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武记
第一百三十五章 谁可信?
众所周知,拉到顺天府打板子,无论男女,都是要脱裤子的。
贺思平这话跟刀子一样,割在裴舒芬心上。连楚华谨都涨红了脸,手里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恨不得一拳砸到贺思平盛怒的脸上!
“侯爷息怒!——妾身理会得……”裴舒芬泪眼盈盈地将楚华谨劝到了一旁。
楚华谨眼睁睁地看着裴舒芬被差婆拖到一旁的行刑处,抡起大板子,噼里啪啦地朝她脸上打去。清脆的噼啪声回荡在刑部大堂里,连扇了她十个大耳刮子,裴舒芬俏丽白皙的小脸立刻红肿如猪头。
一声声竹板,打在裴舒芬脸上,疼在楚华谨心里。
贺思平背着双手,站在一旁数数。当他正好数到“十”的时候,差婆也应声打完了板子。
聂维从地上起身,站到了贺思平身边,笑嘻嘻地看着挨打的宁远侯夫人。他眼光轻瞥,和目光阴冷的宁远侯捧了个正着。
宁远侯右臂抬起,食指伸出,往他这里指了指。虽然一言不发,聂维却知道宁远侯是恨上自己了。不过聂维一点也不吃惊,贺大姑娘说得话,如今件件应验,包括宁远侯的反应,都说了个十成十。——果然是个胸无丘壑,志大才疏的纨绔子弟而已。横竖自己过了今日,就带着一家大小去江南道的辉城府了,这宁远侯就是想找自己的麻烦,也得等尘嚣落定之后。到那时候,自己早就在仁兴堂赌坊做上正儿八经的荷官了……
聂维越想越美,对着宁远侯微微笑了笑,便垂手立在贺思平身旁,做子侄状。
那边刑部的差婆打完了板子,一直闭目坐在上首的李尚书忙高声宣布“退堂!”,然后逃也似地溜进了后堂,身上的官服都被汗浸透了。
楚华谨心疼地看着裴舒芬被打得红肿的小脸,低声道:“咱们回家吧。”说着,将裴舒芬的幕离给她戴上,一只手轻搂着她,离开了刑部大堂。
走过贺思平一行人身边的时候,楚华谨想放两句狠话,裴舒芬却在一旁着急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轻声道:“侯爷,小不忍则乱大谋。”声音不若以前清脆甜腻,带着一丝模糊不清,想是被打得狠了,嘴角变形所致。
楚华谨恨恨地冲贺思平瞪了一眼,搂着裴舒芬扬长而去。
刑部大堂门口围观的群众自动让出了一条道,看着宁远侯夫妇相携离去,都对他们指指点点,觉得这宁远侯把个婆娘惯的不知天高地厚,都惹了官非,到刑部大堂上被人打了嘴巴子了,还不记得收敛些……
戏演完了,外面看热闹的人群也四处散去。
贺思平沉着脸,带着自己家的人上了自家的大车,回到了贺家的宅子。
辉国公府上已经派了大车和随从过来,将聂家的行李正一件件往大车上搬。
贺宁馨站在许夫人身旁,正和贺宁羽说着话。聂姨妈虎着脸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贺宁羽看见聂维和贺大老爷回来了,忙和贺宁馨一起,对贺大老爷屈膝行礼,又问聂维道:“刑部的官司审结了?”
