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月拾玖
好像寒冬腊月凝结的冰凌,竟不带半点儿活人的温度。
乔玥呼吸一滞,身旁的莲香见状忙道:“放肆,还不快把手松开!”
说着,她就要去拉开林公子的手,可还未触到他的衣角,男人就缓缓睁开了眸子。
清清冷冷的双眸,安静的瞧不出半点儿情绪,又因为刚刚醒来的缘故,像凝了层雾似的瞧不到焦点,可视线从莲香指尖扫过时,莲香忽然感觉自己被刺了一下似的,竟控制不住的将手收了回去。
莲香的语调不自觉轻了许多,指着男人的手低声劝道:“林、林公子还是先把手松开吧,不然外人瞧见,可要说您轻薄了。”
“轻薄?”
轻悠悠的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斑驳的光影中,男人忽然转眸,很淡很淡的看了乔玥一眼。
四目相对,乔玥分明看到那双眼瞳是浅色的。
她浑身僵硬的愣在原地,心头隐隐冒出的期待让半个字也说不出,下意识的朝他伸出手,指尖还未触上他的面颊,男人却忽然侧过头躲开了。
他微微张唇,用舌尖将青梅抵了出来,垂眸看着掌中软绵绵的小手,嗓音极轻的问:“随随便便喂男人青梅,就不轻薄了?”
“……”
乔玥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怅然若失的神情瞬间消失无踪,一双杏眸儿里盛满了恼意,定定的看着他。
自己好心救他,他还说自己轻薄。
要不是看他和季长澜有几分神似,她才不会管他呢!
她动了动胳膊想将手从他掌心中抽回去,可她没想到这林公子看上去病殃殃的,力气却不小,衣摆晃动间,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忽然垂眸轻轻在她耳旁问:“生气了?”
低缓无奈的语调传入乔玥耳廓,他眉眼低垂的样子竟透出几丝不易察觉的亲昵来,乔玥微皱起眉,只觉得这林公子古怪的很,动了动唇刚想让他放手,远处忽然传来许嬷嬷的呵斥声:“谁在那里对我家姑娘拉拉扯扯的!还不……”
许嬷嬷的话顿在口中,似是认出了面前男人是云泽县的望族。
虽说她是靖王府出来的人,平日里见的都是王侯将相,并不怕这些乡绅富豪。可如今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靖王又离得远,万一出事也赶不过来。
利弊权衡之下,许嬷嬷也不敢太造次,只能换了副面孔赔笑道:“可是我家姑娘招惹林公子了?她不懂事,还望林公子不要见怪,明个儿我就让青荷送些上好的茶叶过去给林公子赔礼。”
林公子起身放开了乔玥的手,视线却没有从乔玥身上挪开,语声淡淡道:“不用了,带她回去罢。”
“好好好,我这就带我家姑娘回去。”
说着,许嬷嬷就拉了乔玥一把,强压下去的火气让她的力道比往常大了许多,乔玥一不留神被她拽了个踉跄,扶着身旁的树干才堪堪站稳,收回了袖摆冷冷道:“不用嬷嬷扶,我自己会走。”
“你还顶撞起我来了?”许嬷嬷冷哼一声,碍着外人在,她也不好教训乔玥,一边拉着乔玥往回走,一边压着嗓子骂道:“是不是老身这几天没管你,就让你忘了自己是谁?当着老身的面和陌生男人拉拉扯扯,这要是传到爷耳朵里,他定不会轻饶你……”
许嬷嬷的声音压的很低,男人依旧将她的话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
院外的小厮匆匆赶到,看着小径上渐行渐远的身影,微皱眉询问道:“爷,那老婆子要不要处理?”
男人抬手拂去袖摆上沾染的叶,眼睫轻垂间,他毫无温度的淡声开口:“杀了吧。”
“……”
*
乔玥被许嬷嬷带回了房间里,从傍晚一直唠叨到晚上,见乔玥实在没什么反应,口干舌燥的她只能吩咐莲香与青荷将人看紧些,冷哼一声,转头回到卧房写信去了。
青荷打了盆热水给乔玥洗脚,听到许嬷嬷脚步声远了,才忍不住说了一句:“刘姑娘性子也太好了些,再怎么说您也是她主子,哪有奴婢说主子不是的。”
青荷与莲香都是从隔壁城镇里调来的,两人从未见过谢景,也并不知晓乔玥的身份,见许嬷嬷颐指气使的样子,难免为乔玥打抱不平,可乔玥只是微微一笑,转移话题似的随口问道:“我之前听你和莲香说,林公子赏了你一串手串,能给我瞧瞧吗?”
