一晚灶膛中埋的土豆、地瓜扒出来,全家分食。
吃的时候其余人还要一直问这个年幼者:“甜不甜?”
“甜!”“热乎不热乎?”“热乎!”
谓之来年好兆头。
因为小竹被老郡主留在灵慧祠,故而别院这里是由竹叶执行扒地瓜任务的。
瑶光有些好奇又好笑地看着竹叶捧着地瓜满院子分给人,一直嚷嚷“甜”,最后由吴嬷嬷用灶膛灰在她脑门上画了个“王”字,终于有了点“过年了”的感觉。
这日下午,前一次来送信的黑铁塔又带着礼物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道长送礼都不走寻常路。
第114章 新年
这一次黑铁塔带来的礼物依旧和寻常年礼一点儿不挨边。
他带来的是一盒子切好的纸。
这纸也不是寻常白纸颜色黯淡,透着点黄绿色摸起来纹理粗糙,仔细看来有点像莎草纸。
瑶光摸不着头脑打开定寻的信读,才知道这种纸是糯米的稻草做的。适合初学书法者练字。
她心中感激知道定寻是看了她上次回信里的字才专门找了这样的纸送来给她。
她叫孟婆子请黑铁塔在堂间吃茶自己回到书房,安下心认认真真回了封信。吹干墨迹后,虽然依旧颇多自己不满之处,但也知道这已然是尽力之后的结果就封好回信请黑铁塔带回去。
她找不到什么可回礼的,幸而吴嬷嬷提醒,便将给小竹做的各式棒棒糖挑了六只装了一盒当做谢礼。
隔了两日,黑铁塔又来了,这次没带什么礼物,只是一封信。
信封中还有瑶光上次写的回信,定寻将她的字认真地批改了一遍,写了评语,还留了作业叫她将《将军碑》写一遍,或者将近日来练习的得意的给黑铁塔带回去,他会继续批改的。当然了,要是她诸事繁忙就拉倒了。
瑶光看着信,觉得“拉倒”那几句像是突然间定寻不造怎么一拍脑袋醒过来了然后加上去的。都写到信纸边上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道友挺好玩啊,这不就是高中班上学习委员么?生怕她拖班级后腿,义正言辞叫她晚自习留下来,陪着她继续学习直到熄灯铃响。
不过瑶光依然感激他。
其实瑶光身边有两人的书法造诣不逊于定寻,这两人是薛娘子和老郡主。
但是——
薛娘子的教书法的方法和薛宫正当年教课的方法很像。没办法,人家薛家,大学问家,书法是基础课,四五岁几开始学的,已经形成惯性了。但这种教学方法真不适合她韩瑶光。单是写字时的姿势就让双方都很痛苦。薛娘子总会忍不住像她爹当年教她时那样,像只老鹰站在一旁盯着瑶光,只等她“悬腕沉肩落肘”的姿势一有破绽就跳出来“呀!”同时用弹指神通啪啪啪弹她不规范的地方。
瑶光天生自由散漫,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会一心一意沉迷研究,但书法虽然也是一门艺术,并不是她所喜欢的,本来就觉得苦手,被薛娘子“吓唬”了几次之后,即使薛娘子改成用不满意的眼神暗示,她也觉得,为了友谊长存,还是我练我的,你忙你的吧。
按说,瑶光自己练,练完了薛娘子给批改指正,也还好,但是呢,她只要说上几句,就会她爹附身。
再说老郡主,老郡主的性子嘛……她有心情,觉得好玩的时候倒是也会指点两句,不过通常一边指点一边挖苦,瑶光还只能“嘿嘿嘿”“是是是”,教学效果可想而知。而当老郡主没心情的时候,她才懒得指点别人呢。尤其是练书法这么枯燥不好玩的事情。
像定寻这样的教法,教学双方不见面,只以信函联系,瑶光倒是觉得很合适。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种授课方法,叫“函授”,就是如此。
至于定寻道友看到她的作业时会不会气得像薛娘子她爹附体……从他的回信来看,字体端丽,行文风流,所以应该没气着他。
黑铁塔赶在除夕这天上午又来了一次,但这次,他没写只言片语,信中只有批改过的作业。
瑶光将自己写得最好的两篇《将军碑》附上,又写了封信给定寻,再一次表示感激。
送走了黑铁塔,瑶光莫名感到有些萧瑟。
是夜,瑶光等人齐聚灵慧祠同老郡主一起守岁。
灵慧祠中这一整夜灯火通明,香烟缭绕,欢笑不止。婢女们也忙个不停,又要准备吃食,又要分批查看各处的香火等物,提防火灾。
到了子夜辞旧迎新的时分,老郡主房中那座大自鸣钟刚一敲响,只听得山顶太清宫穆宗大圣皇帝所赐那口大钟也开始敲起来,钟声宏亮非常,直传京城。京城钟楼另一口穆宗大圣皇帝的大钟也同时响起来。
据说,两座大钟的钟声可传遍京郊四县。
老郡主带着众人到了花园木桥之上,这里虽非梨溪山最高峰,但也是半山腰的险峻之处,视野开阔,远远可以看到京城方向的天空随着巨大的爆竹声响一会儿变成红色,一会儿变成绿色,闪电在彩烟中明灭不定,也是一景。
不一会儿,太清宫山上也放起烟花,火树银花,姹紫嫣红。随即四下里响起爆竹声。
老郡主这等爱玩的人当然也准备了不少烟花爆竹,当即叫婢女们在院子里燃放起来。
薛娘子忙叫竹叶等把小竹抱起来,给她捂上耳朵。
瑶光仰头看着漫天烟花,鼻端是淡淡的硫磺烟气,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年除夕前下了大雪,除夕这天晚上她和爸爸在院子里放一种长管形的烟花,叫什么“二十四响连珠”什么东东,把炮管插在雪地里用两块砖头固定住,点燃信捻,“轰”地一声,一道闪光直窜出去,升得有五六米高时才在半空炸裂成一团彩光。二十四连珠的颜色不同,孔雀绿,金黄,鲜红,艳粉,深紫,很少有连发同样的颜色,每次瑶光都会猜测下一发是什么颜色,渐渐忘了数这是第几响了。
喧闹之后,道观渐渐重归寂静。
这种寂静最容易让人感到惆怅。
瑶光多喝了几杯甜酒,沉沉睡了一觉。
初一这天要是在寻常百姓家,那是极为热闹繁忙的,但是在灵慧祠,那就只剩下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