聂维先给许夫人见了礼,又给自己的娘问了好,才回答贺宁羽的话:“审结了。宁远侯夫人败诉,打了十下脸,也是小惩大诫的意思。”又贺宁馨拱手道:“这次多亏了大姐算无遗漏,才能顺利了结此事。”
贺宁馨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言语。
贺思平走过来,跟聂家的人打了声招呼,道:“天色不早了,你们快些起身,还能在天黑前赶到青江坐船。”
贺宁馨笑道:“爹爹不用担心。辉国公府上派了专人送他们,连坐得船都是宋家自家的船,倒是不必慌张。”
贺思平勉强地笑了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却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不像聂维,是打心底里高兴的样子。
贺宁馨看在眼里,暗暗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多问,跟在自己爹娘身后,目送着聂家的人上了宋家的车,一径往青江码头那边去了。
贺宁羽从车里探出头来,泪眼婆娑地向贺宁馨挥手道别。
贺宁馨想起先前贺宁羽跟她说的话,也心有所感,对着贺宁羽的方向做了个“你放心”的口型。隔了那么远,也不知道贺宁羽看清楚了没有。
等聂家的人去远了,贺思平才扶着许夫人的胳膊,对贺宁馨说了句“进去吧。”说着,领着许夫人头也不回地进了贺家的大门。
贺宁馨压抑住心头的异样,跟着进了大门。
晚上吃饭的时候,贺思平倒是同往常一样,并没有多说话。
贺宁馨的哥哥贺宁启倒是跟贺宁馨谈上了。贺宁启大比在即,十分紧张。他几年前府试中了举,可是会试落第。后来又考了一次,还是落第。这是第三次下场,有些担心又考不中。
贺思平自己是状元,对贺宁启的期望倒没有那么高。横竖已经中了举,进士中了,是锦上添花。若是不中,就培养他孙子算了。——贺思平想得很开。
贺宁启当然不想年纪轻轻就无所作为,这一次贸足了劲要考上进士。
贺宁馨见大哥这样执着,也想帮着出一份力,便在言语间对大哥多有指点。
贺宁启也极聪明,只是就差那最后一点就透的功夫。贺宁馨的指点,让他颇有茅塞顿开的感觉。兄妹俩谈得十分专心。
贺思平和许夫人看见贺宁启和贺宁馨兄妹和睦,相视一笑。贺思平沉重了一整天的心绪,终于放轻松了些。
晚上回到屋里歇息的时候,贺思平跟许夫人说起了今日在堂上的事情。
当许夫人听到宁远侯夫人宣称,此事是她从简老夫人那里听来的,心里也是一沉,半晌没有说话。
贺思平看见许夫人一脸担心的样子,忙推了推她,问道:“你觉得这话可信吗?”
许夫人苦笑了一下,道:“我想说不可信,可是不信又不行。
”当贺家女“淫奔”的谣言刚起的时候,许夫人其实第一就疑心到简老夫人头上。只是贺宁馨分析得头头是道,才打消了她的疑虑,没有再往简老夫人那边想过去。
贺思平听了许夫人先前的疑虑,凝神细想,道:“也许简老夫人不过是随口一说,听在有心人耳朵里,自然当了件大事四处传播,也是有的。”并不想将此事怪在简老夫人头上。
许夫人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还是再看看吧。”
贺思平有些烦躁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道:“还怎么看?再过三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了!”成了亲,女儿就是别家的人,简老夫人就是能掌她生死的婆母。若是简老夫人真的有些什么别的心思,他们岂不是将女儿送入虎口?!
许夫人见贺思平担心太过,反而笑了,嗔道:“你这是怎么说话的?——简老夫人是有些不着调的样子,可是飞扬那孩子我们都是熟识的,绝对不是那等愚孝之人。况且事到如今,连官司都上刑部打了,我们女儿是不嫁也得嫁,你再担心也无用。”
贺思平坐下喝了杯茶,倒被呛了一口,恨恨地道:“人倒霉就是喝凉水都塞牙!——我捧在手上娇养大的女儿,若是被他人挫磨……”牙根咬得蹦蹦的。
许夫人早想开了,过去拿了帕子给贺思平擦脸,满不在乎地道:“你也别当是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我们的女儿,就是嫁了,也依然是我们的女儿。若是她在婆家过得不好,又若是有人故意给她穿小鞋,我们再合离也不迟。”
贺思平见许夫人想得这样开,指着她笑道:“人家的爹娘都生怕婆家不要自己的女儿。你倒好,还没嫁呢,你就在打算合离了。”
许夫人轻哼一声,道:“我没那么迂腐,为了个不能吃,不能穿的破名声,明知对方不能善待自己的孩子,还要让孩子在火坑里苦熬,很有脸么?——我许英华的女儿,就算是合离回娘家,也能过得快快活活的!还怕养不活她?!”
