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喜桃
只见许飞琼满脸阴郁僵冷,眸含怨怼,身旁的丫鬟婆子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一路开路,三两步便行到了刑场之前。
高台之上,汪应连身缚麻绳,双手反剪于身后,身上的囚服满是脏污,皆是拜在场观斩的百姓们所赐。
汪应连双目空洞,如朽木死灰,望着出乎意料的出现在眼前的许飞琼,苦笑着张了张口,声音嘶哑无比,“可怜我今日临死,孑然一身,只有你还愿意来送我一程……”
“我呸!”
只见许飞琼满面嘲讽,破口大骂,“你算是什么东西?也值得我来探望你?!如今你众叛亲离,怕是还不知道——你的=的心腹下人已经承认了,当日你使出阴谋诡计坏我清白,又假意请皇上赐婚,做了我许氏的乘龙快婿,如今,却知你另有发妻嫡子!汪应连,你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理应遁入畜生轮回,永世不得为人!”
在场的百姓听着许飞琼的呵斥,纷纷对汪应连指指点点,人人唾骂汪应连十恶不赦,
那厢,薛亭晚和德平公主听了许飞琼这番歇斯底里的斥责,皆是相对无言。
许飞琼性子懦弱羞怯,平日里总是躲在人后挑拨离间,故作无辜,极少见她这般泼辣外露的模样,方才她那样激狂,可见是被汪应连气到失控了。
汪应连闻言一愣,旋即痴痴大笑,“骂得好……骂得好哇……”
昨日金銮殿一场闹剧,许青振丢尽脸面,趁着恩州假银案的火苗还没烧到自己身上,许青振急于自保,当日回府之后便闭门谢客,心虚地托词生病,连早朝也不敢上了。
许飞琼听了汪应连隐姓埋名的肮脏过往,气的浑身战栗不止,终是咽不下心头那口恶气,选择亲自到刑场为汪应连送终。
他们这对夫妻,始于荒唐,终于荒唐,从始至终,都从未有一刻真心相照过。
一开始,许飞琼百般憎恶厌弃汪应连的出身和人品,没想到,到头来,那些令她作呕的事情只不过是汪应连众多罪行中的冰山一角,如今,水面之下更大的谎言和奸计浮出了水面,化身为一道道催命符,在他头顶宣判死期临头。
她一边拍手称快,又一边恨之入骨。
许飞琼神色癫狂,双目猩红,望着汪应连的眸光越发阴毒,说话的功夫,竟是提裙扑上高台,双手掐上了汪应连的脖子,“你毁了我的一辈子!都是你!你干下这么多的腌臜事,理应遗臭万年,死无全尸!”
许飞琼突然爬上高台,掐上汪应连的脖子,众人皆是吓了一跳。一旁的刽子手顾忌着许飞琼的贵女身份,也并不敢对她动粗。
徐颢见状,忙将竹筒中的令牌扔了下去,“速速来人,将无关人等清出刑场之外!”
数名官吏得令,上前将许飞琼扶下高台。许飞琼扶着丫鬟的手,恍惚之间听见徐颢的声音,猛然抬头,望着上首一身官袍的徐颢,审视着他温润俊朗的面容,许飞琼的神色愈发不晴明。
那是她曾满心喜欢的良人。
曾几何时,她希冀着把自己最温婉美丽的一面展现给徐颢,如今,却叫他看见了自己这般疯癫、这般不堪、这般可怜的一面。
如果不是汪应连从中作祟,她定是有嫁给徐颢的机会。可如今,徐颢要娶德平已成定局,她错了一步,便是错了一辈子。
怪谁呢?怪让她所嫁非人的父亲母亲?怪夺其所爱的德平公主?还是怪害她事事不顺心的薛亭晚?
