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芒鞋女
他又往钱袋子里添了钱,方县令再嫌少他也没辙了。
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
方县令倒是想走,可已经晚了,谭盛礼循声望了过来,眼里闪过疑惑,“方县令?”
感觉自己脑袋更疼了,方县令眉头拧成了川字,谭盛礼品性如何他再清楚不过,此事传到朝廷,他官职就到头了,偏几个衙役没有眼力见,抬脚踢坐着的学生,“我家大人在此,还不赶紧起身行礼?”
他们声音粗噶,莫名给容貌添了几分恶气,学生们无不眉头紧锁。
被踢的学生摔倒在地,捂着疼痛的胳膊打了个滚,其他学生纷纷站起,厉声道,“做个衙役就无法无天了是不是,你是哪个衙门的啊。”
在他们绵州,读书人是衙门的宝,便是知府大人来绵州书院也不摆架子,区区小镇衙役就敢欺负他们,传出去那还了得,学生们蜂拥而上,揪住衙役衣领就要他赔罪,“先礼后兵,你们行事不懂规矩礼数,莫以为咱是读书人就白白受你欺负,你要是不赔罪这事没完!”
道理是谭振业教他们的,世人眼里,读书人迂腐柔弱好欺负,遇事只能干着急,真被逼急了也只有动嘴皮子的事儿,要想打破世人偏见,就得让欺负他们的人看看,他们不止能文,还能武!而且真要遇到那蛮不讲理的人,没准自己挨了打去衙门讲理还讲不过,那多憋屈啊,打不过也得打,这样讲道理输了也值!
他们对谭振业的话深信不疑,力气小怕什么,他们人多啊,而且够团结,其他衙役要帮忙硬是被堵在了外边。
而且他们看得出来,这群读书人不怕事……死,殴打衙役是重罪,这群读书人竟知法犯法……够狠啊!
双方闹起来,方县令脑袋疼得快炸开了,冷声呵斥,“放肆。”
四周静了瞬,
方县令看向被几个读书人拽着衣领不得不低头的衙役,“在场的乃绵州书院的学生,岂容你满嘴胡言动手打人,滚!”
学生们一听,扯着嘴角讽刺地笑了声,“滚之前先赔罪!”
他们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少年,打了人就想滚,门都没有,赔罪,必须赔罪。
衙役们知道今天碰到钉子了,但赔罪有辱尊严,咬紧牙关不松口,其他衙役帮腔,“大人,他们殴打衙役……”
“闭嘴。”
“大人,这群人来历不明,带回衙门好好盘查他们的身份,以防有诈啊!”
方县令怒火中烧,扯下腰间玉佩就扔了过去,“本官的话不中用了是不是?”
玉佩落在地上,碎成两半,衙役们不敢再言,被拽着衣领的衙役憋屈地说了句,“多有冒犯,还请诸位见谅。”
学生们这才松开他,“别以为咱是学生就好欺负,朝廷惩治犯人尚且要公示其罪名,你能凌驾于朝廷之上?”
被打的学生被同窗扶起,连连道谢。
“咱们是同窗,出门在外自要多加照应。”读书人乃天下人表率,连他们都窝里横,天下人会看不起他们的,平时在书院互相看不顺眼是一回事,出门在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沆瀣一气,一直对外,谭振业教他们的。
别说,谭振业教的很有道理!
衣服上留了一个脚印,被打的学生低头拍了拍,见拍不干净,索性放弃,抬头看向衙役们口中的大人,看清楚人后,他脸色微变,“方……方表叔?”
委实不敢相信八面玲珑爹娘称道的表叔为官会是这么副面孔,他脸色难堪起来。
方举人额头的青筋抽了抽,僵着嘴角道,“贤侄,你怎么来了?”
用不着说,奔着谭盛礼来的。
衙役们再傻也大概清楚形势了,看来这些人大有来历不是他们能惹的,再次拱手弯腰,“小的们冒犯了,这就自行离去。”
“你们在抓朝廷通缉犯?”谭盛礼突然出声。
知道他是这群人的头儿,衙役们不知怎么回答,抓通缉犯是个借口,盘查户籍路引捞钱才是真实目的,他们齐齐转身看向兀自扶额不语的县令大人,含糊其辞地说了两句,有读书人不解,“这儿地处偏僻,但位于两州交界,路过的商人多,通缉犯哪儿敢躲到这儿来?”
何况朝廷根本没有公布告示说有什么通缉犯。
里边有猫腻。
方县令自知难糊弄过去,尤其是谭盛礼,那是在天子脚下待过的人,稍微动动脑子就能猜到他打什么主意,他揉了揉眉头,拱手邀请谭盛礼去僻静的地方说话,谭盛礼站着没动,“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方……县令若是不嫌弃,等谭某看完这些文章如何?”
