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宝玉
第85章
“等等!等等!东宫来信了!”
外面浇火油的动作不停,宁兰问:“太子派了多少东宫亲卫?”
大家都期望地望着,那封信经过无数人手,紧张地传到宁兰手里,她连忙打开。
上面却是沈厉的笔迹。
外面京城卫一声令下,开始将浇好了火油的稻草堆在弘安侯府墙外,点火,烟气转瞬乌黑升腾。
【东宫被围,太子点亲兵带侧妃宁莲避走。凉州暗卫集结,将与京城卫交火,请跟随暗卫前往观风镇。】
太子……带着宁莲走了?抛下整个洛阳城里所有追随他的凉州系大臣?
宁兰知道霍起带进洛阳的暗卫人数不会很多,而今晚要营救的官员家眷却不少。
弘安侯府里有内河,这个季节冰还没全化开,家丁都在凿冰,侍女们将冰块安置在马车里外。
弘安侯府里所有的马车都被拉出,就连往常运菜的板车都被套好马,上面铺着浸了冰水的被子,四处分发冰块压席。
宁兰亲自动手用锥子破冰,耳坠的珠子在风中一晃一晃,细腻的肌肤上一层薄汗。其余侍女既看到她如此尽心,又是为自己能活着,都从架好的马车上下来,大家一起卖力开凿起来。
火光从前院开始向后院蔓延,因为有大火,京城卫一时进不来。
宁兰道:“所有人,不要怕冷,裹紧浸了冰水的被褥,确认马车外固定好冰块,沿西市一路往西,十三里外观风镇汇合。”
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我们一起。愿大家平安。”
冒着寒气的马车、板车从黑烟中冲出,马被烧得痛,蹄下发力,不管不顾地猛冲出去,先将一脸茫然的京城卫冲开了一个小口,很快又有京城卫补上,动作狠厉地砍马。
马平时是十分温驯的动物,很能听懂人类的号令。然而动物惧火,此时毛发烧焦、皮肉疼痛,又被人用刀蛮横地挥砍,马的求生本能被激发,野性冒头,嘶吼着一连撞翻了十几个人。
京城卫开始时远远只能看到黑烟里有高大嘶鸣的怪兽冲出来,背后一圈绚烂的火光,十分诡异。后面补上缺口的人还没看清那怪兽的样子,滚烫的蹄子已经呼噜呼噜踏过肚子和胸膛了。
其余替补的人霎时有些惊慌了。
弘安侯府里养的什么鬼怪啊?京城卫出身不错,都是家族里送进来挣功劳晋升的,他们本来以为今天可以轻松在弘安侯府挣大功的,没想到刚被马群冲出缺口,又被埋伏在外的西凉兵默契十足地合围绞杀。眼看缺口越来越大,缠斗中的京城卫却一直无法回援。
缺口填不上,弘安侯府里就能源源不断冲出马车,侍女们在马车里被冰块冻得瑟瑟发抖,但是看到凶神恶煞的京城卫被甩在身后,自由在前方招手,又鼓起了勇气。
家丁凑在板车上最后压阵,四十多人对着凉州士兵一起大喊:“谢了!兄弟们!后面没人了!”凉州暗卫杀了不少京城卫后又隐入黑暗,按照新的命令去救援其他官员。
宁兰和行竹、墨染、孔嬷嬷怀里各抱了一块河冰,出了西城门马匹还在狂奔,背后京城里各处火光冲天,这冰冷的水源似乎是救命的稻草,冲出火圈后她们还始终不敢将冰块挪开。
不远不近都有弘安侯府的马车,都在逃难,处处有女子的哭声和互相安慰的声音。
只有这一辆马车刚拐过弯,车轮忽然倾斜,整座马车向地面摔去。
行竹和墨染拉住宁兰和孔嬷嬷,减少马车倒地时的撞击。小道不如管道整洁,路旁就是一个渠,幸好不是春耕时节,渠里面现在没有水。马车陷在渠的半空,往下的空间小,马车落不下去,往上也翻不回来,马嘶车困,四个人都很烦恼。
那腾空的马忽然被人解开套绳,重新得到自由,刚挨了烧又受了惊,拔足就跑。
马车外伸进来一段衣料整洁的手臂:“曼曼,出来,我带你走。”
*
虽然在众侍女、京城卫面前竭力做出镇静的样子,其实宁兰心里也非常害怕。
早在确认自己重生,事情不会按照她的先知转移,不好的事情还是有的会发生时,宁兰就思考过,若再来一次,她该怎么保护自己的家人?
因为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所以当这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心里害怕,但是身体已经按照推想过无数次的方式去做了。
可是听到这个声音……她活动了一下因为刚刚极度紧张、现在有些脱力的肩膀和手臂,撑着马车半支起身子:“贺兰筹,你截断了我发给霍起的信,对不对?”
伸出的手臂久久没有等到回应,男人掀开车帘。车里的人头发凌乱、脸上黑污,衣服也充斥着劳动、逃难后的污渍。
贺兰筹却像没有看到这些黑污一样,穿一身整洁无尘的天青长袍,展臂将宁兰从马车里抱了出来。
他回首对魏南道:“剩下三个捆起来,一起带到京郊别院。”
他利落地上马,微微顶了一下身前的女孩:“在围场被霍起抱着骑过马,是不是?”
