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安雨
再次睁开的时候,他恢复成初见丧尸模样,从背包翻出一条登山绳系在她腰间,另一头牵在自己左手。“听着,什么都别管,跟着我往前走,别往两边看,只顾你脚底下,别摔跟头别走丢了。”他挥动血淋淋的手指强调,沉声说:“我走你也走,我停你也停,懂吗?”
那根绳索手指粗细,看上去很结实--方棠却打心眼希望另一端系在他腰间。
想什么呢?她提醒自己。人家肯帮忙已经是万幸,万一自己出事,还能让人家陪葬吗?
方棠用力点头。
几分钟后,她跟着贺志骁一前一后,走出小小的孤岛。
第139章
直到垂垂老矣,方棠依然记得2019年12月20日,时隔五个月再次离开小院的情形。
寒风冷飕飕的,似乎要下雪,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恐怖的味道。
院门开着,贺志骁不慌不忙地走在前面,步伐又慢又稳。他先左右观察一番,便贴着右侧院墙迈开脚步--半个月前,一只丧尸就停留在那里了。
它穿着适合夏天的T恤和短裤,五个月风风雨雨把衣服弄得破烂肮脏,除了眼睛红些,看起来和活人没什么区别。
十米,五米,三步....方棠像梦游,大脑也停转了,即将和丧尸打照面的时候双脚发软,不听使唤:他会吃了我!
一股坚定力道从腰间传来,她不由自主地被牵向前方,哆哆嗦嗦和T恤丧尸擦肩而过。随即她发现,她居然还活着!
没错,就像她在二楼观察五个月得出的结论,这些丧尸智力不高,凭声音和视觉捕食活人,速度和力量比普通人强多了;除此之外,它们就像木偶般呆呆直立,不会主动出击。
只要....它们把她当成同类。
前方立着一只女丧尸,是个衬衫一字裙的上班族,纽扣开了几颗,居然有点性感。前方贺志骁脚步毫不迟疑,她心脏怦怦乱跳,深深呼吸着给自己鼓劲,干脆闭上眼睛。
眼不见为净,整个世界安全了。
这招很灵,方棠不停暗示自己是个盲人,耳朵也听不见,目不斜视地跟随贺志骁途经五、六只丧尸,绕了个很小的圈子兜回家中。
铁门无声无息合拢,方棠瘫在地面,捂着嘴巴哭出声,把早餐吐得一干二净--垂在脖颈的大肠内脏什么的太恶心了。
“行啊,方棠。”贺志骁笑眯眯地蹲在她面前,满脸赞赏地竖起大拇指:“真人不露相。可惜你没练过,又是个女的,要不然跟着我混几年,肯定能出头。说实在的,像你胆子这么大的没几个。”
方棠记得他说过一个擅长“无间道”女人的名字,可惜记不清了。她脑子乱糟糟,刚缓过口气,一抬头看到他胸前拴着半截丧尸小臂,立刻把胃液呕到他衣裳。
贺志骁也不介意,拍拍她肩膀便站起身。“跟我说说,刚才怎么想的?紧张吗?怕不怕?”
怕他丢下自己倒是真的,方棠嘀咕,随后老老实实把自己的方法说了,引得贺志骁赞赏不已。
“就这么办,我到哪儿你就到哪儿,我走你就走,我停你就停,剩下的用不着你管。”他看看手表,很体贴地去客厅端两杯温水,“歇十分钟,喘口气,继续跟我出去。”
之后两天,方棠像一名跟着教官出征的新兵,寸步不离贺志骁,活动范围逐渐从院落十米到一百米、半公里,最远走到离家一公里的商场:那里被成千上万的丧尸堵塞住了,犹如午夜醒不来的噩梦。
热泪流到口罩里,方棠匆匆一瞥便不敢再瞧,像吊线木偶似的被贺志骁牵回家中。
她忽然明白贺志骁第一天便说过的话:没那么多子弹,也没那么多兄弟,现实不是电影更没有超能英雄,想离开这座城市只能靠她自己。
白天过于残酷,夜晚便温馨得犹如美梦。
贺志骁不光练过,居然还会做饭,把晾在屋檐下的菜干和豆瓣酱过油,炒得很香。她从箱底找出珍藏的巧克力和外婆离不开的肉松熏蛋,蒸了一小锅饭,香味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都遮掩了。
万一....无间道失败了,她被丧尸发现了,就再也吃不到好吃的了--想到这里,她胃口不太好。
天南地北闲聊的贺志骁看出来了,轻松地扒饭:“院里的菜是你种的?”
