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棠岁
他的眼神带着痴恋与情/欲的色彩,温柔得像是情人的抚摸,仿佛脉脉溪水流淌过恋人的眉宇眼睫,却又丝毫不显得下流或是猥琐。
燕华良久地凝视着她。
或许是月光太温柔,或许是夜色太浓重,直叫人心底那点埋藏得最深的秘密都在不知不觉间被轻轻巧巧地勾了出来,像是一抹烟,一缕雾,袅袅娜娜地在空气中旋转着散漫开来。
燕华再一次想起了,他已经刻意压制住,多日不曾去想的前世。
前世,前世。
玉做的是美人骨,冰就的是美人肤。阳光穿过琉璃锁,折射出少年帝王湛澈眼眸中的一大片绚丽和烂漫。他微微侧过头,凝视着琉璃锁的眼睛分出一丝余光,留给了乖乖巧巧地立在下头的少女。
惊人的美貌。
世人皆知,北昭的新一任帝王燕华不近女色,不光是潜邸之时府上就没有半点儿莺莺燕燕的影子,等到了登基,更是以先帝驾崩为借口,屡次回绝了大臣们选秀以充实后宫、替皇家开枝散叶的请求。哪怕后来实在是被烦得厉害了,随意挑了几个大家闺秀进宫,燕华也是碰都懒得碰她们。
在这位少年眼中,别说是政务,就连藩属国新进上的珍玩都比佳丽有趣得多。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懂得欣赏女子的美貌。恰恰相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燕华更是一个对美的追求达到了近乎极致的地步的人。但也正因为如此,至今为止,尚没有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
不过……
上首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琉璃锁的燕华用眼角的余光矜持地注视着下头的那个少女。
这个姑娘,还是入得了那么一点的。
姜予辞被任命为紫宸宫宫女之后,在她有意无意的推动与撩拨下,与燕华的关系越来越近。赌书泼墨,烹茶侍花,一个负责伺候皇帝的小宫女,却被燕华娇养得像是个寻常人家捧在手心里的小千金。
当他在朝堂之上被一些愚蠢至极的大臣气得拂袖而去的时候,姜予辞端着一盏茶迎上来,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清澈水润的杏仁眼,眼角眉梢都是笑:“陛下,这是又上哪儿受了什么气嗳?”
燕华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头,动作有些不自然地压住了方才怒到极点,写下的那个力透纸背的“杀”字,语气硬邦邦的:“没受气,没事,做你的事去。”
姜予辞被他这么着顶回来了也不恼,依旧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她轻轻放下茶盏,眼里染上了一点狡黠:“奴婢的事儿,可不就是伺候着陛下吗?”
燕华一时叫她堵住了口,又无法反驳,张了张嘴又闭上,索性冷着一张脸坐在一边,带着点讥诮地道:“哦?那你倒是服侍啊?”
下一刻少女突然欺身向前,燕华被这突然靠近放大的精致五官好生吓了一跳,整个人直往后头一倒,急急忙忙道:“你干什么!”
姜予辞笑得又单纯又灿烂:“服侍陛下啊。”
“嗯……陛下的耳朵红了呀。”
“不、不不不不用你服侍!退下去!”少年帝王半倒在红木圈椅里头,身上虚虚压着一个穿了藕粉宫装、梳着双鬟髻的宫女——真的只是虚虚压着,二人之间还隔了数寸,但这一刻空气都仿佛凝成了实质,直压得燕华直不起身。
他从未和女子这般亲近过。突然来这么一下,燕华又慌又忙又乱又窘,甚至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目光游移间,不经意就落在了少女柔软的唇瓣上。
嫣红的,粉嫩的,带着美好的弧度,像是一捧春日的桃花。
燕华不知不觉就怔住了,直到被姜予辞的揶揄的声音唤回神智:“陛下这是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
燕华狼狈地别过脸,伸手推开了她——甚至还莫名其妙地特地放轻了动作。
窘迫懊恼之下,还仿佛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在心底蒸腾翻滚,不肯停止。像是火炉上的小茶壶,呜呜呜呜地叫着,下一秒就要用蒸汽掀翻壶盖儿,把一腔汹涌澎湃的躁动与心悸喷薄而出。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处死燕寻的时候。
“你喜欢她吗?”燕寻凶狠的目光仍在眼前闪闪烁烁,不肯消散。
“你错了,我不喜欢她。我一直都知道她是你派来的人。”
前世的他高高在上而淡漠平静的回答再一次在他的耳畔响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竟是连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真的不曾喜欢吗?
