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甲申
太子这一哭,其他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大哭起来。
而安王家的人更哭得凄惨凄凉,妇孺们都在轻轻抽噎,而男子们索性是嚎啕大哭,在暴雪的静谧之中听来分外凄凉。
扛棺材的将士们轻轻放下他们老主子的灵柩,领头的“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上。
“大福晋,都是属下无能,没能护住老王爷。”
夫君逝世对安王妃来说无疑是重创,她年近半百又在大冬天的寒风之中久跪,谁都能瞧见她满脸的疲态。
之前家人上来劝她退到后面稍作休息被她断然拒绝,此时家人要搀扶她上前,她依旧摒弃了左右,步步沉重但步步沉稳地走至那群扶灵之人跟前。
领头的人红着眼睛又喊了一声:“大福晋!奴才该死!”
安王妃双手往他臂膀下一托,一个是柔弱的妇孺,一个是强壮的士兵,安王妃却一下就把人搀扶了起来。
“老王爷从前常说在家歇得久了,感觉身子骨要散了,大腿上的肉都松了,都变得不像自己了。他说于此死在安乐窝里,还不如裹尸马革,风风光光地死在战场上。”
安王妃说话时脸上还衔着端庄得体的浅笑,似乎这只是她平日在安王府开宴前招待宾客的一天。
可最终她没有忍住哀伤,还是哽咽着说:“这个老东西!到底是让他给称心如意了,就是累得大家伙一起为他伤心难过。”
安王妃几句话就让众人回想起老安王在时那爽朗洒脱的性格,送安王灵柩回京的士兵们无不掩面号啕痛哭。
安王妃站在棺材前,静静地听他们哭了一会儿,朗声说:“麻烦各位,再送王爷一程吧!”
安王府的人在永定门前搭了个简易的灵堂用来祭拜,送灵的军官们轻手轻脚地将安王的棺材送入灵堂。
安王世子玛尔珲领着弟弟妹妹们跪在棺材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是痛哭流涕。
胤礽今日是代替康熙来灵前祭酒的,他上前点上一炷香,恭恭敬敬朝安王的棺材行三拜之礼。礼毕,他把香交给奶公凌普,由他插到香炉之中。
接着是祭酒礼,凌普斟好一杯酒交到太子手上,太子拿起酒杯碰了下嘴唇,再将剩余的分三次倒在安王的灵前。
在胤礽之后上前的乃是大阿哥胤褆,同恪守礼仪、点到为止的太子不同,大阿哥在祭酒的时候是实打实地仰头喝下了一整杯,再亲手斟上三杯倾倒在安王的灵前。
军中将士都是心肠直的壮汉,大阿哥这状似冲动之举立即换来他们许多人的热泪盈眶。
胤礽不瞎,他将这些变化看得真真切切。
暴雪依然在下,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原本就惨白的丧服上也开始堆积白雪,安王府的人又一次撑开伞要为她挡雪,却又被安王妃推开了去。
大阿哥心中不忍,忽然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氅递了过去。
“大福晋,天寒地冻,您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穿上这件衣裳吧。”
安王妃不想大阿哥有此一举,她一时愣了愣,也让其他人十分惊讶。
一群人里只有六郡主最为镇定,她毫不犹豫地上前来说了一句“多谢大阿哥”,就从他手里接过了衣服。
“额娘,大阿哥是一片好心,您就穿上吧。”
安王妃此时已然回过神来,她肃着脸说:“大阿哥有心了,老身只是想给王爷尽最后一份心。”
正在这僵持不下时,太子一解自己的大氅走到六郡主身边说:“大福晋,我与大阿哥的大氅都是皇阿玛亲手所赐,请您务必挑一件披上。安王为国捐躯,皇阿玛已经为此落泪多回,请您体恤我们做儿臣,也为了安王的在天之灵保重自己。”
安王妃是索尼的小女儿,对太子一向抱有殷切期待,她听见从小看大的孩子说话如此得体,含着热泪接过六郡主手中的大氅,并对太子说:“不敢惊动太子,太子请保重身体。”
捧着自己大氅的胤礽并没有穿回去,他一转身走进灵堂,将自己的御赐大氅盖在了安王灵柩上。
然后这位天之骄子回头对扶灵的安王府人说:“来人,起灵,让孤的大氅为安王遮挡最后一程风雪。”
这场面让所有在场臣工都心生感慨,大阿哥先是脸色暗了暗,但很快又让痛苦浮在面上,掩去所有的震惊。
阿灵阿一直站在不远处,直到安王灵柩进城,太子和大阿哥分别骑马准备回宫,他才拉了拉身边的傅达礼。
“傅大人,您怎么看?”
