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月拾玖
直到半年前的雨夜里,他做了和今天晚上一模一样的梦。
那个粉白相间的帽子不似初见时那般鼓鼓一团儿,干瘪瘪的贴在脑袋上,帽子之下是肉眼可见的空荡。
那么爱美的姑娘,他每次给她梳头时多掉一根头发她都会很紧张……可她真的掉光了头发,没法再梳各式各样漂亮的环髻,没法再戴镶金点翠的步摇……
她怎么受得了?
“侯爷,您还好吗?”裴婴的低唤声打断了季长澜的思绪。
季长澜闭了闭眼,面色比刚出来时还苍白几分,他语声淡淡道:“确实是喜事,帮我也准备一份罢。”
往常老王妃的寿礼都是侯爷亲自准备的,裴婴只觉得侯爷今天睡醒后就奇怪的很。
不,不对,侯爷也不是今天才变奇怪的。
侯爷从半年前就变得很奇怪,以前在乎的都不在乎了,比如那个种满凤仙花的后院,又比如之前放了很多珍宝古玩的房间……院子荒废了,珍宝古玩被他一把火烧了,后来,甚至连国公府的亲事都同意了。
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如此模样,就连裴婴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他也不敢多问,只能道了声“是”,又道:“那侯爷这次可还要像之前一样在靖王府小住一段时日?”
小住……
季长澜缓缓睁开眼,墨眉微皱,眼神也幽冷了下来。
现在有乔乔在,他自然是不希望她在见谢景的。当年她从集市回来双颊微红的样子他想一想就要发疯。
她对他从来没有脸红过。
他当然明白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脸红是因为什么。
他根本不想让她再看谢景一眼。
季长澜道:“送份贺礼过去就行了。”
裴婴道:“那老王妃的寿宴侯爷也……”
“不去了。”
没料到季长澜拒绝的这么干脆,连贵妃皇上都会去的寿宴侯爷怎么能不去?不去不就等于和靖王撕破脸了吗?这让皇上怎么想?
因为先前退婚又清理了线人的缘故,侯爷如今在朝中情况并不好,沛国公此次忽然参加寿宴,明摆着是冲着侯爷去的,侯爷若是不去,岂不是更惹人怀疑?
裴婴支支吾吾,本想着再劝两句,可季长澜却转过头来扫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不轻不重的语调,却让裴婴从脚底升出一股寒意,忙道:“没、没什么。”
“没什么事就退下罢。”
“是、是。”
裴婴匆忙退下,季长澜看着少年英姿勃发的背影,脑子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乔玥之前说过的话——
“裴婴这些日子挺好的,总帮着奴婢呢。”
“那个大哥哥蛮好的,他说他认识你,带我买了不少好吃的……”
女孩儿眉眼弯弯的笑脸和四年前的小姑娘交叠在一起,连说话时那无辜懵懂的眼神都一模一样。
她是不是看谁都好?
季长澜眼中戾气翻涌而上,衣袖下的手缓缓收紧,先前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因为他双手握紧的力道迸裂开来,撕裂般的痛楚从手臂上传来,额上未干的冷汗被长廊外的冷风轻轻一吹,他脑海里的思绪才清醒了一些。
他垂眸,看着缓缓流淌到手背上的血迹,忽然抬手将那抹猩红拭去了。
不能再想了,如今她人总归是在他这里的。
*
靖王府内。
谢景正坐在桌前写着请柬,写到季长澜那封时,他的笔尖顿了一下,忽然将那团写满墨迹的纸丢到了旁边的火炉里。
一旁的钟瑞皱了下眉,忍不住问道:“王爷您这……您这是不打算请侯爷了吗?”
请。
当然要请。
只不过如今季长澜知道了乔玥的身份,怕是不愿意再来参加宴席了。
以他的性格,如今怕是恨不得将乔玥藏着掖着,谁都不让她见。
更何况见自己?
他沉默了半晌,对钟瑞吩咐道:“去把母妃当年给侯爷买的那块玉坠送过去,现在就去。”
“是。”
蒋夕云已经失踪,两人婚事暂且搁置,倘若季长澜再不来,朝中大臣人心惶惶,沛国公摸不准他意思,被逼急了难免对乔玥动手。
季长澜自然护的住乔玥,不过沛国公刚刚失了女儿,心里悲痛交加,再受刺激定会孤注一掷,沛国公怎么对付季长澜他不管,但乔玥是不能有事的。
总得让季长澜先来了再说。
第29章
乔玥嗅着枕边好闻的清润气温味儿, 竟然又梦到了之前落满雪的院子。
那天的夜色很美, 满天繁星低垂, 披着狐裘氅衣的小姑娘从院子后门的门缝里钻了进来, 软底绣鞋在厚厚的积雪上踩下一串可爱的脚印,笑着扑进了白衣男人的怀里。
梦里的乔玥依旧是旁观者的姿态,她不太看得清男人的容貌, 只看到男人缓缓俯下身来, 垂眸拂去她衣服上的积雪, 低沉的嗓音温和好听:“这么晚才回来,还以为你跑丢了。”
梦里的自己眼睛弯成月牙儿状,因为心情很好,唇边的笑容也格外甜:“没跑丢, 我今天进城了, 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男人嗓音淡淡的“嗯”了一声,语声平静听不出喜怒:“之前送你的坠子当掉了?”