真的不曾动心吗?
真的吗?
从未见识过男女情滋味的弱冠少年,在遇见这样一个举手投足都是天真而诱人的风姿的美貌少女,在被她如此亲密地对待之后,真的能控制住那人根本就难以控制的情感吗?
真的吗?
燕华问自己。
他想起上一世处死燕寻之后,他推开那个小院的门,在凌乱纷扬的尘埃中,俯下身拾起了雕花梳妆台边的一盒口脂。花纹繁复的檀木盒盖下,口脂原本新鲜娇艳的颜色已经为衰败的暗沉之色所取代,凝结成了丑陋的硬块,要用手指用力搓磨才能沾下来那么一点点。
燕华凝视着白皙手指上的那一抹衰败腐朽的颜色,凝视着那即便是傍晚昏黄而明亮的像金子一样的光线也改变不了分毫的衰败腐朽的颜色,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旧年里佳人的眉眼弯弯,唇色嫣然。
此刻的燕华沉静地注视着枕边的姜予辞如画的眉眼,带着熟睡后的纯真不谙世事,还没有经历过那么多国破家亡被逼刺杀的荒唐,可一举一动之中依然带着仿若前世的那份交杂在一起、相互矛盾却又彼此交融的天真和性感。
他想起她方才梦中的呓语,和带着哭腔的那句“我没有想过勾引豫王殿下,我只是,我只是想入宫杀了那个人啊”。
燕华抬起手,顿了顿,终于轻轻抚摸上姜予辞的漆黑柔软的发顶,倾身在她唇上落下浅浅一吻。
——假的。
-
次日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燕华动了动左臂,一阵难以言喻的酸痛和凝滞感瞬间席卷了他的肩颈,他这才发现昨夜搂着姜予辞睡觉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就枕在了他的手臂上,搞得他今天一大早就整个脖颈都又酸又痛,不舒服到了极点。
看着还在熟睡中的姜予辞,燕华暗自嘀咕了一句“怎么像只小猪一样”,一面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臂从姜予辞的脑袋底下抽出来。
过程中还要注意不要压到了她的头发。
不过哪怕燕华已经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姜予辞还是睁开了眼。
燕华的动作一下子停滞了:“我……吵醒你了?”
其实姜予辞原本就已经快要醒了,正是处于神智渐渐清明的时候,燕华这样一动,她的转醒也自然而然,并没有什么被人突然吵醒之后的不悦。
但姜予辞自然不会这么说。
她看着他,眼神控诉而委屈,可怜巴巴地应了一声:“嗯。”
燕华被噎了一下,刚要道歉,却忽然窥见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
前世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燕华勾了勾唇角,做出了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是我的错,下次不会了。对了,昨夜我好像听到你说你要杀了谁?王妃是打算杀哪个?或许……本王可以帮帮你。”
姜予辞:“……”
这回轮到她僵硬了。
“杀了谁”,这三个字的指向性如此鲜明,让她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自己先前的梦境。
更何况,昨夜她也的确做了那个诡异的、有关“预言”的梦。
可是她能说吗?她能说她要“杀了谁”的“谁”就是燕华自己吗?
不,她不能。
姜予辞瞬间放弃了方才戏弄燕华的想法,一脸正气凛然、一本正经地道:“没有,你听错了。”
“或许吧。”燕华眼中的笑意和得色愈发浓厚,他强行压下止不住上扬的唇角,“那起床洗漱吧,是时候用早膳了。”
见燕华似乎不再追究此事,姜予辞不由得长长出了一口气。早就忘记了要戏弄燕华的她一听到起床吃饭,就连忙点头,一面扬了声儿唤了婢女们进来服侍梳洗,似乎是生怕燕华临时改了主意,又要追问她那些事儿了。
洗漱穿戴完的燕华坐在桌旁,一边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皮蛋瘦肉粥,一边看着姜予辞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漫不经心地问:“对了,王妃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的?”