也没等待她的回答,男人一夹马腹,促马而行。
早春寒冷的风扑在脸上,宁兰没有任何遮掩,静静看着路径,看到那个熟悉的、噩梦一般的地方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满意地感觉到身前人一瞬的僵硬与瑟缩,贺兰筹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擦了一下:“曼曼,洒了一路的小米珠,手累吗?”
他吩咐下人准备给她沐浴梳妆:“上次及笄你戴着他亲手做的簪子,我就想重新送你一样发饰了。就当偿还你刚刚为了离开我,亲手拆掉的这只珠花发簪好不好?”
宁兰没有回答,只低声问:“你要把我关在花木堂吗?”
贺兰筹愣了一瞬,慢慢露出了然的笑容来:“霍起都和你说了?嗯,我是为你建了一座临花照水的楼阁,方便我们对着水里的影子恩爱。”
宁兰闭上眼,被他温柔地从马上放到石板地上,贺兰筹唇角簇着笑道:“你不知道,霍起知道我五年前就建了这么一个地方,看到的时候有多生气!派人砸了用来看你沐浴的琉璃屏风,让你坐着承受的太师椅,还有垂绸带束手腕的床榻。花池旁你站着双手可以扶的树都砍了……那可是我亲手种的,好不容易长到合适的高度。”
宁兰想到霍起知道这一切东西、看到它们形状时候心里的想法,想起霍起问自己为何会知道花木堂。
即使这样,霍起也愿意娶她。虽然弘安侯府还是被抄了,但是她没有嫁给太子,家人也还活着。
那么现在她被贺兰筹抓来,是不是也有什么会发生细微的改变?只要她坚持住,活着就有希望。
贺兰筹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将她先交了出来。
宁兰垂着眼,一言不发任那些侍女将自己固定在澡盆里,贺兰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再让她去温泉池。
美人肤如凝玉,在热水的浸泡下浮现出淡淡的光泽。侍女捧上淡紫色的鎏金百花襦裙,服侍她穿好,外面披了一件火红色的大袖衫,丹凤齐鸣。
坐在妆镜台前,侍女给她发上只簪了一颗紫叶李那么大的东珠,缓缓推进发里,别无装饰,愈发显现出镜中人脸容的美丽。
眉如远黛,目含春水,唇亦未点,流露出自然的殷红,刚刚沐浴过的少女如一枝尚带着露水的葳蕤山茶,富贵娇嫩,悄然欲滴。
宁兰再怎么惹男人生气,每次看到这张脸,贺兰筹就又原谅她了。
茶室里,及笄后的少女逐渐身段丰腴,贺兰筹本来在装作专心看书,听到她的声音,随意侧头想装作不在意地随便瞥一眼。
可目光却像定住一样挪不开。
他的眸色缓缓转暗,放下了手里的信件,对着宁兰伸手道:“曼曼,到我怀里来。”他要将她的骨血都揉碎在自己身体里。
突逢变故、遭遇囚禁,如果是以前,宁兰可能会因为极度恐惧,害怕他的靠近先剧烈地反抗一番,因此愈发勾起男人的征服欲。
而现在,她将头发挽到身后,缓缓跪坐在他对面的案几前,用炉上的沸水将茶具温开,然后缓缓倒入茶叶。
她将清洗后的茶海倾斜,平和而温柔地将茶汤斟好,放在男人右手边,轻轻开口:“阿筹,这么久了,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贺兰筹:“嗯?”
第86章
沈厉安顿好宁彦,听到消息立刻返回去接宁兰。暗卫的消息中断了一段时间后,他心里感觉到了不对劲。
联系不上保护侯女的暗卫,他沿路询问逃难的马车,有的说就在后面,有的说好像在前面,都在逃命,叙述很混乱。
直到一处田渠边,树下倒了一地熟悉的暗卫,沈厉近前查看,都被一剑封喉。京城里现在空的出手的六皇子派系的很多,但是下手这么狠,却又将侯女马车里的人带走,说明意在侯女本人,多半不是那些争风吃醋的姑娘家,出手的就是六皇子本人。
不同于宁兰对贺兰筹纯然的讨厌,在政敌眼里,贺兰筹这个人阴狠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威胁四皇子伪造太子逼宫也是,对自己的婚姻完全不给老皇帝插手机会也是。无论虞安安,还是元馥,他认准了,就不会妥协更改。
沈厉跟在世子身边,处理过花木堂的事,是知道六皇子对侯女抱着什么心思的。世子将侯女的安全交托给他,现在出了这种事……
此人阴险狡诈,侯女恐怕会被他胁迫。沈厉握紧了手中的剑,世子有恩于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不能有负世子的嘱托。
*
贺兰筹接过茶杯,垂下眼细细摩挲着杯壁,却没有喝,他问:“曼曼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他垂着眼一直没有抬起,宁兰能看到他的眼睫毛很快地眨动了几下,又轻轻垂得更低,竟然让他看起来有几分脆弱的错觉。
宁兰轻声问道:“六殿下将我掳到花木堂来,是想和我行夫妻之事吗?”
