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甲申
容若也知道这道理,就在犹豫时,明珠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多谢侍卫大人,容若,去叫郎中来,看看我能否上朝。”
容若立即去办,送走侍卫后带着张郎中回到明珠的小院。
刚踏进小院,只听一声“砰”得闷响伴随着椅子倒地的声音。
然后明珠微弱但嘶哑的声音在屋内问:“张郎中,你可带固定伤腿的夹板了?”
…
这是精彩的下午、热闹的下午。东华门的侍卫很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下午了。
先是皇帝快马入宫、长驱直入。
接着是朝中有名有姓的高官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地在东华门下马。
下马第一件事,都是掏出怀表看看时间,然后拿着号牌抓着他们要求赶紧入宫。
入东华门后,官员不能快跑、不能失仪。故而东华门的侍卫看过去,这些官员各个是夹着腚以竞走姿态往乾清宫去。
这天,明明是个倒春寒、天微凉的日子,可大清康熙朝的重臣们各个到乾清宫门口的时候汗流浃背。
不过满头的热汗,在看见乾清宫寒风口跪着的顺天府府尹李逈和步军都统麻勒吉时,瞬间又变成了冷汗。
康熙是个好脾气的主子,本朝还没发生过当庭罚跪的盛况,据说这场景在顺治朝常常可见。近三十年过去了,许多大臣都忘记了这出。
而部分顺治朝的老臣,甚至是跪在那里的麻勒吉本人,都在春寒料峭里回忆起了顺治爷的凶残。
虽说康熙爷脾气不像爹,可万一中年改脾气,以后他们可怎么办啊……
阿灵阿看着这幕,听着官员们在那里窃窃私语又小声叹息,心里感叹着让你们平时都当康熙这只老虎不发威的时候是病猫。
走路最不稳的要数给顺治爷“写”了遗诏的王熙。他如今位在大学士,满头大汗快步到乾清宫门口看见这一幕,脚下一滑差点没站稳。
索额图正好走在他身后,伸手捞了一把,还关切问:“王大人没事吧?”
王熙立即甩了索额图的手,退开一步满脸避嫌,连说没事。
还加快脚步往殿门走,心里是把索额图和明珠这对冤家骂了十七八遍。
朝廷若要有大变故,都是这两满洲大老爷们掐出来的,他王熙还想安稳致仕回家养老种地呢,也不知道能不能躲过这回!
索额图哪能不知道王熙的避忌,他心里嘀咕了一句“软骨头”,施施然地往里走。
徐乾学想靠近他说句话,却被他直接抬手制止。
…
事实证明,上司发飙的时候,再懒散的队伍也能瞬间聚齐。
康熙爷发火定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一到,除了在家“养伤”的明珠,所有人都站在了乾清宫里。
康熙骑马回宫最快,他还有时间换一身黑色外袍,能把自己的脸衬到最黑。
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后,扫了一眼满堂的人,首先把跪在外面的顺天府府尹和步军都统的联名折子甩了出来。
“徐乾学,靳辅收押了?”
徐乾学心里有鬼,第一个被点名时是浑身抖了抖。还好心理够强大,开口的时候声线还是稳住了。
他恭声回:“顺天府和步军统领衙门查明后押了靳大人,但其人尚为官员,故而交给了刑部更妥当。”
康熙用折子敲了敲桌子问:“接着呢?”
徐乾学依旧恭声说:“臣已派堂官去问话。事涉皇亲,必然严审。”
“呵呵。”
康熙只回了两声冷笑。
第173章
康熙“呵呵”了两下后,便再没有出声,而就是盯着徐乾学,顺便手里的折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瞧着书桌。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这一声声闷响让做了恶的人心乱如麻。
在一滴冷汗终于要滑落脸颊时,徐乾学悄悄地举起袖子想擦一擦。
但袖子还没碰到脸,康熙敲桌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伴随而来的是他的质问:“徐乾学,你和朕说说,刑部准备怎么审靳辅?”
徐乾学刚想回堂官们会如常问话,又想靳辅为一方要员有功于社稷,他会如何善待时,康熙冷冰冰地说:“去外面和那两人跪一起,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起来回话。”
徐乾学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却被康熙冷冷地瞟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浑身一激灵,立即跪了下来。
“外面跪着,没让你在里面跪。”
索额图此时闭了闭眼,但没有做声。
徐乾学哆嗦着和麻勒吉一起并肩跪在乾清宫外,他心中已经开始飞快地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做?
他深吸一口气,庆幸还好办事的人他留了个后招。
康熙把顺天府和步军统领的联名折子“哐”一下扔在了地上,所有在场臣工都瞬时跪了下来,山呼“皇上息怒”。
康熙摆摆手,仍旧是冷冰冰说:“朕不生气,朕就是告诉你们,靳辅此人虽然迂,但不至于做这等事,顺天府和步军统领喜欢敷衍朕,那就去外面先把自己的心肺肠子吹吹风,等花花肠子吹干了,风吹进了脑子里清醒了再好好办差。”
康熙平日里说是个和蔼、亲切的主子,那是一点也不为过。难得如此直着朝臣鼻子骂,竟然让不少在乾清宫里的重臣生出了恐惧。
倒不怕向来凶残的主子发火,只怕向来和蔼的主子难得发火。
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康熙爷这匹烈马急了保不齐朝中乱踹人。
接着,康熙从手边举起第二份折子,看着跪得满地的臣工说:“于成龙的折子朕留中不发多日,想必诸位也是心里惦记得慌。”
他又拿折子敲了敲桌子,这回敲得倒是很有节奏,扫了一圈红顶子后问:“行了,今儿议一议吧,谁心里憋得难受,先开口吧。”
康熙的语气不阴不阳,闹得谁也不敢先说话。
这时候满朝的重臣就有点想念明珠了,毕竟只要明珠在,这种大场面就交给他去冲锋陷阵。有明珠在,再尴尬的局面,也能口吐莲花帮万岁爷把梯子搭上。
“怎么了?没人想议了?”