傅达礼背着手,依然看着不远处的太子。他的奶公凌普正慌慌张张娶了一件新的大氅飞奔向太子,太子一把抓过又接过一只暖炉,这才打马回宫。
傅达礼平静说:“大阿哥重情,太子重礼,大清之幸。”
说罢,他就跟着安王府送丧的队伍而去,徒留阿灵阿一人在原地发怔。
直到傅达礼发现阿灵阿没跟上来派人来催他,他回过神摇摇头,心中不住自嘲:我到底是太嫩,心里装不住事可扛不住刀枪剑影。
…
安定门外由两位皇子带领文武大臣迎接是国礼,入城后安王府治丧就是安王府自己的事。
安王府在京城满城的崇文门内台吉厂大街尽头,路经信郡王府、裕亲王府、显亲王府等多座王府,平日里互相不顺眼的王爷们,今日纷纷都让大门前挂上白灯笼,并派出家人致祭。
送丧的队伍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安王府大门。
灵柩进门前,安王府的男丁先跪在门外,女眷们跪在门内准备迎老王爷回府。
安王前后娶了三位福晋,生有二十个儿子,二十三个女儿,活着长大的也有七子十女。一大家子人每日里总是有各种摩擦和矛盾,往日安王在的时候虽然每天都是吵吵嚷嚷的,但大家都生活在老王爷的羽翼保护下,如今家里的主心骨倒了,未来变成了一片未知的迷茫。
尤其几位小格格不过七八岁,尚不能接受父王突然去世的事实,哭得尤为伤心。六郡主的女儿作为第三代同姑姑们待在一起,她虽然也悲伤疲惫,但比年幼的姑姑们显得镇定得多,还不时安慰姑姑们几句。
此时,安王府门口白幡高举,哀乐呜咽,纸钱混在雪花之中在半空中飞舞。安王世子玛尔珲一身素缟在灵柩入门前割掉了自己发辫的尾端,接着安王诸子也齐齐割辫。
割辫后,众子替换了原本扶灵的士兵,他们齐齐低喊着“父王回家了”,抬着灵柩踏入安王府的大门。
就在安王的灵柩抬入安王府大门的那刻,京城大街上有数十名兵丁沿着密密麻麻的胡同巷子奔走呼告:“太皇太后薨逝,三月内禁戏乐,禁婚嫁,王公百姓皆穿孝。”
众人一惊,人群里甚至有人“啊“地喊了一声。
来送灵的大臣们包括阿灵阿在内,同安王家的人匆匆到别后纷纷往皇宫赶去。
众人离去,安王妃一直紧绷的肩头才松弛了下来,她回身看着正堂中央的棺椁,腿下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这时,是攸宁和珍珍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她看见是她们不由说:“你们快回宫吧,国丧期间太后身边不能没有大格格,七福晋有诰命在身,也必须快去。”
攸宁的生母柔嘉公主虽是安王的亲生女儿,但自小就抱进宫给先帝当了养女。所以名份上她并不算是安王家的人,康熙今日依旧让她作为安王血脉在灵前穿孝。珍珍则是特意陪她前来。
攸宁说:“我知道,我给外祖上柱香就走。”
珍珍跟着说:“我也是。”
安王妃点点头,她亲自为两人点了香交到她们手上。
珍珍恭恭敬敬地对着棺材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里。
攸宁作为安王的嫡亲外孙女,跪到安王灵前,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才起身。
安王妃轻轻拍了拍两人的手,说:“你们两都有心了,你们赶紧进宫去吧。”
攸宁顶着一对哭红的眼睛点点头,伴着珍珍一起离开了安王府。
…
紫禁城中如今只剩下一个字:乱。
因为乱,太皇太后去世的哀伤都冲淡了几分。这全因哀伤之下,康熙冲动地割掉了自己的发辫。
满人在父母去世时有割辫不剃头的传统,可皇帝金玉之身可以从免。今日康熙割辫实属突发情况,让众人猝不及防。
康熙是守在太皇太后身边,亲眼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他当时还能勉强支撑,还记得让顾问行去传发丧的口谕,结果等到内务府的人来将太皇太后抬入金棺的时候,他一站起来人就昏了过去。