正舀着银耳红枣汤的姜予辞猝然抬头。
第15章 疑问
“对了,王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啊?”燕华的声音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其下暗藏着的那探究的意味却是十成十的浓厚。
姜予辞不是傻子,甚至事实上她还可以算得上聪明,自然一下子就听出了燕华的言外之意。
她抬起头,不自觉地就松开了手中的白瓷描金边小汤勺,瓷勺与瓷碗相碰,发出的声音清脆而悦耳。
她顿了顿,看上去仿佛淡定得无事发生,只微微笑了一下,秀气的眉眼弯出了一个柔美的弧度,轻描淡写地道:“没有啊。”
“哦?是吗?”燕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一应精致的菜色被婢女们放在托盘里捧在手中,流水一般送上来。二人皆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除去最初那几句随意的交谈,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连碗勺相互碰撞的声音都听不见。
姜予辞表面上平平静静的,实际上一直在心底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惊惶和诧异,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连舀汤都不敢舀得太多了,生怕洒出来了徒增尴尬。
她用到了约莫七八分饱,便搁了碗筷。燕华见状,也放下了手中的乌木包银箸。二人接过一旁伺候的婢女递上来的茶水漱了口,随后又捧着新沏好的碧螺春细细品着。
一片安静之中,燕华突兀地开口,仍旧带着点笑意——事实上更像是调侃:“王妃难道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这么问吗?”
姜予辞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攥紧,抬起头看着他。
来了。
自打燕华第二次问起,她就知道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王爷究竟有什么想问的?或者说,王爷究竟想让我承认什么?”姜予辞放下杯盏,声音平平静静,冷冷淡淡,带着被人污蔑之后的一点无奈和恼愤。
——先发制人,尽可能地隐瞒这件事。
且不说预言之梦太过荒唐,她连父皇母后都不敢诉说。更何况眼前这人乃是北昭秦王,而北昭,正是上一世灭了南绍的那个国家啊。
便是前几日那般温柔小意琴瑟和鸣又如何?如果说好感的确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被培养起来了一些,可姜予辞对他的情感,还远远没有到“爱”,甚至没有到“喜欢”的地步。
燕华本就聪颖,况且姜予辞有意显露,他自然听出了她的无奈和生气。没来由的,燕华忽然就有些窘迫和懊悔,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咄咄逼人的同时,甚至产生了同她道歉的想法——只是话才要出口就愣住了。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和她解释?原本就是姜予辞自己露了馅儿,他不过是来问一问,好证实证实心中的猜想啊?
怎么到头来,他反倒才像是被逼问的那个啊?
这可不行。
心里头这种种想法不断划过,燕华自觉腰杆儿都更挺直了几分,当下坐得可谓是笔直端庄、八风不动,眉眼含笑,蕴藉着一段无言的风流,他不急不缓、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王妃莫要生气,是我不对……”
话一出口,燕华就懊悔得想撞墙。
怎么回事?这嘴今儿是不受他控制了是吧?
燕华强忍着继续说道:“我只是想问问,王妃是不是知道些别的什么?”
“比如……上辈子?或者说,预言之类的事情?”
恢复了正常的燕华凝视着姜予辞,漂亮的丹凤眼中划过一丝探究之色。
这会儿手中既没有筷子也没有勺子,而方才她已经放下了茶盏,姜予辞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袖——甫一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她就不由得一阵好笑。
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她好像总是想牢牢抓紧点儿什么,来缓解内心的忧虑和惊惶。
姜予辞毫不畏惧地回看着燕华,眼神淡定自若,声音中也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诧异和奇怪:“哦?这话说的……未免也太奇怪了些吧?王爷是打哪儿看出来的?”
燕华摩挲着手中的杯盏,白皙的指漫不经心地抚过上头精致的纹路,他微微垂了眼帘:“本王不是说了吗?你昨夜说梦话了啊。而且你说的,并不止那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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