贺思平见许夫人都打算好了,也就罢了,只是盘算着,这事得跟镇国公府透个信过去,看看那位简老夫人,到底是无心之失,还是别有隐情。
许夫人在镇国公府安了有人,要传个话出去很容易。很快,镇国公简飞扬的二弟简飞振便听说了,宁远侯夫人在刑部大堂上,口口声声说是从简老夫人那里听来的有关贺家女儿“淫奔”的谣言。
简飞振大吃一惊,忙来到简老夫人住的平章院,问简老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老夫人听见简飞振的话,吓了一跳,有些六神无主的样子,拉着简飞振的衣袖哭道:“这下完了,若是你大哥知道这话从我这里说出去的,还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简飞振百般无奈,一边安抚简老夫人,一边嘟哝道:“这种话怎么能乱说呢?——娘,您到底是在想什么?”
简老夫人拿帕子拭了拭泪,有些惭愧地道:“是娘不好。娘一直在乡下,结交的人一向都是心地善良坦诚的农人,跟这些勋贵夫人们没打过交道。娘如何会知道,只是跟她们聊聊天,也能惹出这样的祸事?!”
第一百三十六章 苦心
简飞振见娘亲一脸惴惴不安、悔不当初的样子,也觉得应该是无心之失。当日贺家许夫人寿辰的时候,贺家二房的闹剧实在太离谱,简飞怡回来之后当笑话,在简飞振面前都说过好几次。简老夫人又不常出去走动,偶尔出去一两次,跟那些说句话能拐十七八个弯的勋贵夫人们交往,自然是落了下风,被人利用了。
想到此,简飞振便对简老夫人道:“娘,咱们明日一起去贺家,将此事撕虏清楚就是了。不然贺家的人心里老有个疙瘩,就是大嫂嫁过来心里也有个结,不如早解了好。”
简老夫人喃喃地道:“如果贺大姑娘就是不原谅我,还要跟你大哥抱怨怎么办?”一脸的忐忑不安。
简飞振见大嫂还没有进门,娘亲就如此小心翼翼、委屈求全,十分心痛,急着安慰简老夫人:“娘放心,贺大姑娘据说也是个和善守礼的大家闺秀,必不会像那些小家子里出来的姑娘,只会挑拨离间,故意破坏娘和大哥的母子关系。”
简老夫人拉着简飞振的手,欣慰地笑道:“幸亏娘还有个贴心的孩子。——不然真是,这日子都没法过了……”又拿帕子拭了拭泪。
简飞振看着简老夫人的样子,突然想起他的通房慧琴说过的话,一直在他心里是个疙瘩。
“娘,我想问您件事。”简飞振沉默了半晌,终于开了口。这话要是不问出来,他这辈子都不会安生。
简老夫人拉了简飞振在一旁坐下,笑着问道:“什么事?——跟娘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简飞振的眼睛避开了简老夫人慈爱的眼神,低头看着地上,问道:“娘,当年在乡下,我们并不是……并不是……过不下去……,娘为何要那般对待大哥?就算……,大哥也是爹爹的亲生儿子……”
简老夫人微笑着的脸僵了起来,慢慢地,嘴角平复下去,眼睛里的神采也淡了下去。
“你既然有了疑问,娘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当娘对不起你大哥,娘这辈子给你大哥赔罪就是了!你想让娘怎样?你说!——你说出来,娘一定做到!给他下跪?磕头?还是抬举他的……”简老夫人说到最后,想起生平憾事,突然捂了嘴,起身快步往里屋行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里屋便传来一阵嘤嘤的哭泣声,摧肝断肠,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简飞振呆呆地站起来,看着里屋的方向,却不敢进去。
外屋候着的大丫鬟芳影见势不妙,赶紧遣了小丫鬟去将大姑太太简士芸请过来调和调和。
那小丫鬟不知出了何事,当了件大事去说,将简士芸也唬了一跳,忙忙地从自己住的梧桐馆,来到上房正院平章院。
简飞振看见姑母走进来,忙起身行礼,惭愧地叫了一声:“姑母……”头垂得低低地,一幅无地自容的样子。
简士芸叹了口气: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你先坐一会儿,我进去看看你娘。”简士芸对着简飞振摆了摆手,自己一个人进了里屋。
简老夫人伏在自己里屋的床上,将头埋在大红锦缎的枕头上,哭得肩头一抽一抽的。
简士芸坐到床边,对简老夫人安慰道:“大嫂,这是怎么啦?孩子有错,你打得骂得。这样在屋里哭,他们又不知道错在哪儿,也是为难啊。”
简老夫人听了简士芸的话,慢慢止了哭声,从枕头上起身,拿了一旁的帕子将脸上的眼泪擦拭干净,又对简士芸道:“让妹妹见笑了。我就是忍不住。”
简士芸笑着安慰了她几句,便问道:“老二还在外面等着呢。若是他惹你生气,你要不要出去说他几句?”