她想了想,“葡萄,小白菜,豆角,黄瓜,还种过牵牛花。”
贺志骁乐了,“正好,到了厂里给你安排个活儿,踏踏实实种菜吧,白菜土豆,想种什么种什么。养鸡养鸭会吗?也可以试试,还有兔子,厂里女生都喜欢。”
锅炉厂三字,这几天被他挂在嘴边,把方棠的耳朵都磨出茧子了。
方棠很好奇,随之憧憬:“骁哥,你这个厂有多大?多少人?真的有锅炉吗?”
“怎么没有?”贺志骁一本正经地说,指指襄阳方向,端起桌面的菜盘饭碗挪动几下,又把四根筷子摆在四周:“这是墙,这是车间,这是宿舍。房子太少,明年开春还得盖房子,正好你来,挑间合适的。”
提起开春,他静了静,方棠也没有说话,隐隐能听见窗外北风席卷呼啸。
贺志骁不无担忧地点起一根烟:“快下雪了。”
如果下起雪,路就更不好走了,方棠想。
大概实在太累,又或者有了目标,夜间方棠睡得很香,居然又梦到贺志骁。梦里他在前面行走,遇到几只丧尸,松开手跑得远远的,把空荡荡的绳子留给她....
12月22日凌晨,圣诞节前夕,天黑漆漆的,方棠就醒来了。
她伏在书桌前,给外婆留了一封信。
信上写着自己五个月以来的经历,写到自己很好,遇到襄阳锅炉厂过来的贺志骁,决定跟他离开--暂时离开,以后还会回来。她把锅炉厂地址和路线写的清清楚楚,还简单明了地画了一幅地图,老年人也能看懂,自然是贺志骁提供的。
他是个好人,方棠在信里写道,安慰外婆,也安慰自己。
如果外婆回来,前往锅炉厂找她;即使事情有变,她不得不离开,也会留下消息给外婆的,写到这里方棠开始哭泣,热泪把信纸都打湿了。
她把信郑重封好,信封写着外婆和自己的名字,还写了“我爱你,爱你和外公,爸爸和妈妈”。
把信放到外婆卧室,方棠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背包。
墙上的全家福、父母结婚照、厚厚的旧相册、母亲的旧书发梳和父亲的手表茶杯,外公的老花镜,外婆留在沙发的衣裳....
贺志骁说,锅炉厂什么都有,越轻便越好,于是她把自己历年证书装进背包,其他都留在家里,仿佛还会回来似的。
从二楼窗台望出去,贺志骁已经起来了,正在庭院晨练,先活动筋骨,又打了套拳。和武侠电视剧不一样,他打拳时没那么花哨,招式大开大合,举手抬足带着风声。
他这么厉害,一定能把她带出去,方棠给自己鼓劲。
早餐没熬粥,贺志骁随意坐在台阶欣赏葡萄架,提醒她少喝水。也对,哪里去找厕所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站到铁门前,重新披上深蓝冲锋衣的贺志骁转过身,神色从未如此严肃:“方棠,该说的都说了,该试的也试了,你明白你要干什么吗?”
方棠深深呼吸,用力点头。
贺志骁像位尽心尽责的高中老师,不放弃任何一位学生:“无间道的原则,你给我背一遍。”
“假装我自己也是丧尸~”方棠早已刻在脑子里,补充:“不说话,不乱动,不引起丧尸注意,在这个基础上随机应变。”
贺志骁满意地点点头,“我就一句话,跟着我走,当你是瞎子、聋子、哑巴,出了什么事你都别管,我来应付,做得到吗?”
道理都懂,这两天练过无数次了,方棠点头如小鸡啄米。
接下来贺志骁示意方棠抬起胳膊,把登山绳紧紧扎在她腰间,又放松了些,怕勒得太紧,嘴里安慰:“方棠,你是个聪明人,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不用我多说。你记着,再大的场面也不用怕,只要不被它们发现,你就是安全的。”
他又笑道:“其实吧,无间道没什么难的,你看外头红眼病,除了眼睛像兔子,比生化危机啊行尸走肉啊那些玩意儿顺眼多了,是不是?真血了呼啦缺胳膊断腿儿的,别说你了,谁看了不瘆得慌?”