“刘姑娘真是客气,那手串在我床头放着呢,您要想看,奴婢这就去给您取来。”
青荷给乔玥擦了擦脚,端着水盆走了出去,很快就将手串儿拿了过来,面带微笑的对乔玥说:“林公子随手赏的东西,一开始奴婢还不知道有多贵重,昨个儿上街时被钱庄的老板看到,才知道这手串值近上千两银子呢,这戴在身上跟背着个小金库似的,奴婢赶紧就将它取下来放在床头了。”
圆润的木珠在烛光下流转的细润的光,模样虽然精致,却并非是季长澜常带的小叶紫檀,而是成色上好的鬼眼黄花梨。
乔玥有些失落的垂下眸子,伸手正要将手串递回去,忽然看到了几颗木珠上细小的裂纹。
像是被什么用力碾过似的,乔玥指尖瞬间收紧了。
青荷微微一愣,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姑娘,您怎么了?”
“没、没怎么……”乔玥忙将手串递回青荷手里,勉强露出了个微笑,轻声说:“鬼眼黄花梨十分难得,你快将它收好吧。”
“那肯定的,奴婢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银子。”
青荷收好手串笑盈盈的走出屋子,乔玥用手捂着心口,过了半晌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一定要找机会再见见这位林公子。
第70章
云泽县地处西南, 气候闷热潮湿, 晌午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 到了晚上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长新赌坊的后院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大半天的就能让陌生男人跑进来, 那么多侍卫都是吃干饭的吗?!”
“那小浪蹄子本来就不安分,当着老身的面就和陌生男人拉拉扯扯,若不是老身盯的紧, 估计早和旁人跑了, 到时候传到主子那, 老身这一条命都得赔在她身上!”
许嬷嬷的叫骂声从房间里传来,站在院门口的阿晋顿住脚步,视线扫过从房间里匆匆跑出来的赵管家时,忽然笑了笑, 问:“管家这是去哪?”
赵管家没注意到院门旁站的阿晋, 被吓了一大跳,缓了口气才道:“给东家送信去呢。”
阿晋诧异道:“这么大的雨还跑去送信, 可是咱们赌坊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
不就是有人误打误撞进了后院么?以后加强戒备就是了, 犯得着为这点小事特地去王爷那告状么?
赵管家打理赌坊数十年, 还没见过许嬷嬷这么难缠的人, 偏偏又是王爷派来的, 他虽不知缘由,却也不敢招惹,只能叹了口气,道:“别说了,你先回赌坊和阿元对对今天账目吧, 我送完信就回来。”
阿晋道:“小的才来赌坊一个月,对账目不太熟悉,不如管家将这信件交给小的,小的替您跑个腿儿如何?”
赵管家有些犹豫:“这……这可是东家的信,我还是自己……”
“小的办事,您还不放心么?”阿晋打断了赵管家的话,笑道,“如今下这么大的雨,您腿脚又不大方便,小的送信总比您快些,您说是不?”
虽然阿晋才来赌坊半个月,但做事仔细从未有过疏漏,这话说的又合情合理,赵管家几乎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沉思了半晌,才道:“那你记着,这信要送给驿站的孙员外,可别送错了。”
“哎,小的明白。”
阿晋接过赵管家递来的信,匆匆跑进雨里。
*
两刻钟后,裴婴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间内的窗户半掩着,地面上吹进一片冰冰凉凉的雨,屏风后的男人双眸轻阖坐在靠椅上,光影摇曳间,他月白衣袍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半边身子隐没在暗处,叫人瞧不清容貌。
裴婴微微一怔,想起侯爷这段时间休息的都不是太好,轻手轻脚的关上窗子,转身正准备出去,房间内忽然响起季长澜低哑的嗓音:“什么事?”
“阿晋刚刚送来一封信,是从长新赌坊寄去靖王府的。”
裴婴双手将信件呈上,靠椅上的男人微微侧眸,原本隐没在暗影处的五官经光线一照,透出几分苍白的冷来,普普通通的面容上,一双眼睛过分漂亮。
“从孙员外那截下的?”他问。
裴婴道:“说是直接从赵管家那拿的,估计也不是什么要紧信件,要不爷先休息,明个儿再看?”
