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李固的肩头终于放松了下来,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他拎起桌上茶壶,却发现壶中无水。
“大姐,给点水。”他握着茶杯,声音沙哑,“渴得狠。”
自李铭身故,李珍珍被软禁,贴身的婢女死了一个被带走了一个,院子里的仆妇便对她怠慢了起来。否则何至于李家大娘子屋中的壶里,竟然没有水呢。
李珍珍起身开门去外面。
李固是这两个多月来出现在这个院子里的唯一一个真正说话管事的人。仆妇们刚才听见响动已经都起了身,披着衣裳扒在门窗上向正房偷窥。
见李珍珍出来,那机灵的赶紧开门迎出来,殷勤地问:“大娘需要什么?”
李珍珍冷眼看着她们,道:“十一郎要喝水。”
“这就烧,这就烧!”匆忙去茶房。
李珍珍披衣站在院子里,抬头仰望。河西的深秋颇有些寒凉。但天空极干净,星河璀璨。
小时候坐在父亲肩膀上觉得举手可摘,现在仰望着,觉得那天真高,遥不可及。
待仆妇端来热水,李珍珍接了,一言不发地转身回正房去了。
仆妇们也不敢跟上,在后面惴惴不安地窥视。
李珍珍回到正房,不意却见李固闭目伏在桌上,竟然已经睡着了。
他的手臂下,压着那件小衣。
李珍珍轻轻放下茶壶,小心地将小衣拽出来,却发现她一直缝都缝不完的小衣衫已经收了针。最后那些针脚,虽比不了起头处爱婢的精致,却也整整齐齐,宽窄一致,比她那些歪歪斜斜的针脚强得多了。
李珍珍想起来当年李固初到李府,才十二岁,已经长得比她高一头还多。瘦瘦的少年什么都会做,劈柴烧饭会,舞枪弄棒会,连衣服破了都会自己缝。
后来李珍珍把他那些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都丢了,把他从头到脚打理得清清爽爽,热汤热饭,关怀备至。从此那少年见了她便乖乖地低头喊一声“大姐”。
李珍珍看了他半晌,去内室里取了一床薄被给他盖在身上。李固眉头微皱,却没睁开眼。
人活着都得有价值,没有价值的人便没有立于世间的根本,只能随波逐流,任人践踏。
李珍珍此刻心头清明,已有觉悟。
若想囡囡的未来有依靠,从此以后,她就得做一个能让李十一郎安心入睡的女人。
第71章
凉州办了一场既仓促又隆重的婚礼
说仓促,是因为六礼全都简化在三日之内完成了,说隆重,是因为凡到场的人,都是在河西站稳,说话有声的人。
从前的十二虎之一——十一郎李固杀得血流成河之后,娶了李铭唯一仅存的骨血李珍珍、邓家行五的婉娘、崔家行十七的盈娘,为河西之乱划上了句号。
这些人同时出现在婚礼上,将领跟将领站一堆,宗族和宗族聚一群,世家和世家衣袂连着衣袂,奉了李固为河西共主。
此时,这些男人彼此之间还分军队、宗族和世家,还有各自的立场和利益之争。
可随着未来李固的铁骑踏出河西,踏平天下,此时此刻在场的这些人在其他的人眼里,就成了一个整体,有了一个共同的称呼——河西党。
李固虽然同时娶三妻,可李珍珍因其身份的特殊性,在后来便成了河西党某种意义上的象征。在李固的心中和后宫中,都有着不同于别的女人的特殊地位。
此都是后话。
只说现在,李固娶亲当晚,便领兵出征——河西内乱,周边的邻居们便不免蠢蠢欲动了。
待他回来,已经是两个月后。
曾经的河西节度使府,如今已经是他的家了。
踏入府门,李珍珍带着邓婉娘、崔盈娘,身后跟着一串奴婢侍女,前来迎接他。
李固原本铿锵的脚步,都顿了顿。
“恭贺十一郎凯旋。”李珍珍牵着囡囡,朗声道。
邓婉娘、崔盈娘尚不敢称李固为十一郎,只跟着李珍珍道:“恭贺夫君凯旋。”
囡囡挣脱李珍珍的手,跑过去:“五舅舅、七舅舅、十一舅舅!”
李卫风一把将她抱起举高:“囡囡想七舅没?”
囡囡咯咯咯地笑。
李五郎亦捏着囡囡的小肉手笑着晃了晃。
李固微僵的面孔稍稍放松,从李卫风手中接过了囡囡抱在怀里,对众女道:“辛苦了,你们先回,我们还有事要议。”
他的身边不止是他,还有李七郎等将领,及陈志良等官员。的确是还有许多正事要忙的。
李珍珍便上前去接过囡囡,嗔道:“不要给舅舅添乱。”
囡囡不开心。
李固柔声哄道:“等舅舅们忙完再与囡囡玩。”
囡囡才笑起来。
李珍珍抱着女儿,心中知道,今日李固进门对囡囡这一抱一哄,日后这新的李府里,再不会有人敢因为囡囡曾经姓霍而轻视她了。
李珍珍心中大定,对李固几个道:“都按时吃饭,别坏了肠胃。”
她说这话自然而然,实是以前帮着父亲照顾这些义弟们早养成了习惯。
李固等人也都自然而然地应了。
邓婉娘、崔盈娘都面带微笑,只看不语。
男人们便越过了女人们走了过去。
女人们犹自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李卫风走在后面,悄悄胳膊肘拐了拐陈良志,感慨道:“虽都是平妻,也算是应了那句‘妻妾满堂’吧?”