思及此,许飞琼恍惚抬头,巡视一圈,突然甩开丫鬟婆子的手,朝着刑场一侧的德平公主和薛亭晚飞身扑了过去。
见许飞琼手舞足蹈,浑浑噩噩地的扑过来,薛亭晚和德平二人皆是吓了一跳。
监斩台之上,裴勍神色大变,当即飞身而下,眼疾手快地伸了长臂,护在薛亭晚和德平二人身前。
转眼的功夫,许飞琼便被几名侍卫按在了地上。
上次借秋亭中,许飞琼妄图向德平公主下手,误伤了薛亭晚,被许父一顿毒打,不领惠景侯府宽容之恩情,反而怀恨在心,多次伺机报复。如今,许飞琼竟是再次蓄意伤害薛亭晚和德平公主。
裴勍望着地上发丝凌乱,不断挣扎的女人,眸中没有一丝温度,“此女意欲谋害德平公主、永嘉县主,即刻押入大狱,等候发落。”
不料,裴勍话音儿刚落,在场的百姓们皆是一阵惊呼。
只见许飞琼被侍卫押解着,挣扎了几下,身下突然蔓延出几股猩红刺目的鲜血,许飞琼垂眸一看,亦是大惊,旋即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原是许飞琼得知汪应连罪行之日,已经怀有半个月的身孕,方才情绪大幅波动,动了胎气,那不足月的胎儿便这么去了。
那厢,丫鬟婆子纷纷上前,抹着泪不住哭嚎,高台之上,汪应连呆愣许久,等明白过来许飞琼腹中孩子已不保,终是嘶吼两声,伏地恸哭不止。
东风乍起,午时已到。
刀起,刀落。
这一场前世仇怨,今世荒唐,终究心酸收场。
第71章 病来山倒
季春时节, 正是春意将尽未尽的光景, 天公作美, 在京城地界一连下了几场贵如油的春雨, 催的千树万树的芳花竟放, 随处放目四望, 入眼便是盈盈荼蘼。
大齐的黎民淳朴正直,嫉恶如仇,却也大都健忘。恩州假银一案很快淡出人们的视野, 对汪应连的声讨谩骂也很快消弭。
献庆帝令吏部将市面上尚在流通的假银一一查验,悉数收回,对于那些饱受假银之苦的商贾百姓, 则是从国库里特意调出一批官银,将商贾百姓手中残留的假银兑换为同等数额的真银。
恩州假银一案的余波虽去,但却并非告一段落——历朝历代以来,虽然有律法明文规定,酷刑重罪震慑, 私铸、盗铸货币的风气却屡禁不止。恩州假银一案的发生, 无疑给献庆帝敲响了警钟。
献庆帝起了防微杜渐之心, 然而如何杜绝假银, 是一个大的难题。
翌日早朝,金銮殿上, 文武百官就“如何防范假银”一事, 唇枪舌战, 争讨不朽。
“假货币铸造技术精湛, 甚至和官铸的货币没有什么细微差别,一旦进入市面上流通,假货币便如泥牛入海,就算在交易中被买卖双方发现,也寻不到假货币的来源。”
“不错!这次恩州假银一案,因假货币大量出现在恩州一地,事发集中,所以能判断出是恩州钱监铸币之失职。若是向以往历朝那般,假货币分散流通整个大齐,想要追溯假货币的产出地,简直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裴勍深思片刻,微抿了薄唇,施施然出列道,“臣有一方。”
“既然无法从根本上杜绝假银,便只能从流通途径上设限。我朝于五条行道下属的州郡设立钱监,归吏部主管,掌管货币铸造,往来流通。依臣之见,可在不同钱监铸造出的金银铜货币上,印刻上钱监的简称,以此来分辨货币来源,若是来日发现货币有问题,也好追根溯源,追查相关钱监,问责直属官员。”
此计另辟蹊径,思虑周全,就连事后的问责机制都考量在内,可谓算无遗策。
“此法可解!”
“裴大人之计妙极!”
