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甲申
康熙说到这里有些哽咽,他指了指岳乐的落款说:“等他回京时候,朕还瞧不得他的嚣张气焰,说先帝没有给他留过铁帽子王,把他的军功全罚了。”
老安王是极其倨傲的性格,阿灵阿因为珍珍和攸宁相熟听过很多安王府兄弟妯娌的争斗,最后的结局往往都是老安王回家听说后拔刀在院子里破口大骂,把儿子媳妇全都抽一顿完事。
阿灵阿再接过第三本,上面写的是归化最新的军报,字体俊秀稳重,落款则是康亲王杰书。
这也是一位上过三藩战场的老将,他和老安王都是爱新觉罗家仅剩的宗室将领。
“主将要从爱新觉罗氏出,这规矩不能破。”
康熙长叹一口气对阿灵阿解释说:“不是朕迂腐,而是蒙古人不认你们这些人,他们一定要有尊贵的统帅才会听命。你去过蒙古,和他们打过交道,不会不明白朕的意思。”
“是,奴才明白。”
阿灵阿懂这个道理,蒙古贵族很讲究血统贵贱,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后人再不是个东西,也能做部落首领;大喇嘛就算吃喝嫖赌,也是他们的神灵。
但主将是坐镇所用,打准噶尔更重要的是前锋和副将。
“若出兵,必然分兵合围,万岁可点康王坐镇,奴才愿做前锋。”
康熙看他还在坚持,生出极大的欣慰。他收回面前的三封折子拍了拍他低着的脑袋说:“你的心意朕知道了。”
他又看看屏风后奄奄一息的太皇太后,叹气说:“现在不是时候,朕的旨意发到前,杰书就已经发兵归化收拾了残局,噶尔丹见出兵神速一时观望不前。”
康熙说着语气狠辣起来,“策妄阿拉布坦真是背后的好刀子,他截断了噶尔丹和天山之间的联络,现在是冬天,噶尔丹开始缺粮草才忍不住打劫归化。”
“策妄阿拉布坦这人……可以用一时,不可以用一世。”
阿灵阿也记得历史上的此人,他是康熙爷的盟友,但在康熙末年手下有一位猛将偷袭拉萨和青海,这才有了十四爷的大将军王。再到后来,又给雍正爷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可这些都是后话,目下正如康熙所说,他是断掉噶尔丹后路的刀子。
“眼下这情况管不了这么多了。”
康熙瞧着他说:“出兵要慎重,冬日也不是发兵的时候。你现在先去做几件要事,一是尽快让傅达礼和阿兰泰派人去查看京通十三仓的粮草是否齐备,如果不够,尽快通知漕运总督于成龙准备,运河冰化就往京城运送。”
“嗻。”阿灵阿同时禀报,“入冬前,兵部与户部曾经清点,余粮一千万石,入冬后调拨喀尔喀内附部落一百五十万石。”
“很好。”康熙再度感叹阿灵阿办事的靠谱,接着吩咐,“另一件,朕想了一夜,要去查。但你要派靠谱的人去。”
“是藏地大喇嘛?”
阿灵阿昨日在御前提出这事让很多朝臣心生不满,无他,藏地大喇嘛地位极其尊贵,对他的所有事情必须慎之又慎,一个不好就会在蒙藏信奉黄教的民众里引起轩然大波。
“朕回想了一遍,你说得有理,藏地十年间都是桑结嘉措在来信,没有大喇嘛亲笔。”
康熙凝着眉头说:“若是你听到的传闻为真,那么噶尔丹近年来的进犯与桑结嘉措的野心密不可分。怕是我们出兵准噶尔,他还会从中作梗或是帮助噶尔丹或是做那个渔翁得利之人。”
见康熙与他不谋而合,阿灵阿受到鼓舞说:“理藩院侍郎阿喇尼熟悉藏地,可以派他前去。”
“先去慈宁宫大佛堂取那些经幡,务必让阿喇尼仔细查看,务必做好准备再去。务必精心准备知道吗?懂了吗?”
康熙凑在他耳边连说好几遍“务必”,阿灵阿知道他的谨慎和紧张,郑重点头。
最后康熙拿折子抵着他的脖子说:“这事你要是办错了,别说上战场当前锋了,你得先祭旗给蒙藏的人出气。”
阿灵阿却很笃定,他保证道:“奴才有信心。”
康熙有些惊诧,问:“为什么?”