季长澜没有答话,指尖捏着信件一角将信封撕开,光线黯淡的房间内,只有纸张不时传来几声细微的声响。
确实不是什么要紧信件,信的内容也不长,然而季长澜的目光还是一寸一寸的冷了下来。
单看这信里的用词语气,他就能想象到乔玥这半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那么爱热闹的小姑娘,整整半年都没有出过院子,只和陌生人说了几句话,就被许嬷嬷这样大书特书。
连他都舍不得这样囚着她。
五指不自觉收紧,站在一旁的裴婴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侯爷仿佛要穿过眼前的信,将写信的人揪出来,生撕活剥了一般。
他小心翼翼的问了句:“爷,信上写的什么?”
道路两旁的木槿被雨水打落,季长澜指尖一松,任由信纸落在了地面上,低声问:“那老婆子还没处理掉?”
裴婴弯腰将信捡起,视线扫过信上内容时微微一惊,似是没想到靖王会让人这么对待乔玥。
难怪今天侯爷从赌坊回来后就一言不发,想来是玥儿姑娘在许嬷嬷那受了不少委屈。
云泽县临近南孟,南孟是大缙边境一个小国,西有凉川国,南有空桑国,南孟只能依附大缙在夹缝里求生。
可四十年前大缙太宗登基后,就将重心放在北边,忽视了南孟,所以南孟近几十年来的处境愈发艰难,边境时常动乱,直到二十年前谢熔出使南孟时,情况才有所好转。
那次出使以后,无论南孟还是云泽县的世族,都与靖王府走的很近。哪怕是云泽县四大世家潘,林,秦,李,都是受了谢熔不少恩惠,才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的,话语权甚至超过了云泽县知州。
在边境如此敏感的地方布置亲信,谢熔心思不言而喻。 而谢熔死后,这份好处就落在了谢景身上,只不过谢景这些年一直忙于政务,没时间来云泽县走一趟罢了。
如今朝中局势不稳,谢景又将乔玥安排在这种地方,显然是想等朝中情况处理完后,亲自来云泽县走一趟,将云泽县作为后方的,却没想到被侯爷顺藤摸瓜寻到了这里。
四大世家的人从未见过谢景,这些年谢景与他们联络的信物不过是靖王府的牌符,以季长澜的身份,想弄到靖王府的牌符一点儿也不难。林家将他当做靖王府的亲信,对他自然是有求必应,不敢有半点儿隐瞒。
用谢景的人对付谢景,于侯爷而言,显然是一桩极为划算的买卖。
杀掉一个小小的许嬷嬷不算太难,可如今云泽县还有不少谢景的眼线没有拔除干净,如果许嬷嬷贸然消失,难保谢景不会怀疑。
想到此处,裴婴忍不住低声劝道:“阿晋虽然对云泽县很熟悉,可身手还是差了些,长新赌坊侍卫重重,他情急之下,难免会有什么疏漏。”
他话说的虽然婉转,其中厉害关系却分析的明明白白,季长澜眯了眯眸,一双眼瞳幽幽朝裴婴望了过来,嗓音淡淡道:“你说的对,阿晋的身手到底是差了些。”
波澜不惊的语调传入耳膜,带着易容的他面容上看不出多少表情,过分平凡的五官与他眼中光华相衬,在黯淡的烛火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裴婴心脏跳了跳,张口欲说什么,季长澜却忽然拢了拢衣襟从靠椅上坐起,宽大衣摆垂落在地,他两指捏着信放到火烛上,低声问:“衍书那边情况怎么样? ”
这半年来季长澜借病的缘故很少出府,很多事务都是直接交与衍书去办,这次出行又只带了裴婴一人,显然是早就为了接乔玥做好打算的。
裴婴答道:“京中一切安好,靖王为朝中事务忙的不可开交,暂时还没注意到侯府,衍书让侯爷不用担心。”
季长澜低低应了一声,随着眼前信纸化为灰烬,他抬手拂去袖口的余灰,语声淡漠的吩咐:“让阿荣写封新的信件寄回去罢。”
“是。”
*
青荷走后不久,乔玥就进入了梦乡。
这半年来她都没有再做任何有关季长澜的梦,通常一觉就睡到早上,哪怕她再努力去想,也只有一个浅浅淡淡的影子,只稍稍一碰就散了。
然而这天夜里,她竟然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小屋中。
梦中的雾气很重,小姑娘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推开了房门,微风轻拂间,有雪花从她狐绒氅衣处落下,她捂着肚子,摇摇晃晃走的十分艰难。
熟悉的钝痛感从腹部传来,梦中的乔玥隐约能感觉到,小姑娘是来癸水了。
似乎是第一次来,小姑娘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惶然和无措,跌跌撞撞间,她没穿好的绣鞋踩在裙摆上,整个人斜斜向后倒去,下一秒,就被人从身后拉到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