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事变后几日,霍九使人将那婢女叫走服侍,便再没放她回来。李珍珍想起从前他觊觎她的爱婢却不敢开口的怂样,便想冷笑。
事变至今,已经两月有余。府中曾经杀声震天,院子门口看守她的兵丁也换了一拨。婢女去问,只说是李家军的人。
然李二郎的人也是李家军的人,李四郎的人亦是李家军的人,这河西的兵,就没有不是李家军的。
但却没有一个人来看她,来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赢了谁,谁杀了谁?现在,又是怎样一个局面?
十二虎各有势力,各自站队,形势不可估测,李珍珍根本不知道谁会是最后的赢家,也不知道最后赢的那个人会怎么安排自己。
但李珍珍知道,这些男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在做。比起来,她只是一个小小女子,无足轻重。
从前她重要,因为她是李铭的女儿。现在父亲人没了,她便不再重要了。
李珍珍也不吵闹,拿起箩筐中未完成的小衣,继续缝了起来。这些天,她便是这样一针一线,安静度日的。
只是爱婢起的头针脚细密,后面她却是狗尾续貂,针脚粗疏,歪歪扭扭。
院子里却忽然有了响动,打破了两个多月以来的安静。
李珍珍的针线停住,来者是谁?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问:“大姐可睡了?”
……
十一郎!
李固走进房中,看到的是李珍珍的背影。她坐在桌旁,低头做着针线。
他这大姐,河西节度使府的大娘子,何时这样认真地做过针线?她是连个荷包都缝不好的。
他低声唤她:“大姐。”
李珍珍并未回头,只说:“你来了。”
李固走到桌边,问:“囡囡呢?”
李珍珍道:“睡了。”
李固在桌旁坐下。
李珍珍低头做着针线,仿佛他不存在。
屋中一片静寂。
“大姐,”沉默了许久,李固开口道,“大人身故了。”
李珍珍早知道这噩耗,却未能再出这院子一步,再见父亲一面,此刻听李固证实此事,她咬着牙,眼泪滴在了小衣上,洇出几点水痕。
“四郎呢?”她问。
李固道:“死了。”
李珍珍的针一抖,手指上便渗出一颗血珠。她将指尖含在口中死死咬住,口中全是鲜血腥甜的味道。
过了片刻,她才问:“李二和霍九呢?”
李固道:“已诛。”
李珍珍终于转过身来看这位义弟。
他的面孔年轻英俊,眼睛里却布满血丝,眼下青黑一片,眉间带着明显的疲惫。
李珍珍道:“我要知道究竟。”
李固看了她片刻,告诉了她真相:“霍九杀了大人。”
这一句便如大锤一般敲在了李珍珍胸口。
李固道:“霍家与二郎早有勾连,只二郎总不能下决心。霍九便伺机杀了大人。”
霍九这般二十四孝的夫君和女婿,说他杀了岳父,没人会信。世人都会以为是李二郎狼子野心,杀了李铭。
“二郎没了退路,只得一条道走到黑。”
“他本不想杀四郎。四郎管不住自己脾气,言语间辱及他寡母,二郎大怒之下失手打死了他。”
“此事,霍家和王家在背后一手推动。李家南楼支房勾结其中。”
“三郎、六郎、九郎和十二郎都跟随了二郎。大郎从始到终没参与。”
李珍珍牙都要咬碎了,含血问:“这些人现在都在哪?”
李固看着她,道:“都杀了。”
“三郎、六郎、九郎、十二郎皆已伏诛。”
“河西再无霍、王二姓。”
“南楼支房已尽屠。”
“二郎、霍九,车裂。”
“大人和四郎……可以瞑目了。”
李珍珍流泪大笑,拍案赞道:“好!好!好!不愧是十一郎!”
李固看着她悲痛癫狂的模样,正要开口说话,目光却忽然越过她,投向内室槅扇。
“母亲……”囡囡揉着眼睛,呢喃着问,“怎地这般吵。”
李珍珍不欲女儿见到自己涕泪模样,以袖遮面:“无事,你快去睡!”
李固却已经起身,快步走过去,在小女孩面前蹲下身,问:“囡囡怎么还没睡?”
小女孩被困在这院中两月有余,虽不懂到底发生何事,却也感受得到气氛的紧张、奴仆的怠慢,心下一直惶惶。忽地见到李固,又惊又喜:“十一舅舅!”