贺兰筹不避不让,轻轻“嗯”了一声。他抬眼看了一眼宁兰的神色,没有在她眼中看到明显的厌恶情绪,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被掐灭过无数次仍旧不死心的希望。
宁兰道:“我不愿意与殿下做这件事。殿下今日会强我吗?”
贺兰筹呼吸一窒,眼里升起失望情绪,沉吟半晌,没有答话。他真的不明白,宁兰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宁兰一直把家人被屠、自己自杀的事情怪在贺兰筹头上,从重生以后就非常讨厌他。可是凭心而论,上一世被抓进花木馆,若贺兰筹要的只是鱼水之欢,他有无数机会可以直接得到。
就算是重生以后,贺兰筹也有过机会,但是他除了那次被霍起反转江都盐税的事情拔下爪牙、褫夺封地,盛怒之下差点被把持住羞辱了她,其他时候最终都收手了。
当然,强迫女孩子就是不对的。可是要一个极度饥饿濒临死亡的人放弃他自己靠权力能够得到的不义之食,约束权力的威压,不去抓取唾手可得渴望的东西,似乎确实又很难做到。
权力催生欲望,如果他本来就毫无得到的可能,像知晓她要和霍起订婚的太子那样,也许事情反而好办。
宁兰道:“我能感受到,殿下心里对我尚存的善念。你想要的不是普通的肉体欢愉,而是从灵魂到身体的契合。殿下觉得我的容貌、身体契合,所以想要与我匹配。可是殿下有没有想过,也许我的灵魂自始至终与殿下就是不可能匹配的。世界上也许还存在既与殿下心意相通,同时又符合殿下审美的人呢?殿下出身高贵,样貌端庄,学艺精湛,年纪又小,为什么不多认识一下人呢?”
“我不是仅仅因为容貌喜欢你。”贺兰筹摇头:“你从来没有花过任何一刻了解我对你的想法。”
“世人谓我芝兰其人,少女怀春,我知道自己内心的肮脏,恰好曼曼你也知道。”
“敌人骂我阴狠毒辣,杀人无情,可是我也有温情所在,恰好曼曼你也能感受到。”
“人性是很复杂的,我不喜欢看不懂我的女人,就算得到肉体的欢乐,那也是短暂易逝的。漫漫一生没有人陪伴太孤寂了。我要你理解我,爱我,支持我,陪我在那个至尊的位子上一起度过几十年。就这一个要求,我贪心吗?”
宁兰心情复杂,如果他是一个小朋友,她可能会把他抱在怀里摸着脑袋安慰他。可是他是正当龄的男人,她不好贸然碰他让他误会。
她按住他散落在茶案上的袖子最边角,轻声道:“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我当做姐姐,我一样可以理解你、支持你。反正霍起回不来,我也不会嫁人的。我不想和你发生关系,我真的接受不了。”
“虽然你可能理解不了。这样说,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做噩梦梦到你强迫我做不愿意的事情。无论我怎么哭喊,你都不考虑我也有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的权力。那些事情我只愿意和我喜欢的人做。你出身是比我好,可是我的身体我自己不能做主吗?那种绝望和不甘深深压抑着我,让我满心仇恨。然而梦里怎么也改变不了结局,每一个噩梦的结尾,我都只能用不同的方式自杀死去。”
“这种窒息感,每当我再一次看到你,都能身临其境。你的出现真的让我很痛苦。所以无论如何,我不会喜欢你,也不会和你成婚的。”
“那只是梦而已。”贺兰筹完全理解不了:“我明白地告诉你,现在霍起死了!我是世界上最优秀、最与你相配的男人,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呢?梦算什么呢?”
看到宁兰脸上温柔的神情破裂,他心里有种自我凌迟的痛感兼具痛快:“我能确定霍起死了!军粮是我派人烧的,那个捅死他的亲兵也是我派去潜伏的。亲兵传信回来,军刀透心而过,他跌落在沙漠里,不可能活下来。”
宁兰感觉自己的心也在他这句话里被穿透了。她捂着胸口,轻轻伏在案上,因为痉挛,呼吸有些不畅。
外面侍卫报:“报殿下,凉州的沈厉杀进京郊别院了!已经折损了十三人,增派一百侍卫,请问殿下要捉活的审问凉州军防吗?”
贺兰筹道:“不用。就地格杀。”
“等等!”宁兰忍着痛楚和呼吸的艰难,勉强说出这两个字,喉头腥甜。
贺兰筹却硬着心肠道:“好。我可以不杀他,但也不可能让他带你走。你要救他,就现在出去,当着他的面,和他说,你要做我的侍妾,你不愿意和他走。”
宁兰忍着晕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虚弱道:“好,我会和他说我爱上了你的床上功夫,日后死了也不会入霍氏的衾穴。他听了一定会走。你说话算话。”
贺兰筹心头一痛,他说“侍妾”是想要侮辱她,没想到她能够自侮到这个程度。他恨她,可是又不忍心这样深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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