“奴才小时候掉进水里,九死一生活过来,后来我额娘说连读书都变聪明了。”
康熙听过这个传闻,当年阿灵阿落水重病,他听闻遏必隆嫡子病危,还派内务府去赏赐过药材。
那场大病让阿灵阿差点死掉,康复后九死一生的他倒变得越来越壮实,也越来越会闹事。几年后就变成了京城打遍天下无敌手、凶名赫赫的“小七爷”。
可事实上,却是二十三岁朗清的灵魂进入了小小阿灵阿的身体,他带着记忆和探索开启了在大清朝的历险。
“这和你办差有什么关系?”
阿灵阿低低一笑对康熙神神秘秘地说:“病好了以后奴才干什么都逢凶化吉啊,您想想我中举我去江南是不是都是如此?”
“耍滑头!”
康熙拿折子狠狠抽了下他的脑袋,可最后却是真的被他逗笑了。
“借你吉言,但愿蒙古逢凶化吉。好好去办差吧。”
…
阿灵阿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心中竟然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对于准噶尔,对于前线,对于战场,他当然也是有恐惧的,然而更多的却是一种难言的激动和兴奋。
他低头瞧着自己的手,如果顺利的话,马上他就要用自己这双手去完成历史,而如果他足够幸运的话,他将用这双手去创造一个历史。
如果藏地的事可以提前揭开,如果六阿哥和鄂伦岱能够钻研出更好的火器,如果没有三征噶尔丹……
那么多如果!
从他送给珍珍那枚白玉求婚戒指至今,十七年过去了,他们在大清朝求生存求安逸,却从来没有想过去做什么惊天的逆转。
他曾想,个人之力绵薄,他曾想,人不过沧海一粟渺茫。
可现在他却觉得,我要去试一试,才知道天地有多大。
且无论在哪,他都记得珍珍说:我信你,我等你。
这是他在陌生的时代,最熟悉的牵念。
第186章
刚才在屋子里的时候,康熙是单独同阿灵阿密谈的,连顾问行梁都被他遣了出去不得留在屋子里。
他在屋内一待就将近半个时辰,是这两日唯一一位被留在屋内长谈如此之久的大臣。
于是,在殿外的一些人自然就起了揣测的心思,比如顾问行的徒孙梁九功。
他引着阿灵阿往宫外走的一路上都不时地打量他,瞧他精神抖擞、神态振奋的样子,梁九功私心猜着万岁爷必定是下了什么决心。
而眼前的这位当朝最年轻、官位最高、在万岁跟前最红的国公爷,或许就会得益于接下来的事情。
像梁九功这样宫里的老油子,对官场上那一套是烂熟于心,也不管阿灵阿有什么雄心壮志,反正在他眼里,什么蒙古雅克萨的战场都不算事,勋贵子弟去前线都是去镀金。
他梁九功在内廷混了这么多年,可不就想蹭一点金吗?面子的金、里子的金都蹭着点才好。
梁九功有意讨好阿灵阿,堆着笑脸说:“小七爷,奴才在这先贺一声恭喜了。”
阿灵阿转头瞧着这位宫内仅次于顾问行的管事太监问:“梁总管为何这样说?”
梁九功笑着道:“小七爷此去定能克敌制胜,回朝之后想来又能加官晋爵,奴才是在这先道一声喜。”
阿灵阿是素来不喜欢这个油头滑脑的家伙,可惜康熙从小信任的顾问行只有一个人一双手,后宫又这么大,就不免有梁九功这样的谄媚之人晃悠。
其实康熙素来明白梁九功这种人的品行,但宫中又不得不用太监,于是只能边用边敲打。
他按耐下脸上的兴奋和心里的激动,淡淡地回道:“梁总管未免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你说的这些得有个先提条件,我得活着回来。”
梁九功好心好意地恭喜他,谁想是一张热脸贴了冷屁股,被阿灵阿这么一冲,他明显是愣了一下。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阿灵阿懒得再搭理他,梁九功也不敢贸然再开口。
两人一路无语走到了东华门前,阿灵阿往前一瞧,嘿,好吧,门口还站了一个让他素来更无语的人。
梁九功也是瞧着那人,他刚被阿灵阿这么顶了一下,心里头正不痛快,在瞅着眼前冒出来的人后他心思一转,立马是舍了阿灵阿堆上笑脸迎上前去。
“三爷,您今儿怎么来了。”
他口中的三爷正是阿灵阿的好三哥,现今只领着一个佐领的法喀。
法喀客气地喊了一声“梁总管”,眼睛顺势往他身后一瞟,立刻就瞧着了阿灵阿。
他脸色一僵,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
法喀进宫,其实也揣着主意。
安王逝世的消息传回,法喀是震惊不已,他的福晋赫舍里氏当即就去了安王府看望自己的本家姑姑。
福晋一走,法喀在那儿又颓丧了半日,只觉得自己命运不济。和他沾亲带故的亲眷里,赫舍里氏已经接连重创,现在连姻亲相连的安王也战死。
得,自己还有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颜珠也在安王麾下呢,虽然他得了军功对自己不算好事,但他要打了败仗,自己肯定得受牵连损颜面。
宫里的贵妃已经几次三番找人递话出来警告自己的亲兄弟们,不如阿灵阿没事,但别再丢人出事才是正理,安心点夹着尾巴做人。
法喀觉得,家里要是再出事,难保自己那个心狠的妹妹不会大义灭亲,去御前和他断绝关系。
想想隔壁占了国公府的阿灵阿,再想想自己,他简直是倒了血霉,天天不顺一路不顺!