简老夫人却冷笑一声,道:“他也大了,长本事了,哪有把我当娘呢?——过来给他大哥讨公道来了。”
简士芸听着这话蹊跷,忙和稀泥:“大嫂,母子俩哪有隔夜仇?——还是把话说开了好。”
简飞振在屋外听见娘的话,更觉得无地自容,忙进来跪在床前的地上,对简老夫人磕了一个头,低声道:“娘,您别生气了。都是儿子不好。”
简士芸笑着要拉简飞振起身,“地上凉,快别跪了。”
简飞振看着简老夫人端坐在床前,目光平视,看都不看他一眼,显见气还没消,便不肯起来。
简士芸见拉不动简飞振,有几分尴尬,起身要走,道:“好了,好了,你们母子俩好好聊聊,我就不在这里添乱了。”
“妹妹!”
“姑母!”
简老夫人和简飞振同时叫住了简士芸,似乎都不想让她走。
简士芸无可奈何,只好坐回到简老夫人身旁,对这母子俩道:“既然你们不想我走,总得好好跟我说一声,这到底是怎么啦?——我就算想做个和事佬,也得知道青红皂白,才好帮你们说道说道啊!”
简飞振踌躇了几分,想要开口。
简老夫人却抢在他之前,拉着简士芸的手,低头垂泪道:“妹妹,今日之事,其实不怪老二,都是我的错。”说着,将宁远侯夫人在刑部大堂上说得话转述了一遍,又道:“我都不记得是哪一日跟她说起过这事,谁知道她会当了真,起了别的心思,在外面乱传?——如今闹出来,她自己没脸是小事,连累到我,还有老大,在贺家老爷和夫人面前,怎么抬得起头呢?”
简士芸听说前一阵子传得沸沸扬扬的贺家女“淫奔”之事,原来是从简老夫人这里起得头,也是大吃一惊,忍不住道:“大嫂,这事是有些棘手。看来大嫂确实应该去贺家,亲自向贺家的老爷和夫人好好解释清楚才是,不然以后贺家大姑娘嫁进来,有得是饥荒打。”
简老夫人满面羞惭,点头道:“正是。
给贺家老人、夫人赔罪是小事,我自然会去。我真正担心的,是老大那里。——若是他知道了这事,指不定、指不定,就要把我们赶出去了!”说着,捂了脸又哭了起来,眼泪如掉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简士芸觉得奇怪,大齐朝里孝字大过天,除非简飞扬想被人弹劾不孝,哪敢把亲娘赶出去?忙道:“大嫂这话偏了。别说大嫂是无心之失,就算……,媳妇也没有娘亲重要。再说老大是嫡长子,哪有这样对待娘亲的嫡长子?他要敢这样不孝不悌,咱们开祠堂,请了族里的耆宿过来,好好责难他都行。——大嫂想多了,老大小时候就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必不会这样有了媳妇就忘了娘的。”
简飞振听见姑母没有劝到点子上,十分不自在。
简老夫人将简飞振的神情看在眼里,知道今日不说清楚此事,在二儿子心里永远都是一个坎。——何必为了外人,影响了自己经营多年的母子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