不少人心里都在嘀咕:倒不是不想议,而是不敢呢。
“没人议也好。”
他挥挥手,点点不远处的烛台示意顾问行拿来,把这封折子放在了蜡烛上,任它烧成了灰烬。
臣工们本来都低着头红顶子对着康熙,直到听到烧着的折子发出噼里啪啦地声响,才惴惴不安地抬头望了一眼。
可看见那正在烧成灰烬的折子,一时众人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万岁圣明”?
那烧得可是差河工是否又贪污的折子,夸圣明不是打脸吗?、
说“万岁仁慈”?
那夸的人是贪污了还是没贪污呢?没贪污,你需要这点仁慈干什么?难道不应该摇旗呐喊要求彻查吗?
反正官位尚低的阿灵阿见到这一幕,在角落里只剩下一句“官难做、人更难做”在嘀咕。
折子烧尽,乾清宫里依然是一片沉寂。见自己的这群大臣把舞台充分留给了自己,康熙爷清清嗓子,带着又沉痛又气愤又心急又焦虑的语气开始发表长篇大论。
“康熙十年以来,河工岁耗三百万两,逢大汛之年甚至翻倍不止。户部为其拖累,是年年和朕哭穷,朕岂能不知河工开支巨大?可诸位又可知河工之不易?”
康熙白了这一群大老爷们一眼,想想自己作为皇帝好歹去黄河的污泥地里脱了鞋淌过,这群天天想拿河工做文章的畜生有几个去过的?
这事一想起,康熙说话的语气就又重了几分,“前明开始水患连年不灭,黄河夺淮致使黄淮两岸民生凋敝。民不能耕是为一,漕运不通是为二,千里肥沃之田无出,京城漕粮无入,桩桩件件都是心头大患。治河近二十年,如今秋收丰裕,漕河通畅,于天下便是居功至伟。”
听到这里,阿灵阿悬着的心总算落在了肚子里。
好歹啊好歹,靳辅这近二十年的苦总算由“大领导”康熙爷一锤定音,定性为大功而不是无功。
接着康熙又问:“于成龙说河工开支林林总总难以计算,朕知道,都察院该查的,朕这里有人该上的密折,这么多年能垒成一人高了。各位在座的扪心自问,朕如果今天好好查一查,有几个能全身而退?有几个现在能说自己屁股干净一点事儿都没有?”
回答康熙的是一片鸦雀无声。
连阿灵阿都觉得,自己在两淮跑了一圈,再沾上李念原这个亲戚,要是真的细细查,总有洗不干净的地方。
“朕信各位臣工对大清尚有忠心,所以今日河工开支之事到此为止,诸位还有一丝良善,就感念感念朕的苦心,尽忠办事、尽心办事。”
他轻笑了下,瞧瞧窗外说:“若是不想感念,也自有不想感念的去处。”
他轻抬下巴问:“王师傅,听说皇考在时,为了不让那些不尽心办差的臣工被罚俸降职,就让他们长跪一个时辰思过将事儿抵了,可有此事?”
被康熙敬称一声王师傅的,自然是拟了顺治帝遗诏的当朝汉人大学士王熙。
他素来胆子小,这时被康熙点名回忆往事,只会唯唯诺诺地点头。
康熙笑了起来,还感慨道:“先帝英明仁慈,朕不及啊。”
王熙绝望地闭上了眼,心想大伙当年情愿被罚俸被降级也不愿意受这份人来人往的折辱,万岁您可千万别学啊。
“朕今日也是不想罚顺天府和步军统领,那事出的突然,他们着急交差也不怪他们。今日跪完,把事儿想清楚了,便没有下回了。”
康熙爷把话撂在这儿,众臣还能如何?只好磕头说:“万岁仁慈,万岁圣明!”
阿灵阿跟着喊的时候倒颇为真心实意,罚俸降级算什么?在大清当官,尤其是当京官,罚俸降级是最正常的事情,某些倒霉蛋官员可是顶着一品的差领着九品的俸禄。
反正大清一品官也就区区几百两,还不够雇轿夫请师爷,所以官员们大都不把罚俸降级当回事。只要差事还在,就有别的地方捞银子。
可罚跪丢的是脸。京官穷为什么还那么多人想做?那不就是御前行走有体面嘛!可如果在人来人往的乾清宫前跪半日,那就是御前行走改御前长跪,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这种处罚才能真让人长记性!顺治爷真是罚人大手!
正在阿灵阿在心里为顺治唱一曲赞歌时,康熙举起了今日的第三封折子。
他正要打开,乾清宫外的值守太监匆匆进屋在顾问行耳边说了句话。
顾问行听罢脸色巨变,急忙到康熙身边说:“万岁爷,明珠大人来了,现在跪在乾清宫外说是待罪。”
不止是阿灵阿,几乎是所有人“唰”得抬起了头。
而本来肃着脸的康熙,这时候脸上的表情却有那么一点点“蒙”了。
“明珠?”
“是。”顾问行朝进屋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回禀道,“万岁爷,明珠大人身为内阁大学士说他未能在一个时辰到乾清宫议事,已经按圣旨跪在乾清宫外。”
乾清宫内弥漫着一阵诡异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