在家里越待越觉得自己娶错媳妇的法喀决定出门喝点小酒借酒消愁,他去了惯常偷溜去的地方,喝了几盅后听了点软话激励,生出了个新想法。
去打仗!
可他想想安王的死,又心生胆怯,等回府后看见在正堂里哭诉安王家惨状的福晋,舒舒觉罗氏又问要不要去赫舍里氏问问主意时,他把正在犹豫中的“雄心壮志”说了出来。
赫舍里氏一听,本来伤心的人那哭的就更狠了,而他老娘舒舒觉罗氏弓着背盘腿坐在炕上半天没吱声。
法喀被赫舍里氏哭得烦极了,捏着拳头大喊一声:“你哭什么!能不能给爷鼓鼓劲?爷在你这儿能得句宽慰话吗?爷想听点好的,都得出府去听!”
赫舍里氏听见这句,唰得抬头恶毒地瞪了法喀一眼。
舒舒觉罗氏这时候才挺直背脊,警告地朝儿媳看了眼,然后对法喀说:“法喀,家里现在就这么大,你要听好话站在院子里全家都能说给你听。别拿外头说事。”
法喀被亲娘冲的话头含在了喉咙里,舒舒觉罗氏再说儿媳赫舍里氏:“你要劝就劝,哭,哭有什么用?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眼泪水都是流给想看的人看的,对着不想看的人,你那点眼泪水比阴沟里的臭水还不如。”
赫舍里氏抹着眼泪呛声道:“额娘说得轻巧。我能不哭吗?四房跟着安王去了前线,如今安王战死,四房虽说没坏消息传回来,可也没好消息回来。就这个档口,爷还在想去前线,爷自个儿几斤几两还不清楚吗?非得凑上去送死吗!”
法喀拍着桌子道:“什么叫我几斤几两?你怎么说话呢?我这还不是为了咱们家!你从国公夫人到现在窝窝囊囊在这里你不难过?你就喜欢看着七房耀武扬威?”
赫舍里氏也是豁出去了,“蹭”一下站了起来,冲到法喀跟前,戳着他的胸口说:“爵位重要还是命重要?没有命,有了爵位又有什么用?摆家里供在牌位前吗?再说,安王身经百战,从进关前就跟着先祖们打天下了这样的人尚且死在战场。你呢?别说上战场,连兵书都没看过几本,弓马刀剑你哪个比戏园子熟悉你告诉我?呵,你去?可不就是白白送人头吗?”
赫舍里氏说得字字句句都直刺法喀的痛点,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但到底是被赫舍里氏说得动摇了心意。
他是怕死的人,要不是听了激励也不会起这个心思。可起了心思又害怕刀剑无眼,要不一直怎么会磨磨蹭蹭犹豫到现在呢?
他闷声不吭坐了回去,赫舍里氏也是立马见好就收,刚还哭得和死了亲爹妈一样,这会儿改成了微微的抽噎。
“老三。”
一直没吭声听着夫妻两吵架的舒舒觉罗氏这会儿终于是发话了。
法喀抬起头看着炕上的舒舒觉罗氏,她盘着手里的佛珠道:“宫里这一趟你还是要跑的。”
赫舍里氏急得嚷了出来:“额娘,四房已经去了前线,你现在又逼三爷也去,你这是要让自己儿子都去送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