献庆帝听闻此计,亦是频频点头,当即宣了礼官拟旨,将新令下发到行道下属的州郡设立钱监之中。
早朝结束,群臣山呼万岁,继而纷纷退朝。
国子监祭酒刚迈下汉白玉的魏巍长阶,便被人从身后叫住,须发皆白的老臣回身一看,当即拱手笑道,“原来是裴大人!”
眼下仍是晨晓时分,日光大盛,丝丝缕缕破云翳而来,为禁廷的黄瓦红墙勾勒出一层金色的轮廓。
男人身量高大,一张俊脸清隽逼人,身上朱紫色的官袍也镀上一层淡淡金辉,周身仙逸出尘,不似凡品。
裴勍沐浴在晨光里,三两步迈下了台阶,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两声,道:“祭酒大人,眼瞧着五月将至,女学也要满一年之期了,只是不知女学定于哪一天结业?
国子监祭酒捋了捋白须,“日子真是过得飞快!去年今日,群臣还为了是否开办女学之事争吵不休,如今转眼的功夫,再有半个月,第一届国子监女学便要结业了。”
“依着皇上先前的旨意,说是叫钦天监择一良辰吉日,另行举行结业仪式。只是最近春雨连绵,每晚层云伴月,耽误了钦天监夜观星象,择定良辰,如此一来,女学结业的日子便只好一拖再拖了!”
说罢,国子监祭酒面带敬佩,“如今裴大人不任上师之职了,竟还如此牵挂女学,真是叫人佩服!眼见着这两日云收雨霁,估摸着女学结业的良辰,很快便会定下来了,多谢裴大人费心!”
裴勍听了这话,微微点了点头,薄唇一勾,久久没有言语。
——人人说裴国公位高权重,爵位显赫,万万没想到,到头来,他裴勍的婚事竟然掌握在钦天监一群金石术士手中。
那日法场观刑之后,亲眼见汪应连得到报应,薛亭晚心头吊着许久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自打再世为人,薛亭晚没有一日不想着前世大仇得报,内心深处时时刻刻都紧绷着一根弦,不得丝毫松懈。
如今正赶上春日时节,疾病多发,支撑她报仇雪恨的那根弦断了,整个人猛地松懈下来,竟是叫疾病趁虚而入,染上了痄腮之症。
痄腮之症多见于半大小儿,薛亭晚染上这病症,可谓是颇为突然,又无处解释。这几日,惠景候和宛氏叫人去国子监女学中给薛亭晚请了假,只叫她安心静养在繁香坞中。
薛亭晚左颊红肿一片,头疼发热整日昏昏沉沉,请太医问诊之后,卧床静养了两日,发热之症才稍稍减退了些。
因痄腮之症可传染,薛亭晚平日里皆是面纱挡面,繁香坞中散了大半的丫鬟婆子,只留了侍书入画余妈妈几个心腹人等近身伺候。
期间,德平公主、怀敏郡主和女学里的几位同窗贵女前来探病,皆被宛氏以“疾病传染为由”在花厅了招待了一番,并未见得薛亭晚的病容。
裴勍知道薛亭晚染病,一连多日见不得美人儿,心中亦是担心不已,不知动用了什么关系,竟是从早已隐居的名医那里求了良药来,并着几盒子清热解毒、祛火益气的名贵药材,托十九趁夜色是送到贴身丫鬟入画手上。
如此,好不容易捱到了薛亭晚症状好转,能够如常下地走动了,薛亭晚捏着手里的一沓子来信,听着侍卫十九添油加醋地转述自家主子是多么心急如焚,终是点头同意在松风万客楼里见男人一面。
马车行在御前大街的青石板路上,薛亭晚撩起车帘,望着窗外的翠柳芳菲,嗅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心情也忍不住雀跃起来。
这几日,她在府中养病,因不想把病传染给旁人,身旁连个说话解闷儿的人都没有,唯一可打发时间的,便是翻翻话本子,或是读一读裴勍寄来的十来封私信,可谓是无聊至极。
薛亭晚正贪婪地嗅着这勃勃春日的气息,马车已经缓缓停在了松风万客楼门口。
侍卫十九一早候在此地,隔着车帘子低声传话,“秉县主,主子爷下了早朝,策马直到酒楼,一早在包间等着县主呢!”