陈良志却望着李固的背影,心想,那个消息什么时候告诉他比较好呢?
又过了半个月,依然是李府中。
李卫风迎面撞见李珍珍,转身就跑!
“站住!”李珍珍喝道,“老七你听见没有!”
李卫风: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李珍珍命令道:“堵住他。”
这里毕竟是李珍珍出生长大的家,她用的仆妇都是李府旧人。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这些仆妇把李卫风逼进了水榭里。
李卫风无路可逃,情急之下一抬脚,一条腿就架上了白玉石栏,又犹豫了——他不会凫水,而且天也有点太冷了,水……嘶,都有冰碴子了!
李珍珍从容地跟上来,嘲笑道:“跳啊,有本事你就跳。”当年跟五郎打闹掉进了池塘里,还是李珍珍指挥着仆人将他捞上来的。
李卫风愁死了,放下腿:“大姐,你堵我有什么用?你去堵十一啊!”
李珍珍恨道:“我要是堵得着他,还用得着来堵你?”
半个月来,李固要么不在,要在便是在书房重地,兵丁层层把守,女眷不得靠近,李珍珍便是想堵也堵不住了他。只好射人先射马,来堵李卫风了。
“我已经跟五娘、十七娘说了,十一郎不日便可与她们圆房。十一郎厉害了,脸都不在后院露的。”李珍珍冷笑道,“说什么把后院托给我了,他若这么跟我对着干,我不管了,让他自己去管去!”
李卫风道:“这洞房的事,我又不能替他。这样吧,大姐,我现在替你去书房看看他忙什么呢,我去看看……”
说着抬脚就想溜。
但他没跑动——李珍珍扯住了他腰带。
李卫风:“……”
“大姐,你放过我吧。”李卫风愁死了。
李珍珍挥手让仆妇退下,靠近一步,压低声音道:“老七,你跟我说实话,十一心里的人是谁?”
李卫风言不由衷:“什么心里人,不知道,没有……”
李珍珍冷笑:“五娘明艳,十七娘温柔,这都是河西顶级世家嫡出的女郎。从前十一做梦也娶不上的。他放着后院的温香软玉不去,天天睡在书房里,你跟我说他心里没人,你不亏心?”
李卫风厚脸皮道:“不亏!”
诚如陈良志所说,不好说十一的私事。十一可以跟他没有“私”,跟别人却必定得有“私”的。何况现在已经不同往日,李固的身份不一样了。
李卫风心里晓得分寸。
李珍珍当年对他们都有照顾,她的身上还承着李铭对他们知遇之恩的遗泽。虽然名义上是夫妻,李固仍将她当作长姐看待,五郎、李卫风、八郎亦然。
李珍珍和囡囡往后的人生,有他们几个人担着,谁也不会逃。
但……也不能什么都和李珍珍说。
李珍珍跟李卫风大眼瞪小眼,气得给他后脑勺呼了一巴掌。
可她心中也明白,便是李卫风这样看着嘻嘻哈哈不着调的,无事的时候都好说话,有事……想多从他嘴巴里撬出一个字都难。
她爹的义子们个个出色,否则如何能从那许多少年中脱颖而出,改姓了李。
“你现在给我去书房问问十一,他娶了人家的女儿,却让人家守活寡,这是男人干的事吗?”李珍珍放开李卫风,抱着手臂冷着脸道,“去,现在就去!你跟他说,他要这么拧巴,我也撂挑子不干了。今天他若是不给我个准话,我明天就带着囡囡去秋落山的庄子里住去!”
李卫风到底还是去了书房。才到那里,就看到了陈良志。
陈良志从前只管着李固私人的钱袋子,现在他管着整个河西的钱袋子,也称得上一步登天了。只是这些日子忙得脚打后脑勺。
当初谢玉璋见到他觉得他眼熟,却没想起来这是后来掌着大穆朝钱袋子的人。
那时候他三缕长须,养尊处优,正所谓居养气移养体,谢玉璋不过远远见过而已,哪认得出来。
李卫风见到他,大喜:“老陈老陈!”
陈良志抱着一大摞簿册,一抬头看见李卫风两眼放光向他扑来。
陈良志:“……”
他脚下向右发力,生生地将身体左移了半尺,躲开了李卫风的狼扑。
“我忙死了!”他快步捯着,叫道,“休来招我!”
不料李卫风活学活用了李珍珍那一招——他抓住了陈良志的腰带。
“别走!我找你救命呢!”他喊道。
“我看你活得好着呢!”陈良志抱着东西,腾不出手,只能骂道,“爪子给我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