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安雨
独自藏在家中的第五个月,方棠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12月19日,再过七天就是圣诞节了!
她伸个懒腰,用笔在台历上做个记号,提醒自己庆祝一下--圣诞树怎么样?
站在窗边刷牙的时候,方棠刻意忽视街面成群结队的丧尸,掂起脚尖朝对面张望:派出所围墙高耸,铁门和平时一样半开半掩,偶尔能看到穿着警服的丧尸来来往往,门口、墙边数摊早已干涸的血肉。
在她的认知里,派出所应该是最安全的所在,坏人不敢靠近,可惜,丧尸什么的可不管警察不警察。
是的,历经五个月的观察、惧怕、厌恶乃至麻木,方棠已经能很镇定的直视红眼病了,准确地说是最爱活人血肉的丧尸:十多个冲着派出所而来的路人在她面前丢掉性命,她在楼上扔东西、呐喊、哭叫乃至崩溃,除了暴露自己、引来数群丧尸龇牙咧嘴之外,什么用处也没有。
好在此处是五环以外的郊区,独门独户二层小楼,用外公外婆毕生积蓄买下重建,亲自监工督造,结实而宽敞,在这乱世之中给她一块小小的安身之地。
依然是孤岛。
想到城市中央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百万丧尸,方棠便不寒而栗。把目光移向城外方向,外面还有活人吗?
方棠不知道。
希望有吧。
到厨房翻翻,盛出一小碗米和新接的雨水倒入锅里,端上墙角灶台,再把捡好的木柴塞到底下,火光一闪。
幸好外婆经历过□□,时时刻刻都在地窖备着粮食,阳台和院落菜圃种满黄瓜、青菜和豆角,她才能平平安安活下来。
可外婆去了哪里?
也成了红眼睛丧尸吧?不不不,外婆一定认出她的。
方棠红了眼眶,围着庭院转一圈,顺着垫成一摞的砖头爬上围墙。外面种着一棵茂盛大树,她伸长手臂掰下一根不长不短的树枝,看看附近溜达的数只丧尸,连忙缩回脑袋。
粥熬好了,她端到二楼卧室窗台,从断电的冰箱里取出一瓶黄豆酱。幸好天寒了,什么都不怕坏。
没电视没网络停水断电与世隔绝,方棠初时百无聊赖,慢慢也习惯了,靠读书、写日记度日。
妈妈留下的原版《呼啸山庄》,包着旧挂历书皮,书页泛黄。轻轻抚摸书脊,仿佛妈妈就在面前。
读完几章写日记,摆弄摆弄树枝,太阳晒得方棠非常舒服。午觉醒来,窗外夕阳满天,咖啡都凉了,她站起来伸懒腰--一秒钟之后,她的全部注意力被派出所墙外的一只古怪丧尸吸引了:
他周身血淋淋,挂满死人内脏和残肢,血肉把他穿着的深蓝冲锋衣都浸湿了。除此之外,他戴遮阳帽和口罩,左臂系一条黄丝带,右手提着一把短刀,刀刃映着太阳闪闪发光。
好像哪里不太对?方棠壮着胆子打量,很快发觉不对劲的地方:赤炎是7月29日出现的,只用两天时间,十堰市里的活人就一股脑儿变成丧尸。也就是说,丧尸穿的是轻薄夏装。
眼前这人却是冬天装扮!
没错,他是个活人!能呼吸、能思考的活人!他正紧紧盯着挂在大门和树顶的“SOS”旗帜!
欢喜像潮水般涌到方棠胸口,眼泪滴在窗台。她不是孤零零的,还有其他人活着。
她不顾一切推开窗探出身体,朝着那人挥舞胳膊--这边,我在这边!
那人非常沉得住气,幅度很轻的点点头,仔细打量她和小楼几眼,就把注意力转移到派出所去。
只见他不慌不忙,身形稳重,半米半米挪动,速度虽慢却从不停留,丝毫没有引起周遭或发呆或闲逛的丧尸注意。
数十米距离,他足足“挪”了十分钟,期间绕开两堆杵在原地发呆的丧尸,像只狸猫似的闪进派出所半开半合的铁门。
提心吊胆的方棠松口气,倚在窗边紧张地思索,被冷空气冻得连打两个喷嚏。
他是市外来的,不是碰巧路过,目的地就是派出所;他去派出所干什么?警察都变成丧尸了,等等....