薛亭晚粉唇一弯,未见良人,桃腮已经泛起了酡红。
她一路姗姗来迟,上了楼上包间,甫一进门,便被男人摁在了门上,清润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阿晚叫我等了许久。”
薛亭晚数日未曾出门,今日赴约,光是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都挑了好久。
只见她一袭白色轻纱裙衫,白纱遮面,周身打扮不染纤尘,如九天仙子下瑶台。
那仙姿玉貌的芙蓉面被织着金边的面纱挡去了大半,只露出一双千娇百媚的水汪汪杏眼,眸光流转,顾盼生辉,叫人心痒难耐。
男人居高临下,把她困在胸前,薛亭晚无处可躲,心中存了不想叫男人直视自己的小心思,忙抬了柔夷挡着自己的侧脸。
她大半张脸都被面纱遮住了,这么一挡更是连眉眼都看不见。
裴勍倒是直截了当,二话不说,抬了骨节分明的修长右手就去拨面纱,却被薛亭晚娇娇制止了,“不要!”
裴勍被她的躲避弄得不明就里,索性问了出来,“为何戴着面纱?为何不看我?”
薛亭晚面色一红——还能因为什么呀!她得了痄腮,右脸颊肿了一圈儿,直到现在还未完全消肿!她一向爱惜姿容颜色,若是这副丑样子被裴勍看去了,她不要面子的呀!
薛亭晚略带羞窘,伸了一双玉臂揽上男人的肩头,软着嗓子撒娇,“我现在一点也不美,不能给淳郎看。”
裴勍轻笑道,“阿晚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极美的。”
薛亭晚听着这掺了蜜的情话,仿佛免疫了一般,摇摇头道,“非也!《汉书》中有载,李夫人临死之际形貌毁坏,宁死不见汉武帝,便是惧怕色衰而爱驰,恐汉武帝会心生厌恶。”
说罢,她伸出玉指,在裴勍的胸膛戳了两下,“色衰而爱驰。可见男人的天性如此。”
《佳人歌》中传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李夫人有倾城倾国之姿容,弥留之际,却害怕汉武帝厌恶其不再美丽的病容,而迁怒李姓族人。
李夫人深知男人的天性,即使到了弥留之际,依然冷静自持,不容她那极致的美丽搀上半分不完美。
裴勍闻言,面上笑意渐淡,定定望着身前之人,“阿晚,我不是汉武帝,不会有三宫六院、帝王薄情。你也不是李夫人,不会红颜薄命、色衰爱弛。我们会一心一意,白头到老。”
薛亭晚听了这话,只觉得甜到了心坎儿里去,她攀着男人的宽肩。
两人情意渐浓,男人的俊脸一点一点靠近,正要隔着若隐若现的面纱吻上那张樱唇。
薛亭晚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抬手一挡男人的薄唇,“不可以!太医特意叮嘱了,不要和旁人见面接触,今日答应和你见面已经是冒险,你……你还要这般……若是把病气传染给了淳郎可怎么办!”
裴勍索性就着美人儿的手背上吻了两下,低笑道,“无妨的,我幼时得过痄腮,以后都不会再长了。”
薛亭晚小脸儿上满是认真,摇头道,“那也不行。”
她已经深受病痛之苦,怎能再冒险让裴勍染上病痛?
薛亭晚认准的事情,一向鉴定非常,不可转圜。裴勍生来高居上位、面冷心硬,更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可唯有在她面前,满心甘愿臣服,连理由都不需要有。
男人没能尝到美人儿檀口中佳酿,虽万般不乐意,也只好无奈妥协,“那抱一抱总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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