顾问行吓得赶紧叫了太医来,太医一通忙碌好不容易把人给弄醒,康熙目光一碰到金棺就不顾仪态扑上去抱住大哭。
皇太后、苏麻喇姑再加顾问行三个人劝了半天,好不容易让康熙缓过来,这才勉强同意让内务府的人把太皇太后的金棺移到慈宁宫的正殿。
等到太子、大阿哥还有前去给安王迎灵的宗室们都赶回宫里的时候,康熙正扶着太皇太后的金棺站着,众臣穿上素服纷纷放声大哭起来。
他们这一哭,康熙更是悲痛欲绝,抽出随身小刀就要割辫。
裕王和恭王吓得赶紧上来阻止他,可康熙完全听不进一句劝,他大手一挥把两人格开,手起刀落,半根辫子就掉到了地上。
皇帝带头割辫,其他人也立即追随,跪在殿外的阿灵阿以及傅达礼也不例外。
宫中的丧礼是有制度的,一天在灵前集结三次,每次哭足一个时辰,哭完了就得回去继续干活。
外命妇们也是如此,到点进宫哭丧,哭完后再退出去到内务府安排的院落里修整。
这天哭到第二回 ,别说命妇嫔妃这些女人了,就是不少王公大臣都头晕目眩。
许多人更是天不亮就去了安定门,现在又在宫中,从早到晚全跪在冰冷的地上迎着风雪流泪,半条命都快搭了进去。
珍珍哭完第二回 ,扶着越来越伤心的攸宁往后面宁寿宫的院落去修整。
攸宁初初回宫还有理智,可跪在太皇太后灵前哭着哭着,想到从小到大这两位对她真心爱护过得长辈,就越哭越上头,直到最后站也站不起来。
攸宁伏在珍珍肩头连道也走不动,她只好在廊下环着攸宁,想着先安抚住她的情绪。
就在这时,珍珍看见一个像没头苍蝇样的人在慈宁宫院落里四处张望。
她心头倏得一紧,示意攸宁的侍女扶住她,自己向前几步,轻声喊:“阿灵阿,快过来。”
那个四处张望的人正是阿灵阿,他听见珍珍的声音如天降甘霖般喜悦,急忙忙走过来问:“有没有法子让我面圣?”
“怎么可能!万岁爷现在都神志不清了。”
阿灵阿握着拳说:“不行,他必须得醒醒,你帮我想想,现在谁能让万岁爷清醒得说几句话,藏地十万火急。”
本来正在哭泣的攸宁,这时抬起头呜咽着说:“珍珍,去找你姐姐,她可以。”
…
太皇太后的金棺放在慈宁宫正殿,这里十余年前就被它的主人改为佛堂,现在主人躺在其中,四面都是神佛。
康熙就这么愣愣地靠在祖母的金棺旁边,谁也劝不动,谁也劝不听。米浆、参汤都放在他一丈开外,但是纹丝未动。
安置好皇太后的苏麻喇姑回到正殿,顾问行朝她摇摇头。她轻声叹气,走到金棺旁轻声说:“皇上,用一点吧。太皇太后看见您这样得多心疼呢。”
康熙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苏麻喇姑搁下碗盏,悲伤地退了出去。殿外,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在风雪中对峙着。
“德妃,万岁爷为太皇太后伤心,你若是有心就在外面多为老祖宗念念经。别把心思打到殿里去。”
皇贵妃佟佳氏立在廊下,看着站在院落中被风雪吹得面色发青的德妃,脸上满是憎恶。
“万岁爷是素来疼你,你要是对得起万岁爷的宠爱,就好好回去念经。”
德妃扶着秋华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今日的暴雪一刻未停,她原本就沙哑的嗓音更加细微,但她还是在坚持:“皇贵妃娘娘,臣妾就进去一会儿,烦请您让一让。”
“说了,国丧期间,你要守规矩。太后那里你也别想打主意,这里不是你争宠献媚的地方。”
德妃似乎是知道皇贵妃不会和她善罢甘休,于是决定不再和她多话,而是静静立在风雪之中。
“你干什么?”
德妃懒得再看皇贵妃,她漠然说:“皇贵妃娘娘不让我进去打扰,那我就站在院中等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