活人会变成丧尸,枪支手铐可不会--方棠时时看到小偷或者斗殴之人被面容严肃的警察叔叔拎进警车,一溜烟开走了。
那天她等了很久,盯着派出所眼珠子不敢错一下,眼巴巴等到夕阳沉入城市边缘,暮色降临。
月亮升起来了。
或许是错觉,或许是真的,傍晚七点,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慢腾腾溜出来,没发出半点声响;随后他在街中间站定,抬头望望她所在的位置,再次迈开步伐。
他没抛下她!方棠欢喜地热泪纵横,三步并作两步奔出卧室,顺着墙角梯子攀上去的时候冻得直哆嗦:忘穿大衣了。
把挂在墙边的绳索抛出去(五个月以来,她设计过无数逃走计划,却没有实施),骑在墙头的方棠心脏砰砰跳动,眼瞧着男人沐浴着月色走到墙边,抓住绳索拽拽,借力敏捷地一跃而起。
眼前一花,那男人已经稳稳站在院里,倒把合不拢嘴巴的方棠留在墙头。
他打量左右,发觉四周毫无异常才摘下口罩,朝她笑笑,招了招手。
这是位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大概有一米八五左右,目光锐利,神色冷峻,风尘之色扑面而来;看得出他的胳膊和腿足够强壮,胸膛开阔腰肢笔挺,配上手中短刀很有点武林高手的意味。
方棠昏头昏脑爬下墙,想问“你是谁”就被他伸出食指在唇边比了比,指指黑乎乎的客厅。
隔墙有耳。
没过多久,方棠一边把他被污血浸脏的衣裳拎到院角,又照顾咕嘟咕嘟冒泡的粥锅;至于那位自称“贺志骁”的不速之客,已经用雨水冲了个澡,穿着她父亲留下的旧衣裳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了。
“方棠。”他重复着她的名字,又问:“方向的方?哪个棠?”
方棠老老实实答:“海棠的棠。”
贺志骁也在打量她:二十出头,尖尖的小下巴,大眼睛躲在黑发间偷瞧自己,细细瘦瘦惹人怜;被他问多了有点紧张,白皙柔嫩的脸颊染上红晕,仿佛海棠花绽放。
“就你一个人?”贺志骁呼噜噜喝着热粥,头也不抬地问:“怎么不往外跑?”
于是方棠把赤炎出现之后的事情告诉他,强调失踪的外婆,也坦诚自己不敢出门,随后连珠炮似的询问外面的事,包括他是谁?哪里来的?外面还有活人嘛?
问题一一得到解答。
末了贺志骁抹抹嘴,把碗一放:“明早我出城,你走不走?”
被锅炉厂、无穷无尽的丧尸大军和幸存的人们弄得应接不暇的方棠愣了愣,立刻意识到,眼前恐怕是自己唯一离开的的机会,可是~
她摇摇头,“外婆还没回来。”
贺志骁笑笑,随即严肃面孔。“方棠,你心里明白,你外婆要是能回来,早就回来了,你留下来毫无意义。”
方棠沉默。她不是傻瓜,也不是小学生,心中微薄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美丽而脆弱。
贺志骁盯着她,“第二,家里存粮还多吗?”
方棠沮丧地摇摇头:尽管省了又省,粮食确实不多了,冬天也种不了蔬菜。
贺志骁了然,继续说:“你运气不错,郊区地广人稀,没什么红眼病,天又冷,没闹病,等到天暖和了,城里非闹瘟疫不可,想走也走不了了。”
方棠听得很认真,想提问题,却小心翼翼地没有打断他。
“行了,跟我走吧。”贺志骁果断地下结论,没给她什么借口。“明早我先走,你把该带的收拾收拾,准备一身方便的衣裳,等我回来....”
他要抛下她离开?
没尝过蜜糖的滋味,就不会贪心;如今明明给她一块糖,偏要硬生生抢走--与世隔绝的第六个月,方棠第一次从心底感到恐慌。
“别,不行,贺志骁,骁哥,你~”她慌乱地喊他的名字,身体前倾,双手紧张地扭在一起:“你去哪里?能不能不走?你不是说~带上我,行不行?”
别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一墙之隔便是那些行尸走肉啊!
贺志骁皱眉,指指外面,又在自己身上划拉几下,代表那些血肉内脏:“方棠,你没受过训练,走不了无间道,出去就是送死。”
无间道?对方指的显然不是那部经典港片,方棠认真听着。
“活人是活人,丧尸是死人,活人和死人之间是无间道:像我这样扮成丧尸潜进城市,弄油弄武器弄资源,再原路返回去,就叫无间道。”贺志骁简单明了地说,有点像好脾气的小学老师:“看着简单,对心理素质和胆量要求很高,稍微弄出点动静就被丧尸啃了。这么说吧,襄阳周边四大基地,能走无间道的只有10%,女人更少,只有雷珊一个。”
那是方棠第一次听到雷珊的名字。
“这里往西出城,我们开来的车停在五公里外。”贺志骁笑笑,用“还是算了吧”的目光注视她:“像我一样行走五公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可能你走几步就吓哭了,腿软了,走不动了,当场就会被丧尸发觉,谁也救不了你。”
方棠大脑急速运转,五个月以来她无数次设想过逃离的方法。“骁哥,如果你先走,等你回来救我的时候,能把路上的丧尸都引开或者杀死吗?然后开辆车进来?”