方棠勉强笑了笑,安慰自己,丧尸像活人确实是很大的优势。
两具丧尸被拖进远门,方棠依然背转身去。听到利器划破皮肉的声音,她忽然壮起胆子:“骁哥?”
贺志骁在背后边忙活边吹口哨,“嗯?”
她低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遇到意外,比如很危险,你会抛下我吗?”
口哨声停止了。
贺志骁慢慢走到她面前,双手带着血,居高临下盯紧她眼睛,像是看穿她心底的恐惧。半晌之后,他慢条斯理地说:“方棠,从一开始,我就打算把你带出去,要不然,干嘛在这儿耽搁两天?”
她也回望他,提高一点声音:“那你答应我,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别抛下我。”
别抛下她一个人。
贺志骁仰头看看,乌云逐渐汇聚,天空阴沉沉的,快下雪了。
“这么说吧。”他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只要能把你带出去,我肯定把你带出去,话只能说到这里。外面的情况,你也看见了,遇到什么事我也不敢说,我不是神仙。话说回来,我打包票把你带出去,一根头发丝不少,你信吗?你敢信吗?对不对?”
最后他拍拍自己的背包,下结论:“尽力吧,我只能说尽力,尽力而为。你想清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背包里装着□□,不止一把,昨晚拿出来给方棠看,很有点得意。听起来他们“无间道”的目标就是武器,只有他成功了,至少,这两天没看到别人摸进派出所。
方棠有种直觉,面前这位男人是带她逃离丧尸之城的诺亚方舟,是黑夜中的一盏烛火,冥冥中唯一生机。
半个小时后,两人一前一后,慢吞吞行走在丧尸林立的城郊。
临出门之前,方棠恋恋不舍地回头,一支苍翠树枝被插在二楼窗前;假如贺志骁没来,它就会被装饰成圣诞树了。
前一公里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早年父母住在市中心,外公外婆住惯带庭院的大房子,受不了城中拥堵,执意不肯搬走。后来父母去世,她搬到老人身边,慢慢习惯郊区的空气清新,地广人稀。
现在想想,如果住在城中心,怕是出不来了。
她高兴起来,步伐更有力了。
前方是万达广场,黑压压的丧尸出现在视野边缘,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
方棠收回目光,眯着眼睛看脚下,默念“我是瞎子聋子哑巴,我什么也不知道”,跟着前方男人机械行走。
一只又一只丧尸出现在周遭,给方棠一种步入原始森林的错觉。她像位入定老僧,用余光眼观鼻鼻观口,大气也不敢喘。
如果没有贺志骁,她一定在丧尸群中迷失方向、瑟瑟发抖乃至瘫倒;既然这位男人步履不停,她便也多了勇气,准备和命运搏斗一番。
她还年轻,她还想活。
迎面是位丧尸老头,拎着腐烂的蔬菜,给家人准备的晚餐?右手一大一小两只丧尸,应该是母子,眼睛冒着红光朝向不同方向,看起来有点诡异....
不不不,不能看不能想,她是瞎子聋子哑巴....
渐渐的,方棠进入一种玄幻境地,仿佛从整个世界剥离开来,恐惧和惊惶似乎也长上翅膀飞远了。
走了很远了吧?这是哪里?世界尽头还是海市蜃楼?她还活着吗?只要骁哥不停,她也不能停....
空气像冬天湖面的寒冰般凝固了。
仿佛一根利箭陡然刺入心脏,方棠呼吸不到空气,脚底像生了根,不由自主张大眼睛:此处是城郊,不算陌生,前方不远便是长途汽车站,道路两侧立着稀稀落落的丧尸--
一位挽着发髻、穿灰衣裳和平底布鞋的老奶奶呆呆立在路边,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去哪里,苍老面孔上的眼睛茫然冒着红光。
是外婆!
方棠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脑子本能地飞速运转:外婆为什么来这里?因为分别前一晚,自己和发病的外婆说起外公,以及去世的父母....
乘坐长途汽车,能到达郊区三位亲人的墓地!
外婆当时很害怕吧?生怕吓到方棠,只敢到丈夫和女儿的埋骨之所倾诉?或者,心知大限已至,去见三位亲人一面?
热泪像泉水般奔涌,方棠死死咬住嘴唇,依然压抑不住哭声,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
腰间绳索传来力道,她走不动,也不想走,双脚自有主张地冻在地面。
周遭不止一只丧尸朝向这里,伸着鼻子,像发现猎物的饥饿鬣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