小姑娘摇头:“没有, 你送我的, 我舍不得当。”
男人动作微顿, 抬起眼眸看向她:“那你哪来的银子?”
小姑娘轻轻低下头, 乔玥看到她的唇角微不可闻的扬了起来:“是个大哥哥带我买的, 他说他认识你,带我在城里玩了好久,喏,我还带了桂花糕给你……”
小姑娘喋喋不休的说着,那别扭又略带些羞涩的语调就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忍不住的要将满心欢喜分享给他。
即使乔玥看不清男人的容貌,她也能感觉到男人的气息一点一点的变了。
男人向前倾身,衣袍垂落间,墨发轻轻扫过小姑娘的脸颊,他用手勾起小姑娘的下巴,低沉的嗓音一字一顿:“你今天很开心么?”
正在说话的小姑娘愣了愣,终于察觉到了男人的不对劲,抬起一双清澈的杏眼儿看向他:“诶?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个大哥哥啊?”
“嗯,不喜欢。”
小姑娘有些失落的“噢”了一声:“但是我明天约好还要去见他的……”
古榕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男人缓缓起身,冷白的长袍与石阶上的积雪融为一色。
他指尖缓缓摩挲着小姑娘微红的面颊,感受到那微微灼烫的温度,半晌,乔玥听到了男人很轻很凉的笑。
画面一转,乔玥看到两人来到了小姑娘刚刚钻进来的那扇小门前,男人将手中的锁链一圈一圈的绕在门栓上,原来可以让小姑娘自由进出的门缝消失不见,小姑娘晃着紧闭铁门发现怎么也晃不动,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她裙摆上沾满了积雪,好似刚冒出头就被狠狠掐落的花,失了最初的勃勃朝气,豆大的泪珠顺着下巴滴到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苍白冰冷的雪洞。
男人指尖颤了颤,弯腰似乎想将她抱起,但她小手一扬,“啪”的一声将男人的手打开了。
“我以前每天都被关在屋子里,现在好不容易能动了,你又把我关在院子里……”
“我真的不喜欢每天都被锁在屋子里,我其实……更想和你一起出去啊,你为什么从来不带我出去呢,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男人被她打过的手背微微泛红,有积雪从他发间垂落,低哑嗓音很轻很轻:“我现在出不去,等以后,以后我陪你出去好不好?”
小姑娘哭的更伤心了:“我等不到以后了……”
画面又是一转,小姑娘重新被男人抱在了怀里,脑袋耷拉在男人肩膀上,眼尾还带着哭泣过的微红,轻轻阖着眼睫,像是睡着了。
男人将怀中的女孩儿放回床上,轻轻抚过她眼角残余的泪渍,垂眸看着指尖那一点儿莹润的水光,良久良久,直到窗外又下起了雪,他才起身走出了房间。
纷纷扬扬的雪花随风而落,他又来到了那扇紧锁的门前,微散的墨发随风随风轻晃,他冷白色的长袍很快被飘雪覆盖。
叮——
男人抬手触上门上的锁链,冷冰冰的锁链应声而碎。
时间过得飞快,之后的一整天里,小姑娘都没有理过白衣男人。到了晚上夜幕低垂时,乔玥看到小姑娘悄悄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似是不甘心被这么困住,她跑回了那扇小门前,用手推了推门,紧闭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重新被她推出了一尺余宽的缝。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像做贼似的东张西望瞧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异常后,才侧着身子偷偷摸摸的往门外钻。
门前古榕树叶子夹杂着积雪簌簌而落,看着这一幕的乔玥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冷,她在夜色下回头,一转眸就看到了站在窗前的白衣男人。
他身上被月光罩下一层银霜,修长挺拔的身影孤寒而萧瑟,视线越过沉沉夜色落在门前,一言不发的看着远处轻手轻脚的小姑娘。
纷纷扬扬的落叶挡住了乔玥的视线,她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但她却能感觉到男人此刻的疼,那种心头剜肉一般的疼。
可他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像是在看小姑娘走,又像是在等小姑娘回头。
梦里的乔玥难受极了,她跑上前去想拉住小姑娘的手,可她的手却一次又一次的从她裙摆上穿过,小姑娘对周围的一切毫不知情,藕粉色的裙摆在雪地中轻轻摇曳,很快就融入了大雪弥漫的夜色里。
不回头看他一眼吗?
他在等你啊……
悲伤和无力感涌向乔玥心间,她跌坐在雪地中无声哭泣着。
沙沙——
头上的古榕树叶子急急坠下,等乔玥想在回头看一看站在窗前的男人时,梦里的一切忽然如潮水般褪去……
乔玥骤然惊醒,一睁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季长澜。
他淡色的瞳孔被烛火映的格外幽静,垂眸看着她眼角沁出的水光,低声问:“做噩梦了?”
乔玥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梦里的悲伤延续到梦外,眼睫轻颤间,眼泪又啪嗒啪嗒的滚落了一串儿。
季长澜皱了下眉,抬手将她脸上的泪珠擦去,问她:“梦到什么了?”
泪眼婆娑的乔玥呆了一瞬,她微张着唇瓣愣了半晌,发现自己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是眨眼的时间,梦里的一切却像是被什么抹去了,她最后只能回想起白衣男人站在窗前的模糊身影。
乔玥的嘴巴张开又合上,水润的杏眸里满是疑惑:“好像也不是什么噩梦,就是、就是觉得有点难受,奴婢也记不清梦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