贺志骁耸耸肩,摊开手掌:“想什么呢?哪儿有那么多子弹?丧尸这玩意越聚越多,跑得比兔子还快,为你一个,又不可能把所有兄弟都叫过来,何况进来也没用。”
出了危险算谁的?方棠涨红脸颊,自己只是个陌生人而已,举手之劳OK,雪中送炭就免了吧。
他很坦率,方棠倒冷静多了,壮着胆子:“我~我可不可以试试?”
贺志骁并不赞成,往沙发背一靠:“那就是拿命赌了,我无所谓,你随意。”
被丧尸活活吃掉么?
方棠拍打自己脸颊,深深呼吸,尽量说的有条不紊:“骁哥,我~你别见怪,我是这么想的。虽然这几个月我没出门,可一直在二楼,红眼病的规律和习惯也看出来一点。它们只攻击活人,如果像你一样不出声不做剧烈运动,再弄上点血什么的,它们是发现不了我的。”
“即使你给我一些时间,下周再回来,也得我自己走出去,对吧?那还不如趁热打铁。”她坦诚地望着对方,学着他摊开手掌:“可不可以请你等我一、两天,让我试一试,如果行,我就跟你走,如果~如果不行,就算了。”
女孩子黑黝黝的大眼睛带着恳求,睫毛颤动如蝴蝶翅膀,令贺志骁说不出“不”字。他抬起左腕看手表,说:“今天是19号,22号一早我就走。”
接下来的话题就轻松多了。
贺志骁问,她乖乖答,什么学校啊实习啊之类拣轻松话题,聊得熟了,方棠也敢问他几句。
听起来贺志骁家境富裕,毕业就开起自己的公司,折腾十几年下来,大老板谈不上,手下几百号员工无不叫一声“骁哥”;如今自立山头,当起锅炉厂厂长,千八百人依然称他“骁哥”
“骁哥。”方棠佩服地指指墙头,“你是不是练过?”
贺志骁哈哈大笑,胸膛不住震动,咔嚓咔嚓掰动手指:“练过几天,练着玩的。”
那晚方棠睡得很不好。
楼下多了个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实在是破天荒头一遭。她在二楼卧室辗转反侧,后悔自己太莽撞:万一他是坏人就糟了。
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啊?
啊啊~人家又没在脑门贴着字。方棠觉得自己很蠢,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把耳朵贴上去:楼下静悄悄,半点动静也没有。
她轻手轻脚端起椅子,走回去摆在门边,又放上个花瓶;这样的话,夜里真有意外,她就能及时醒过来。
做完这些她踏实些了,回到床边很快睡沉了,还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贺志骁不知怎么眼睛红了,闯进来咬住她脖颈,咕嘟嘟喝她的血。
第二天清晨,贺志骁神清气爽,显然休息的很好,从容打量套上连帽羽绒服的方棠:“墨镜有没有?戴上,口罩也戴上。把无间道的原则给我讲讲。”
方棠早背的滚瓜烂熟,把什么“不说话不乱动丧尸就发现不了”之类背诵一遍,贺志骁点点头,让她等在院中。
吱呀一声,时隔五个多月,厚厚院门第一次开启了,方棠下意识退后两步。没用多久,贺志骁就拖着一只脖子歪在一边的丧尸回来,反身关好铁门。
他把丧尸拖在墙边,拔出短刀回身看看,朝她挥动手掌,意思“躲远点。”于是方棠背转身去,捂住眼睛。
身后传来利刃划破□□的声音,血腥味慢慢弥散。
直到贺志骁在背后叫她的名字,方棠依然闭着眼睛,循声走过去。
“准备好了吗?”他话语轻松,和昨晚闲聊没什么不同。
方棠攥紧拳头,点点头。
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浇在头顶,顺着羽绒服帽子往下流,滴滴答答落在刘海、额头、脸颊....
方棠抖得像风中落叶,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眼眶。
“哭什么。”贺志骁嘟囔,随口安慰:“不是挺明白的吗?多大点事,出去走一圈试试,不行就回来。”
方棠拼命点头,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贺志骁满手鲜血,连忙又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