谭盛礼虽辞去祭酒职务,但皇上没答应,知晓他来黔州祭拜故人,还交给他新的差事,谭盛礼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故而在外人眼里,他是白身。
方县令笑容勉强,“怎么会嫌弃。”
看县令大人在这位头儿面前都矮了三分,衙役们不敢造次,快速退了出去,方县令有求于人,再没耐心也得等,见闲杂人等走了,谭盛礼问被打的学生感觉严重不,看衙役出脚的力道不轻,别伤着了。
“无事,谭老爷继续吧。”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不出门真不知道人还有两副面孔,真真是开了眼界了。
方县令脸色白了瞬,他站在廊柱旁,谭盛礼埋在桌前看文章,他还像记忆里那般温和,谈吐儒雅,而自己呢,方县令低头看自己,小肚便便,身材臃肿,容貌趋于油腻。
看完文章,谭盛礼一篇一篇的讲解,不想让旁人知道文章的可以单独聊,不避讳的他就当面讲,当谭盛礼说起此事,方县令脸色又变了变,掌柜以为他累着了,搬了张椅子来,“方县令,坐吧。”
方县令沉默,椅子摆在身侧,他站着没坐。
就这么等啊等,等到暮色四合,等到夜幕降临,等到夜深人静,晨光熹微……直至日上东山。
谭盛礼花几个时辰才把文章讲完,他不讲遣词凿句,只讲立意,立意好的鼓励他们继续钻研升华,有瑕疵的提出修改方向,见他疲惫,读书人识趣地不敢再叨扰,自行离去,离去前忍不住问谭盛礼是否还回绵州,到时早早准备着,不用像这次唐突。
“要回的。”谭盛礼又让他们帮忙捎口信给巷子里的人,佩玉随她去黔州后去京城,过几个月才能回绵州,让邻里莫担心。
学生们齐声回答,“记住了。”
谭盛礼送他们出门,掌柜备了馍馍,想到自己霸占人家一宿的后院,哪好意思白拿人家的馍馍,花钱将其买下,又添了点小费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他们年岁不大,但做事有章程,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与他刚到绵州时截然不同,谭盛礼欣慰至极,文章如人,看他们的文章谭盛礼就看得出他们较之前有很大的进步,做人亦是如此。
回到后院,方县令还杵在那,像石雕泥塑纹丝不动,谭盛礼轻轻唤他,吓得他跳了起来,“谭……谭老爷。”
任何读书人在谭盛礼面前都是自惭形秽的,方县令也不例外,他不求谭盛礼为他保密,只求谭盛礼给他留点面子,他自己辞官,他跪在谭盛礼面前,情真意切,像借谭振学的文章为自己扬名被拆穿后那样,谭盛礼问,“谭某还能再信你吗?”
方县令磕头,“求谭老爷给在下几分体面,在下感激不尽。”
想他几岁入学,寒窗苦读几十载才得进士,回绵州亲戚好友无不顶礼膜拜点头哈腰,想不到竟会落到这步田地,他满脸哀戚,“方某上有老下有小,名声蒙上污点会影响孩子们参加科举的,谭老爷大仁大义,还望给方某一个机会啊。”
说着,他已声音哽咽泣不成声,“十年寒窗苦,一朝入仕欢,方某是得陇望蜀乐极生悲啊……”
谭盛礼重重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方县令额头贴着地,掌柜过来时惶恐不已,“方……方县令,你这是作
甚?”
方县令抬头,满脸是泪,却看眼前哪儿还有谭盛礼人影,不由得怒从中来,愈发悲伤,方家族人众多,得知他考中进士,纷纷上门借钱,家里入不敷出,他不想些法子怎么行啊。
走出客栈,他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衙役从角落里钻出来,抬手搀扶他,砸吧着嘴说,“大人,那位谭老爷是个大人物。”
昨日来时他没打听清楚,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大人,眼下咱们怎么办啊。”
低头望着搭在胳膊上的那只手,方县令嫌恶的拂开,他是正经科举出身,最看不起街头混混,想到自己竟与这么个玩意为伍,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心生埋怨,“你还有脸说?要你们做事谨慎点,这次冲撞到贵人了吧。”不说谭盛礼在京城的威望,单说在绵州,衙门都得看他面子。
而他不过区区县令,方县令拍了拍衙役抓过的地方,眼底闪过丝阴狠,“我辞官归隐,你们另谋出路吧。”
衙役慌了,他以前名声恶臭,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好不容易做了衙役名声好点,哪舍得继续回去当地痞,他问,“是不是谭老爷准备把我们的事上报朝廷?要我说啊大人,你还是心肠软了点,左右在咱们地界,那人是死是活还不是咱说了算?”