李固摸着她的头:“囡囡长高了。”
囡囡却问:“十一舅舅,你的眼睛怎么这样红?”
李固道:“我多日未睡,困得。”
囡囡道:“那你快去睡。”
李固道:“小孩子先睡,大人才能睡。”
囡囡道:“那我去睡啦,舅舅也快睡,明日我们再一起玩。”
李固道:“好。”
囡囡回内室去了,李固关好了槅扇的门,回到桌旁。
李珍珍已经擦过脸,冷静了下来。
她问:“要我做什么?”
李珍珍十分明白,李固今天晚上过来,并不是来探望她的。
他是来宣告她的命运的。
这命运无需她同意,他已经安排好了。
李固抬眼看她。
他这位长姐的脸上,既有痛失亲人的悲伤,也有大仇得报的快意。这使得她本就不太好看的面孔更加扭曲。
她本不该这样的。她过去虽然泼辣些跋扈些,却是个笑也畅意、骂也畅意的女子。
这些女子,都安排不了自己的命运。
李固道:“三日之后,我与大姐拜堂成亲。”
李珍珍看着他,说:“好。”
李固道:“一同成亲的,还有邓氏嫡女和崔氏嫡女。不分大小,都是平妻。”
霍家、王家既灭,邓氏、崔氏便是河西最大两支著姓。
这些著姓向来眼高于顶,看不起他们这种暴发户。就在两个月前,李珍珍为了给李固说个好点的新妇,快要跑断了腿。霍九四嫂的娘家不过是二流世家而已,说的还是偏支远房家境清贫的。就这样,霍九的四嫂还怏然不乐,觉得十一郎出身太低,辱没了她家的姓氏。
如今,河西第一流的著姓,抢着把嫡女嫁给李十一做平妻。
李珍珍嘴角扯扯,道:“好。”
李固看着李珍珍,问:“大人和四郎身后,可要过继?”
身后若无嗣子,无人祭祀,便是所谓的“断了香火”。
李家人口也不少,只是李铭直到中年才得子,在这之前的那些年,因他无子又势大,亲族们便不免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心思。
中间发生过很多龌龊事。李铭后来挑选出来的李大郎、李二郎和李三郎便都不是近支,而是远房那些甚至出了三、五服的远亲。
李家以前根本没有什么南楼支房。
所谓南楼,是李二郎的母亲方氏娘家所在的村子。李二郎父亲去世后,家产田地为亲族夺占。他的寡母带着他回娘家投奔,寄人篱下。
听说了李铭在族中寻觅聪慧小儿欲要收养的消息,他母亲一咬牙,把儿子送了过去,给李二郎争到了这条出路。
李二郎这些年势力渐长,即便本家早退还了田地房产,又压着他亲叔叔给他们母子叩头谢罪,他也不愿意与本家亲近,只以南楼为自己的老家。
李家一些与他出了三服五服的亲族渐渐向他聚拢,南楼从一个小村子渐渐发展成了成片相连的宗族聚居之地,才有了后来所谓的李氏南楼支房。
南楼支房此次卷入其中,李固尽屠之,令李氏其余各房皆两股战战,再不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李珍珍道:“过继个屁。”
有今日之祸,追溯源头,便是李铭迟迟无子,故收养了李大郎、李二郎和李三郎以备过继。
她道:“囡囡以后改姓李,将来为她招赘。我爹的血脉,断绝不了。”
却不提四郎李启。
李启与她本就不同母,李启若能立起来,李二郎也不至于野心膨胀,霍家都娶了她了,也不至于觉得不牢靠,又要投资李二郎。
李固道:“好。”
他抬眼看李珍珍片刻,道:“日后,我以正妻之礼待你,以长姐事你,囡囡是我甥女,若我亲生。”
李珍珍现在什么都没了,她容貌不佳,也没有什么与李固夫妻和鸣的幻想,此时唯一所求便是她与囡囡能安身立命,不为人踩在脚底下。
要知道,当你从高处跌落,那些从前仰望你、逢迎你的,多得是乐于伸脚踩你的。
李珍珍道:“你只要记住今日说的话,护住囡囡,叫我李珍珍做什么都行。”
李固道:“那这后院,以后托给大姐了。”
李珍珍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