无毒不丈夫,对付那种读书人,还是得用拳头说话。
方县令没吭声,幽幽盯着衙役看,看得衙役心里发毛,听他肃然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门下学生一人一滴口水就能把他们淹死。
“不就是帝师后人吗?挡我路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我不敢。”方县令直言不讳。
“此事不用大人出面,我们兄弟就能搞定,你放心,就算事情败露也绝不会供出大人你的,只是大人,我家还有两个弟弟,你看……”
方县令回眸看了眼客栈,没有作声,走出去很远才哑声说,“你若出了事,你弟弟就顶你的职位。”
富贵险中求,他已经不是那个胆小怕事的方举人了,谭盛礼再有威望,死后不过一培黄土罢了,自己还怕他不成?他提醒衙役,“做得干净点,被人看出破绽别怪我没提醒你。”
衙役咧嘴笑了,“大人请放心。”
他们虽没杀过人,但还没见过杀猪?
杀了剁成块煮熟喂狗,谁分得出是人是猪啊。
谭盛礼不知危险降临,方县令离开后,他上街打听方县令为官如何,刚开始人们支支吾吾不肯说,有人开口后人们抱怨就多了起来,谭盛礼心里有个盘算,见礼后就回了客栈,他走后还有人忐忑地问同伴,“怎么今天这么多人打听方县令,会不会出事啊?”
看他们模样非富即贵,能为咱们做主就再好不过了。
谭盛礼不知衙役对他起了杀心,回客栈后,他给两州知府各写了一封信,又给京里叶老先生写了一封,方举人是他学生,为官不为民做主,竟伙同地痞混混欺压百姓,为师失职也,谭盛礼没有指责叶老先生的意思,但学生做错事,做老
师的难辞其咎,只望叶老先生日后收学生谨慎些吧。
将信送出去,这才回客栈休息,刚躺下,迷迷糊糊的听人呐喊说走水了……
谭盛礼被惊醒,外间传来乞儿的声音,“谭老爷,火已经扑灭了,你接着睡吧。”
楼下柴房走水,得亏掌柜盯得紧发现及时,否则就酿成大祸了,自谭盛礼进门掌柜就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生怕哪儿招待不周怠慢了贵人,刚刚有个人鬼鬼祟祟往柴房去他便多了个心眼,谁知去后院查看,那人正往柴上泼油点火,掌柜失声大叫,逢乞儿他们回来,掌柜要他们赶紧去楼上喊谭盛礼。
得知谭盛礼在楼上睡觉,唐恒不由分说地去井边打水救火,风驰电掣舍我其谁的架势吓得掌柜以为谭盛礼睡在火里的呢。
不管怎么说,火扑灭了,除了损失点柴和油,客栈没有更大的损失。
以为谭盛礼他们会清早离开,谁知半夜突起兴致要走,小镇没有宵禁,马车能出城,掌柜在柜台边拨弄着算盘,见他们下楼,愁眉不展地迎上前,“谭老爷要走了?”
掌柜踟蹰,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有人会在他客栈纵火,直至傍晚送菜的农户来,两人聊起此事,农夫问他是否得罪了什么人,纵火不是小事,惹出人命是要坐牢的,普通人谁敢啊。电石火光间,掌柜想到了昨天跪地不起的方县令,顿时脊背发凉,他低着头,小心翼翼问谭盛礼,“此去黔州可有人前来接应?”
“此去祭拜故人的。”
就是没人接应了,掌柜有些着急,看向谭盛礼怀里歪着头酣睡的孩子,温吞道,“谭老爷没来过黔州吧,以前黔州土匪窝子不少。”
唐恒听不懂掌柜的话,他不喜欢黔州,但毕竟是他故土,不爱听人抹黑,呛声道,“官府不是都将其安顿好了吗?”
没犯过大错的重新做人,有罪的坐牢抵罪,罪孽深重又拒不从良的直接排官差剿匪,怎么就还有土匪了?
他语气冲,掌柜不好再多说,让谭盛礼稍等,去后院拿了个包子出来,讪讪道,“这是内子做的,黔州特产,谭老爷尝尝吧。”
唐恒嗤鼻,他,土生土长的黔州人,从来没听说包子是黔州特产,哪怕掌柜送包茶也比这强吧,不过看谭盛礼脸色似乎很喜欢,临走时还多给了几文钱,“多谢掌柜了。”
唐恒毫不留情地告诉他,“表舅,你被骗了。”
谭盛礼没吭声,夜里寂静,车轮辗过青石砖的声响格外响亮,马车行驶得很快,快得车里的唐恒坐不稳,很想冲外边抱怨,但看谭盛礼神色冷峻,硬是憋着不敢吭声,“表舅?”
“嗯。”
唐恒没话了。
片刻功夫,马车突然停了,唐恒撩起车帘看向车外,借着车里的光,看清了车外情形,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车轮极其蹩脚的辗过两侧草地,唐恒:“怎么不走官道?”
耳旁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旁边有簇竹林,唐恒不解其意,但听谭盛礼轻描淡写道,“
砍柴如何?”
唐恒:“……”谭盛礼觉得他白天偷懒了?他怎么可能偷懒,他要是偷懒乞儿就会跟着学,柴少卖的钱少,谭盛礼花出去的就多,分到他手里的就少,他怎么可能偷懒!!
谭盛礼太瞧不起人了点。
“怕死吗?”谭盛礼又问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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